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寫文章，大抵致力於創作者多半如此，然而我如今心疏手懶，亦少創作。此前因為上網的緣故，偶與人校論短長，或有一隅之見，往往隨手敲擊存留，遇有稿約，將這些閑言碎語稍加條貫，也能勉強湊數交差。然而我如今竟疏懶得很少上網。
▲行書蘇軾【書雙竹湛師房二首】
73cm×28cm
書法的「創作」，是新時代的說法，本屬日常的書寫，突然有了明確的展覽目的，展示意識在猝不及防之下，已孳生蔓延得深入人心。在我們尚不及思索取舍之際，種種關乎創作的元素、圖式，以及舶來的先進經驗和視覺理論，已如囫圇之棗，被我們取來橫豎堆放。隨時提筆，都難逃一種作意的狀態，書寫，已儼然成一建構的工程！想古人下筆，亦自非全不計較，不然何至於領袖如皂、唇齒常黑？何至於三十年不下樓？只是這個計較的著眼點，一是過程，一是結果。在他們多為追求書寫的合理，在我們多在算計作品的效果。
合理有賴於點畫的生成因循，效果多見於塊面的構成擺布。合理是自我追尋的一種認定，效果則有待於觀者的認可。
▲草書陸遊【梅花絕句】
60cm×21cm
如今獲取認可的途徑廣闊，方便快捷，原本書房獨自的書寫，盡可以不待墨跡幹透，便面對這眾目睽睽。媒體的時代，一切實在是太方便了。我們借助這些平台，可以隨時展示自己，也可以了解別人都在做著什麽樣的創作。無論優劣深淺，創作展示之間，人人置身其中概莫能外。在認可和被認可的繁華喧囂之中，合理被遺忘丟棄，效果被反復討論、強化、總結、施行。藝術覺醒、個性張揚的時代，重視結果，漠視過程，但求成功之美，不問所致之由。創作取代日常書寫已是勢所必然，無可留戀了。作為一個在創作和展示中占盡便宜的人，要說懷戀日常書寫，懷戀過往的節奏，不只是不合時宜，更是沒有資格。況且，日常書寫，又怎逃得過既有的創作眼光的審視呢？創作於是大行其道，所向披靡。借助於展示，制造著這個時代的「偶像」。
面對這一切的合謀，書法實已羸弱不堪，不只習慣於逆來順受，更轉而堅定地自己「藝術化」了，或確切來說，是「美術化」。日常書寫已退舍到一個遙不可及的縹緲所在，只讓多情人偶一回眸，暗自神傷而已。我雖偏於保守，卻無力亦無意於回歸過往，只是內心總留一份回望的不舍罷了。這不舍，未必合理，但卻合情。
▲行書蘇軾【留別釋迦院牡丹呈趙倅】
62cm×23cm
展覽層出不窮，活動接連不斷，之於創作，如火之遇風，風愈狂而火愈烈。書寫的獨立時空反復被分割，書者積聚營養的過程不斷被打斷，我們想了解時代創作動向的願望輕易被滿足，我們交流想法、討論問題的渠道日益寬廣通暢……於是在可疑的時風之中沐浴熏陶，不自覺間將自我異化；帶著強烈的進步願望，激動而急切地相互同化。一切看似虔誠，實則功利。
書者從此都做了局外人，於效驗，心慕手追，而於內心甘苦，少有體察。如在聲色名利場合，難識寂寞滋味。創作於是日趨浮泛，風格幾成標簽，可以簡單復制貼上，特征鮮明。媒體的時代，一切都在被複制。在似是而非，虛假繁榮之中，變換著時代的「偶像」。雖然這一切，仍舊局限在自己的小圈子，但書法確也在一定程度上實作了她的「現代化」。
▲草書白居易【對酒五首其二】
180cm×60cm
偶像隨時都在幻滅，隨時也都在生成。雖失於虛幻、短暫，終至破滅。但在破滅的寂寥恐懼之前，一切都是誘惑，終不妨一度被媒體的泡泡對映出奇妙的光彩。就像我們偶爾的亮相，必然給人以片斷的印象。這些零星片斷，如果再有幸被多情的人們留意咀嚼，既便不加佐料，不加損益，也將即刻生出些別樣的味道。
我對此一度感到恐懼，因為那個被人咀嚼、塑造的「王義軍」，與我越來越遠，甚至已不相幹。
這不相幹如果只在他人咀嚼的印象之中，似也無須在意，然而當那個「王義軍」逐漸強大的時候，已經反過來有了要改造我的苗頭。
▲草書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305cm×91cm
悖逆的事情向來就有，司空見慣，面對如此尷尬我們又能如何？你能說那個「王義軍」不是你嗎？時隔不遠，一切證據俱在，你無從抵賴！於是這個問題便無處言告，只有捫心自問。當摒棄一切幹擾，才發現「王義軍」卻是如此陌生。
我有時候想，如果現在能和五年前、十年前的自己交流想法，將會不會得來一些有益的認識？藝術的成長和經濟的發展一樣，有時候跑得太快不一定是好事情。虛的指標增長得太快，而相關的問題依舊擱置，不得解決，在你所漠視的角落總會蘊育出報復的種子，瞄準你最脆弱柔軟的部份，尋找落井下石的時機。想想有時候在夢想的誘惑，自信的慫恿之下，我們一意孤行，堅定快樂得無暇旁顧，真是既可敬，又可笑。
我於是有了更多的懷疑，身上的自信也就所剩不多。不多的自信，和一點真誠的自卑，對一個人的書寫，或者也就夠了。
▲楷書李白【蜀道難】
180cm×73cm
（來源：【東方藝術】2008年1月）
藝術家簡介
王義軍， 1978年出生於安徽宣城，2003年本科畢業於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篆刻專業，同年入川音美術學院任教。2016年博士畢業於中國美術學院美術史專業。現為中國美術學院書法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書法作品在全國性書法展賽中獲獎十余次，連續兩屆獲得蘭亭七子稱號，兩次獲得巴蜀文藝獎。書法作品被中國美術館等機構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