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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曲

2024-01-30國風

汪曾祺在西南聯大的數年,業余生活中值得一提的是與昆曲的結緣。我們看他的回憶文字,當可想見那時候的樂趣。

先前聽到「拍曲」這個詞,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我出生在東北,乃荒野之地,不諳京劇,遑論昆曲?後來讀前人的書,才知道一點舊學裏的趣味,恍然悟出:士大夫們喜歡戲曲,有一種文化上的血緣。詩文和戲劇在讀書人那裏,是快慰的兩種表達。翻閱汪曾祺讀書時期的資料,發現在西南聯大還有些人在拍曲,沈浸在古典的審美快慰裏,那是知識群落的樂趣。

昆曲太古雅,到了民國已經衰微了。汪曾祺的家鄉離昆曲的發源地昆山不遠,在鄉間受到舊音的熏陶是自然的。大凡喜歡昆曲者,對傳統文化典麗的一面都有依戀。在士大夫眼裏,昆曲從容博雅,文人唱才有意思,由演員來演繹就有點向俗的方向滑動。明清以來,文人拍曲,大概有點傳統,這余緒現在不易看到了。聯大這個地方還殘存著古風,實在是有趣的,汪曾祺自覺地加入其間,其樂融融。他後來的文字在很多地方能讓人想起古曲的悠揚,真的是繞梁三日,不絕如縷。在那個世界裏,純凈得沒有雜質,在曲調與詞匯裏流的是清麗的旋律。汪氏【晚翠園曲會】寫道:

每次做「同期」(唱昆愛好者約期集會唱曲,叫做同期)必到的是崔芝蘭先生。她是聯大為數不多的女教授之一,多年來研究蝌蚪的尾巴,運動中因此被鬥,資料標本均被毀盡。崔先生幾乎每次都唱【西樓記】。女教授,舉止自然很端重,但是唱起曲子來卻很「嗲」。

崔先生的丈夫張先生也是教授,每次都陪崔先生一起來。張先生不唱,只是端坐著聽,聽得很入神。

除了聯大、雲大師生,還有一些外來的客人來參加同期。

有一個女士大概是某個學院的教授或某個高級職員的夫人。她身材勻稱,小小巧巧,穿淺色旗袍,眼睛很大,眉毛的弧線異常清楚,神氣有點天真,不作態,整個臉明明朗朗。我給她起了個外號:「簡單明了」,朱德熙說:「很準確」。她一定還要操持家務,照料孩子,但只要接到同期通知,就一定放下這些,欣然而來。

有一位先生,大概是襄理一級的職員,我們叫他「聾山門」。他是唱大花面的,而且總是唱【山門】,他是個聾子,——並不是板聾,只是耳音不準,總是跑調。真也虧給他撅笛的張宗和先生,能隨著他高低上下來回跑。聾子不知道他跑調,還是氣勢磅礴地高唱:

「樹木叉椏,峰巒如畫,堪瀟灑,餵呀,悶煞灑家,煩惱天來大!」

給大家吹笛子的是張宗和,幾乎所有人唱的時候笛子都由他包了。他笛風圓滿,唱起來很舒服。夫人孫鳳竹也善唱曲,常唱的是「折柳·陽關」,唱得很宛轉。「叫他關河到處休離劍,驛路逢人數寄書」,聞之使人欲涕。她身弱多病,不常唱。張宗和溫文爾雅,孫鳳竹風致楚楚,有時在晚翠園(他們就住在晚翠園一角)並肩散步,讓人想起「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驚夢】)。

這段生活對汪曾祺後來的戲劇創作很有影響。他對拍曲隊伍裏的人也產生了諸多興趣,有的成了他後來朋友圈子裏的人物。京派作家喜歡昆曲的很多,俞平伯、浦江清都拍過曲子。在北平的教授圈子裏,頗有名聲。拍曲子的人對民間文化多少有些感情,但畢竟還是缺少泥土的精神,境界仍停留在士大夫的層面。現在北京的讀書人中已難以見到這樣的精神群落,想起來那些吟唱真的去而難返了。在喜歡昆曲的群落裏,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及其姊妹是重要的角色,汪曾祺對此頗感親切。他回憶說:

有一個人,沒有跟我們一起拍過曲子,也沒有參加過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卻在曲社中產生很大的影響,張充和。她那時好像不在昆明。

張家姊妹都會唱曲。大姐因為愛唱曲,嫁給了昆曲傳習所的顧傳玠。張家是合肥望族,大小姐卻和一個昆曲演員結了婚,門不當,戶不對,張家在兒女婚姻問題上可真算是自由解放,突破了常規。二姐是個無事忙,她不大唱,只是對張羅辦曲會之類的事非常熱心。三姐兆和即我的師母,沈從文先生的夫人。她不太愛唱,但我卻聽過她唱【掃花】,是由我給她吹的笛子。四妹充和小時沒有進過學校,只是在家裏延師教詩詞,拍曲子。她考北大,數學是零分,國文是一百分,北大還是錄取了她。

沈從文先生後來的精神的雅化,與結緣張家是否有關不太好說,但他們超俗的氣韻相近那是無疑的。昆曲是古曲裏有意味的存在,其中,詩詞、繪畫、音樂得以很好地結合。士大夫者流欣賞昆曲,乃舊文人心緒詩意的表達。那裏有靜穆的東西,感傷與激憤、無奈與欣喜都有。這很容易被讀書人接受。它後來的衰敗,乃社會變遷所致,文人的情調畢竟太窄,遂被別的大眾藝術所取代。

張家的二小姐張允和後來嫁給周有光,在許多年間一直堅持拍曲。周有光的文字有特點,是出色的語言學家。他們周圍的人對舊有的學問與現代人文理念多有感情。並非專業的人才,而是玩玩的心態,那就很有意思了。

查俞平伯日記,關於拍曲的記載很多,這幾乎成了他的生活的一部份。汪曾祺的老師浦江清常和俞平伯一起拍曲,此間的樂趣是很多的。浦江清在聯大的時候是否參與過類似的活動,不得而知,但在戰前是頻繁的。比如一九三六年十月四日的俞平伯日記雲:

前晚之文始脫草。趁九時公車偕江清、延甫進城,在公園下車,在柏斯馨茶點。出時遇陶光。至景山東前街許潛庵宅,曲集於十一時始,唱【賜福】【拾畫】【叫畫】【玩箋】【借餉】【藏舟】。飯後唱【盤夫】【議親】【茶敘】【琴挑】【癡夢】【佳期】【遊園】【折柳】。五時半畢返舍。侍二親講【論語】。父講「吾日三省吾身」章,旨雲聖賢心跡在人我之間,忠恕之道與禪門止觀不同,所謂一以貫之者是也。

昆曲的詞與曲都很美,旋律之中有古奧的因素。京派文人喜歡昆曲,自然也會把感受寫到學術文字裏去。俞平伯研究詞,就有拍曲的經驗在。浦江清談中國的戲曲與小說,也不乏獨有的感受。年輕時期的汪曾祺接觸昆曲,還沒有老師們理解得那麽深,但其間的形式美感動了他,對他來說是有趣的經驗。汪曾祺回憶說,參加拍曲的結果,是學會了吹笛子,這對於他是意外的收獲:

參加了曲社,我除學了幾出昆曲,還酷愛上吹笛,我原來就會吹一點,我常在月白風清之夜,坐在聯大「昆中北院」的一棵大槐樹暴出地面的老樹根上,獨自吹笛,直至半夜。同學裏有人說:「這家夥是個瘋子!」

民國的讀書人業余時間消耗在劇場或沙龍裏,和梨園頗為親近。這種舊式的生活方式,保留了士大夫的某種精神。後來汪曾祺進入梨園行,以寫戲謀生,一下子進入角色,可說已有長久的訓練。

士大夫喜歡昆曲,有久遠的傳統。明代的袁宏道、張岱在文章裏都有記載,錢謙益、吳梅村的詩文也曾談及,袁宏道【錦帆集之三·尺牘·龔惟長先生】雲:

然真樂有五,不可不知。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後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薰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田土,二快活也。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人,遊閑數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矣。然後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無愧,死可不朽矣!

讀此段文字,能感覺到明代文人的瀟灑。審美之樂,亦即生命之樂。此間只有感官的愉悅,不涉道學。宋代以後,理學漸勝,但文人駐足詞曲之間,晃身一動,遂有超凡入神之歡。戲曲給人的享受是巨大的。人的肢體語言與聲音繪畫,倘和詩文雜糅起來,有著不可小視的快感。此風流蕩多年,直到民初仍有文人優遊此間。及至洋人的文化傳來,新文人開始嘲笑此道,才一點點沒落了。

現在的青年讀書人不太知道這些生活內容,與那代人的精神自然有隔膜。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審美生活,後人不知前人的感性經驗,也就不能重復他們的生活,藝術語言也難以重合。沒有辦法,隨著歷史的演進,我們遺失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