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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竈頭邊的小紙條

2024-02-15國風

【家宴】

王珩 著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23年10月

■王 珩

2018年3月,在紐約佳士得春拍上,張大千的一套手書食帖和一幅柿子圖【利市三倍】以95.5萬美元成交,加上傭金約合800萬元人民幣。一時,天價選單引發熱議。這位丹青巨匠在其藝術盛名遮蔽之下的另一維面相——民國畫壇第一食家,亦隨之進入公眾視野。

拍品原藏主徐敏琦,曾於1977年至1979年任張大千晚年歸居台北摩耶精舍時的私人廚師。他被引薦到張府時,剛出師不久。張大千待他如家人,幾乎每頓飯都與他同桌而食,還花時間教他書法。張大千深諳飲膳之道且長於治庖,其畫室名為「大風堂」,自謂「大風堂山廚」。每日晚餐前,他會把想吃的東西寫在一張紙條上,遞給廚房照辦。他老人家可能想不到,當年隨手所書的寥寥數行便條性質的選單,盡管尺幅很小,四十年後竟也能和他的畫作一樣利市萬倍。物各有短長,貴當然有貴的道理,我們且細細說來。

張大千自幼茹素,十二歲開葷,吃的第一口肉是虎胎。他與美食結緣,一方面源自家庭餐桌的熏陶——其母是中饋能手,因此他的味覺審美能力開發較早;另一方面,還得從他十八歲那年落草當師爺的歷險記講起。

1916年,張大千在重慶求精中學讀書。5月下旬,學校開始放暑假,他便和幾個同學結伴徒步回家。結果途遇土匪,被押到匪巢做了「肉票」。土匪頭子讓他給家裏寫信,要求速送四挑銀子(四千兩)贖身。張大千處變不驚,與之討價還價,好不容易將贖身銀減為三挑,害怕對方反悔,趕緊提筆就寫。豈料他的一手好字被這個有眼光的江湖客給看上了,說:「錢我不要了,你留下來給我們當師爺。」為求生,張大千只得接受「入夥」的邀請,領了一物件牙圖章,戴上一頂瓜皮小帽,就成了匪窟裏的「黑筆師爺」。其間,他還參與集體行動,當了回「雅賊」。

張大千自述其平生有兩個難忘的一百天,「百日師爺」為其一,另一個便是「百日和尚」。匪窟脫險的那年冬天,也就是在他東渡扶桑前夕,家中為他和青梅竹馬的表姐謝舜華定了親。可沒過多久,未婚妻猝然病逝。張家又為其續訂倪氏,不料對方倏患癡病,又解除婚約。張大千由是深感人生無常,萬念俱灰,歸國居滬不久便不辭而別,遁至松江禪定寺落發為僧。住持逸琳法師很喜歡這個頗具慧根的弟子,為其授沙彌十戒,取法號「大千」,語出佛典【大智度論】之「三千大千世界」。

過了三個月「日下一食,樹下一宿」的清凈佛門生活,張大千因不願燒戒而逃禪,後被朋友「出賣」行蹤。接到線索後,二哥張善子(也是畫家,以畫虎著稱)火速出動,連夜把這個不省心的八弟「押回」四川內江老家,促成其與曾正容完婚。盡管已被迫還俗,張大千還是深愛其佛門法號,便自號「大千居士」,俗家本名也就很少再用,以至於今人可能不知道他其實叫張正權。和曾正容成婚後不久,張大千重返上海,與「才高目廣擇婿苛」的滬上名媛李秋君相識並結為知音。爾後,二人終生保持著可遇而不可求的「第四類感情」,也可稱作浪漫的「曖情」。

事業方面,有曾熙、李瑞清兩位恩師悉心指導,張大千在書法、書畫鑒定、詩詞文藻等領域獲益良多。李公好美食且量甚巨,據說一餐能吃上百只大閘蟹,人稱「李百蟹」。一次,張大千陪其吃飯,李公連給他夾了三塊大如手掌的紅燒肉。長者所賜何敢辭,盡管暗自叫苦,還是勉力全部下肚。他後來貪吃腴肥的習慣,估計就是這個時候被老師調教出來的。

受曾、李二人及當時社會潮流之影響,張大千也跟著入了石濤的「坑」,而天資和刻苦則使他比別人走得更遠。他的臨仿之作,絲毫畢肖,爐火純青,比石濤還要石濤,連老畫家黃賓虹都大上其當。畫了三十年石濤的陳半丁更是當眾受辱,與張大千結下了梁子。1924年,張大千又在「秋英會」雅集上嶄露頭角,其實力得到上海文藝界認可。也正是從這年起,他開始蓄須。以後,大胡子就成了他行走江湖的「註冊商標」。

俗話說,三十而立。張大千二十七歲就開潤格鬻畫,其成名道路算是順暢的。1925年秋,在李秋君及其長兄李祖韓的大力幫助下,他的首次個展就喜迎開門紅,一百幅展品很快全部售空,由此開啟職業畫家生涯。加之此時張家經濟遭受重創,對其經濟支持完全斷絕,張大千必須自己想法子多賺錢解決生活用度。雖說賣畫日豐,收入可觀,但他已揮霍成性,為了購買名貴字畫不惜倒篋傾囊,本是「富可敵國」的好日子硬讓他過成了「貧無立錐」的窮酸生活。

如之奈何?於是乎,出自大風堂堂主的石濤贗品,便源源不斷地流入那些有財力而無眼力的收藏家及富商之手,竟連張學良也不幸中招。「二張」不打不相識,端賴石濤成全。

民國收藏界有「四巨頭」之說,個個都是非富即貴的風雅人物,張少帥就是其中一位。東北易幟後,他被國民政府任命為陸海空軍副司令。一次,他在北京重金購得一些古玩字畫,頗為自得,不時展玩並請方家前來品珍鑒寶。有人指出其中幾幅石濤山水畫是仿制品,經打聽方知是一個叫張大千的狂士所為。張學良不但沒有雷霆震怒,反倒好奇心大起,很想一睹這位「假石濤」的廬山真面目。正巧,某次張大千北遊,張學良打聽到其住處,便派人送去一張貼文。

接到請柬後,張大千忐忑不安,深恐對方要找自己「算賬」。可是拒絕也不妥,只能做好「一去不復返」的心理準備毅然赴宴。當時在座的還有齊白石、徐燕孫等幾位畫家,張學良若無其事地與賓客們縱談暢飲,張大千想象中「鴻門宴」的逮捕法辦場景終未出現。少帥也沒有當眾給他難堪,只是在向來賓介紹他時,用手拍著他的肩膀,綿裏藏針地點了一句:「這位朋友就是大名鼎鼎的仿石濤專家,我的收藏中有不少是他的傑作。」轉而盛贊其畫藝高妙及過人稟賦。

張大千那顆提到嗓子眼兒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他很欽服張學良這種禮賢下士的風度和既往不咎的大度,兩個相互久聞其名的青年便就此展開了他們綿延半個世紀的友誼。

(本文作者系美食文化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