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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復興:雪天四悟

2023-12-22國風

窗外雪景 供圖/視覺中國

文/肖復興

一連兩天大雪漫天,待在家中,無所事事,腦子裏忽然冒出這樣四個詞:人微,命輕,名賤,事小。

年輕時,容易自命不凡,以為天降大任,少年心事當拿雲。崇尚的是「振衣千仞崗,濯足萬裏流」;是「白馬懸雕弓,何處無春風」。其實,這是對世界認知的淺薄、對個人欲望的膨脹所致。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有科學家說過:在龐大的大自然面前,人不過只是一個比例中項。他指的只是在自然世界面前,還有社會與政治更為復雜的世界呢,雖說人是萬物之靈長,其實,作為我們普通人,在這個浩瀚的世界裏,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沙。

明白了這一點,命輕就好理解了。不要說在意外的戰爭、災難或病魔面前,人的命輕如草芥,輕而易舉就會頃刻倒下。就是在庸常的日子裏,人的命一樣輕如薄雲,即使曾經的花容月貌,也會被日復一日瑣碎的生活,在不知不覺中消磨成一枚幹癟的話梅核。就是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皇上皇後,又如何呢?如唐明皇或慈禧太後,不一樣在逃難中狼狽不堪嗎?所以,放翁詩中說:「逢時有命求何益,觸事無心得最多。」

功名利祿,是很多人渴望的,讀書人尤甚。小時候,我父親的口頭語之一便是:小時吃窩頭尖兒,長大做大官兒。盡管他從小就吃窩窩頭,到老也只是一個20級的小科員。放翁年輕時,功名心更強烈,「三萬裏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老後一再感慨「少年妄意慕功名,老眼看來一發輕」;反思「一聲菱唱起何許,洗盡萬裏功名心」;自嘲「一生自笑閑中過,不為功名也白頭」。

人、命、名這三者明了,便會把事情看淡看輕看小,便是放翁晚年所言:「老覺人間萬事輕,不妨閑處得閑行」。我們凡夫俗子的人生這一輩子,可不就是由一件件小事構成的嗎?沒有這樣一件件雞毛蒜皮陳芝麻爛谷子一樣的小事,我們的人生就像一只褪光毛的白斬雞。

想起法國音樂家德布西的一樁軼事。小時候,家人給他們幾個孩子錢去買早點,別人都買大個的東西吃,唯獨德布西買小的。別人問他為什麽?德布西說:「大的讓我惡心」。盡管說得有些絕對,他確實一輩子恪守對小的偏愛與尊重,他創作的絕大多數作品是小品,沒有一部那個時期最輝煌最熱門的交響樂。

在崇尚宏大敘事或豪華場面乃至好大喜功的價值觀面前,小常常容易被忽視,被不屑一顧,甚至有意無意被踩在滋泥裏。在露珠和珍珠面前,我們容易選擇珍珠;在草螢和火焰面前,我們容易傾向火焰。但是,露珠非珠,卻自有一番難得的濕潤;草螢非火,卻自有一番獨有的光亮。能夠濕潤我們業已粗糙情感的,常常不是價值連城的珍珠,而是清晨打濕我們衣襟的露珠;能夠溫暖我們內心的,常常不是小說和電影【簡愛】裏制造出來桑菲爾德那彌天大火,而是夜晚曾經點亮遙遠地平線那星星點點的螢火。

所以,盡管我們的一生都是小事而已,也不必自慚形穢。即使我們人微、命輕、名賤,畢竟有這樣充滿一生的件件小事,濕潤著並溫暖著我們自己。

雪,還在紛紛揚揚下著。也還在讀放翁的詩。

讀到這樣一句:「布衾常不暖,夜夜亦安眠。」我們比他強,不至於布衾不暖,更應該夜夜安眠。

還讀到這樣一句:「小草數行字,殘花一曲歌。」在他的眼裏耳裏,小草可以書法成字,殘花可以迎風吟歌。我們呢?我們可以沒有他寫詩的本事,但面對這個大雪紛飛的寒冷世界,我們有他這樣的眼睛耳朵和敏感而溫暖的心嗎?

原文載於2023年12月21日【羊城晚報】A10花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