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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覓竹

2024-01-16國風

文|駱誌平

肖東輝筆底的竹子,喜歡踮著腳尖去看雨,樣子挺精神,也很自在。走入其竹篁意境,聽得見流水潺潺,看得見小鳥嬉戲,有的還頂著清冷的月光,穿過四季,從曉霧中走來。這樣的竹子,清風不避世俗,白雪難掩氣節,美得妙趣橫生!不少人見了心生羨慕。我手中逗留有幾幅墨竹圖,按名氣和江湖地位來講,東輝的輩份和影響最小,卻是唯一裝裱上墻的。當然,不是說東輝的畫功超過了別人,但其畫出的竹子漂亮,掛在家中,看著舒服倒是真的。

一個鄉下孩子,家中父母起早貪黑盤點散碎銀子將其送到河北的一所藝校學習,這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算得上是掏空家㡳的事。那時窮人家的想法很樸實,讓孩子學一門小手藝,有能力養家糊口就夠了。東輝爭氣,30年後,成為了一個職業畫家,當上了區裏美協主席。作品賣得起價,日子過得不錯,鄉下建起了別墅,平時品得起小酒,背著老婆還能帶著幾個女弟子出去寫寫生,畫點山歡水笑,聊點趣味人生。

他和我年齡相差不大,剛認識時,他在鄉下一所小學教美術,我在縣城教美術,不同的是我師範畢業,捧著一個公家的飯碗,他自費學畫,屬代課老師。為了混口飯吃,他十分用功。美術上主攻國畫,山水、花鳥都不錯。說實話,在河北藝校那樣一個培訓點,能學到的也就一點基本功,和藝術二字可能還沾不上邊,即使如此,一回到家鄉,也顯得很搶眼。只不過,那時寫字畫畫和寫文章一樣,看起來高雅,賣不了幾個錢。而代課老師的薪金又十分低。那些年,東輝日子過得苦,想擠出幾個銅板買點筆墨紙張都很難。

上世紀九十年代起,文化圈子裏春水漸漲,聽得到冰雪消融的嘩嘩聲,且動靜越來越大。有人蹲在街頭擺起了文玩小地攤,不少家裏有點存貨或者肚裏有點墨水的人聚在一起,各自盤玩著手中的小串串,比包漿品成色。這種民間迸發的歡喜,讓門扉久閉的歲月變得越來越精神,也讓文化人心中滋生出更多的體面和遐想。市井生活中,吃飽了肚子的老百姓,搬新房子時,客廳掛幅山水畫或是牡丹圖,變得普遍起來。然而,小縣城裏能提筆畫畫的人沒兩個,東輝手上的活兒自然就有了賣場。於是他辭去代課老師,開起了畫廊,邊畫畫邊做點小廣告。頭幾年,招牌廣告這塊的收入稍多一點。過了幾年,買畫裝飾房子的人越來越多,他就撂下廣告攤子,當起了職業畫家。東輝筆墨功夫不錯,畫出的東西吉祥喜慶,又沒落入大紅大綠的俗氣,很受老百姓喜歡。現在,不少老百姓家裏都掛有他的畫,有幾個小老板認為有投資價值,還一門心思收藏起了其作品。

教書十年後,我輾轉到了機關,日子過得無憂無慮,閑時還是喜歡和文化圈子裏的人在一起,這些夥計一般比較感性,生活中沒有太多的拘謹,又都有點自己的獨立思考,隨便抖點料,就是一本書,這種學習方式比坐著讀書還要好,不勞神費力傷眼睛!我曾跟同事講,當幹部久了,最大的缺點就是容易太把自己當回事,天天聽著奉承話,真以為自己有本事。我曾經有過這毛病,現在好了。心靜下來後,越來越喜歡和普通百姓在一起,鍋碗瓢盆、壇壇罐罐,碰出的聲響都是生活的原味。幾個老鄰坊走出小院墻,穿雙拖鞋,靠著老胡同的舊門框,嗑幾粒瓜子,亮開嗓子,粗中帶點痞地聊點家常,時不時躥起一片歡聲笑語,多好呀!真實,不繞彎子,累了就門閂一插,趴著打呼嚕去了。

手藝上的活,三天不提筆手生,三年不動手,就變成了人生的記憶,文藝圈子裏高手太多,特別是現代藝術中長大的小青年,思想前衛,視野開闊,技法嫻熟。千萬不可小瞧他們,更不要以為只有古法好,沒有新銳的想法和玩法,何來藝術之明天。年紀大的應主動勻出一點機會。呵呵,官場幾十年,也算見過一些世面。我不贊同幹部退下來後在社會組織中過多的去兼職,有個金飯碗還要搶著個銀飯碗,都撈走了,社會面上的人咋辦?我們這時代不是沒能人,而是能人難以找到自己的板凳,特別是文藝圈子的人,混個生計不容易。領導幹部一涉足,擠占的資源特別多,不少官威夾雜在文雋裏,讓人哭笑不得,也讓專業人士很難堪,不跟著去阿諛起哄又混不進圈子,跟著起哄,又違背良心,也褻瀆了藝術的風骨。現在書畫界笑談不少,有的大人物一退下來,作品立馬就變成了廢紙,這個怪不得別人,也不能算作人走茶涼,在位時憑面子給錢,退位後看作品給錢,遊戲規則如此。我十分佩服已故書畫名家莫立唐,作品筆墨老辣,一輩子不刻意賣畫,也不刻意巴結權貴,生活極其簡約,過得通透自在。其去世好幾年了,湖湘大小書畫名家談論其筆墨功夫,個個豎大拇指,沒有人刻意包裝推介,但他的作品價格不降反升,這才稱得上真本事。

東輝17歲拜莫老為師,畫界鮮有人知,其畫室竹韻樓三字就是出自其之手。不知其是否在莫老畫案前磨過墨,也不知莫老筆端的墨水是否真正流進了他心田。這個只能由熟悉莫老的專家作點評,依我的認知,莫老對東輝的影響。更多體現在為人處世上,隨緣隨性,不卑不亢。對於一個畫家來講,這是一種難得的修為和定力,莫老能收東輝為徒,等於給了其一張名片,不過東輝從不對外去顯擺,至今圈子裏知道的的人也不多。東輝自己講,對莫老最大的記惦,就是紮紮實實畫畫,畫出一點莫老的筆墨精神。他很感恩這個時代,感恩出身在了望城這樣一個相對寬綽的地方,不僅文脈深厚,還出了不少懂文化、愛好文化的官員,給了他舞台,讓他有了出彩的機會。

16年前,我和東輝一起聊天,就曾跟他講:「你不要天天去畫別人畫過的那些山山水水,畫一畫湘江古鎮群這個主題咯,畫成一個系列,到時肯定會產生反響」。果不其然,90米長的湘江古鎮群長卷一亮相,就被列入推介地方文化的好素材。當時的區委書記譚小平幫其題了跋,宣傳部門忙著印成了書,有一幅還被制作為巨型瓷板畫,當作政務大廳的背景墻,足有50平米那麽大。呵呵!由此可見,文化人頭腦一定要清醒,迂腐不得,只有把握了主旋律,日子才會有奔頭。這有點像跑堂的小夥計升遷,自己行,身後幾個大佬推推搡搡都說他行,「嗖」地幾下,接接連連的好事就來了,有的當上了大角色,還恍如在夢中,要別人掐掐自己的手臂,感覺到疼,才相信是真的,人情社會,皆同此理喲!

路子走對了,名氣自然變大,慢慢地口袋鼓了起來。生活有時也長著一雙勢利眼,底子和面子不分家,日子撿拾好了,人就變得更光鮮。沒隔多久,東輝臉上的痘痘就消了腫,走起路來,手上還夾著一支小紙煙,話語中時不時流露出一點黃永玉式的小俏皮。在藝術界,玩不出名堂,往往就是一張苦瓜臉,玩出了名氣,廢紙片都值錢,走出去也受人恭維。過去碰了面,別人頂多點下頭,現在老遠就有人打招呼,肖老師前肖老師後的,顯得很親熱。但東輝低調,可能是掙到的銀兩還不夠多,如果發了財依然這模樣,那就真是好。對於東輝一步一步走向成功,我看著挺開心,寒儒之士,一手好畫工,風餐露宿幾十年,該有回報了。

關註東輝,但與之又鮮有交集,前些日子,在一個小眾場合遇見了他,和過去不同,這次沒有著唐服,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鏡變得好像鑲了一點金,穿得有點像幹部,身邊沒有女弟子起哄哄,我覺得有點不隨喜,隨口問了句,那些女弟子呢?東輝臉一紅。這時,和他同來的夥計搶過了話題:「東輝現在的女弟子變成了其老婆,衣服也改成了幹部的標配,區裏美協主席,雖然沒有編,大小也算個官,他老婆講了,參照公務員管理。」呵呵,這個不算瞎折騰,學到了點子上,真好玩!

不過,古往今來,凡有點才情的文化人,多少有點小風月,不能稱作下流,小佐料小才情,就如畫面上的小情趣,太多顯庸俗,少了又乏味。現在,東輝被老婆參公了,樣子看上去蠻老實,可畫筆一觸紙,摩擦出來的又都是小俏皮,這讓人怎麽評價呢?說不優秀麽,形式上的東西都擺在哪,說優秀麽,骨子裏仍未改。東輝莫生氣,一起來的夥計也莫笑,一個圈子裏混的夥計,眉毛鼻子長得差不多。

東輝平時也喜歡翻翻李可染、白雪石、宋文治等當代名家的畫譜。其所繪山水花鳥走的路子純正,傳統套路,畫面清新,沒有太多創新,談不上個性風格,也找不到前人太多的影子,歸於雅俗共賞一類比較合適。但這樣的作品老百姓看得懂、也喜歡。有人說其畫有江湖氣息,像行畫,那純屬胡扯。東輝把畫作看得比較重,一般不送人倒是真的,這很正常呀!他畫畫認真,不滿意的不留存,不擅長的題材不動筆,每幅作品都費時又耗力,當然不願隨便送人了。我和他算得上是多個層面的朋友,至今也沒有留存過他的一幅畫。在一起時,他畫過,但每次我都轉手給了更喜歡的人,畢竟我的圈內朋友多,對寫寫畫畫得來的東西並沒有看得有多重。

在朋友眼中,東輝最擅長畫竹,其竹自呈風貌,非文人畫風,但有宋人意象,受清代畫家石濤影響較大,石濤擅山水,野性十足,畫竹不拘謹,泥草相沾,妙趣橫生,這給了東輝筆底清新脫俗的滋養。後來,他又從當代畫竹大師盧坤峰作品中吸收營養,盧所畫之竹生機盎然,貼近百姓生活,不顯斯文,可見風骨。東輝喜歡,又吻合性情,如今其筆底之竹千姿百態,漸顯嫻熟之功。不敢刻意擡高其畫作,身邊名家太多,各有所長,而我的骨子裏又留存有太多昌碩、悲鴻、白石等古人墨痕的影子。總認為藝術是一條走不完的路,越往後走,比的越是畫外功夫、天工造化,東輝對此應該早有感悟。當代畫家中喜歡畫竹的人不少,一般師法揚州八怪,特別喜臨鄭板橋,文人路子,但畫的人太多,反倒讓人看後易生疲倦、產生落入巢窠之感。

昨天陽光燦爛,寒冬裏的暖陽熱烘烘,我邀東輝到書堂山賞起了山間竹,書堂山的竹子個子不小,文氣十足,穿插在書堂八景中,給了山的靈性和氣節,特別是在「稻香亭」的山口上,成片的竹林,嘰嘰喳喳的鳥兒叫個不停,很像一幅鬧春圖。於是我拉著東輝進了山腳的書堂小屋,東輝一開心,揮毫戲墨,一下就畫出了一片生機勃勃的竹林,然後問我咋辦?我說畫上一窩麻雀呀,讓它們在林子裏快樂地玩一玩,他問畫多少只,我說越多越好,他一下就畫了12只,然後又問我,那起啥名字,我說就叫「鬧春」吧!呵呵,從生活中撿拾的素材很鮮活吧。我把【鬧春圖】拿到竹林前一展開,和剛才看到的一個樣,不少麻雀還壯著膽子飛過來,那憨樣,似乎都在尋找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