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國風

雄筆映千古 巨川非一源——林散之書法美學芻議

2023-12-09國風

林散之非常善於從大自然中體驗、感悟書法藝術的道理,大膽抽象、提煉大自然的萬千物象,建立出特有的書法審美意象和精神氣象,這一審美意象可以概括為「山川浩氣」。「山川浩氣」成為林散之書法藝術中的又一審美意象和精神意蘊所在,成為其書法「內美」的重要組成部份。林散之書法藝術之所以呈現出勃勃的創造力、呈現出內在雄渾的精神力量和審美氣象,當與他這一從大自然萬千物象中抽象、概括出來的書法審美意象有相當的關聯。書法藝術作為大自然浩瀚雄偉審美意象的承載和表現,林散之在他的書法藝術呈現出了極為深邃豐富的大自然萬千物象所蘊含的客體審美內涵。

中國書法藝術繼承了中國傳統哲學和美學觀物取象的思維方法和思維模式,成為從大自然萬千事物中取意成象的方式來進行藝術創造的一種藝術形式,主張藝術創作的靈感、精神、內容和形式均來自於自然:「夫書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焉」(東漢·蔡邕【九勢】)、「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見萬象而類之」(魏·鐘繇【 筆法】)、「形見曰象,書者,法象也」(張懷瓘 【六體書論】)、「(張旭)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畫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唐·韓愈【送高閑上人序】)、「必觀夫天地法象之端,人物器皿之狀,鳥獸草木之文,日月星辰之章,煙雲雨露之態,求制作之所以然,則知書法之自然,猶之於外,非自得之於內也」(元·郝經 【陵川集】)、「古人之書畫與造化同根,陰陽同候,……心窮萬物之源,目盡山川之勢,取證於晉唐宋人,則得之矣」(清·龔賢 【乙輝編】)、「世間無物非草書」(翁方綱 【題徐天池水墨寫生卷】)、「書當造乎自然」(清·劉熙載【藝概】)、「惟與造物者遊,而又加之以學習,然後才能生動」(張照 【天甁齋書畫題跋】)、「藝術各品種是相通的,攝影雖是外來的,但是好的攝影也能傳山水之神,從自然中宛然見筆墨」(黃賓虹)……,均認為書法的審美意象、風格特色的形成,有很大一部份來自於對大自然萬物的體悟、感觸、認識、抽象、概括,自然萬象是書法藝術取法和創造的最為重要的物件、方法、內容、空間造型以及筆法執行的依據和取法物件。中國歷代書法藝術具有非常強烈的抽象概括能力,多從大自然和社會生活中取象成意、從中概括提煉出書法藝術要表現的優美的藝術形象和審美意象,來作為書法藝術創作的物件、方法和審美構成要素:「蓋草書之為狀也,婉若銀鉤,飄若驚鸞」(西晉·索靖 【草書勢】)、「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雲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東漢·蔡邕【九勢】)、「凡作一字……或類篆籀,或似鵠頭,或如散隸,或近八分,或如食木葉,或如水之科鬥,或如壯士佩劍,或似婦女纖麗」(東晉·王羲之 【視形章】)、每作一字,須用數種意,或橫畫似八分,而發如篆籀;或豎牽如深林之喬木,而曲折如鋼鉤,或上尖如枯桿,或下細若針芒;或轉側之勢似飛鳥空墜,或棱側之形如流水激來(東晉·王羲之【書論】)、「右謝公縱任自在,有螭盤虎踞之勢。康昕巧密精奇,有翰飛鶯之體。桓玄如驚蛇入草,鉆鋒出匣。劉瑉比顛波赴壑,狂澗爭流。隱居穎脫,得書之筋髓,如麗景霜空,鷹隼初擊」(唐·李嗣真【續書品】)……,均從大自然中獲得書法創作的藝術形象和靈感,透過觀物取象的方式來完成書法空間造型的需要和審美境象的提取。中國歷代優秀書法家這一方式顯然和中國傳統的宇宙空間觀念以及哲學認識的方法模式有直接的關系。取象以盡意,林散之透過從自然萬物中抽象概括出來的形象來表現自己的精神情感和思想意識,連通了中國傳統書法的創造之路。

林散之在書法藝術抽象出來的審美意象中融合了他本人的內在情意和精神,傳達出了他本人內在的情感資訊、體悟、感知等豐富的主觀精神世界的內涵,自然萬物顯然就成為其書法審美境界和藝術形象得以呈現出來的重要的取法物件和加以借簽的物件。懷素從「夏日多奇峰」、「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孤蓬自振」、「驚沙坐飛」領悟筆法,張旭從「擔夫掙道」、黃庭堅從「舟人蕩漿」中領悟筆法,從而草法大進,也都是這樣的道理,這是書法史上非常著名的從天地萬物、自然萬象中領悟書法推動書法創作更上一層樓的典型事例。可以說,林散之同諸多先賢一樣,非常善於從大自然萬千物象中提取書法創作所需要的審美境象、形式結構和空間造型樣式以及特有的筆法來進行書法藝術創作,林散之所經歷、感受的大自然無窮的精神內蘊為他的書法藝術創作提供了獨特的氣勢、內蘊、精神、靈感和空間感觸。

黃賓虹曾說,「大癡論畫,最忌邪、甜、俗、賴。即專事臨摹,只得貌似,不能師法自然。古人文章,為得江山之助,良有以也」、「善用筆者,當知如金之重而取其柔,如鐵之重而取其秀,如山嶽、江河,無輕松之意,筆乃沈著。沈著之後輕松,猶扛鼎者之舉重善輕也。否則如狂飆吹了落葉,安得有氣?」畫如此,書法亦如此,書法家一定要從大自然萬物中領悟書法的筆意、筆氣,書法藝術才能有獨特的審美意象和精神境界的出現。林散之於茲體悟極其深刻,他曾經寫詩說,「雨淋墻頭月移壁,鳥篆蟲文人舊痕」、「請看雨濕墻頭處,月影參差照漏痕」、「誰人書法悟真源,點點斑斑屋漏痕」、「天際烏雲忽助我,一團墨氣眼前來」,意識到書法藝術創作、自家真我與自然天地萬物之間的關系。他的書法所具有的蒼茫、奇逸、老辣、凝重、深邃、虛靈、秀逸的審美境象無不來自真我主體與自然萬物真氣的相磨相蕩、彼此激發與混融而產生。

林散之書法藝術中山川浩氣的出現,當與他自己雄大的精神情操和胸襟抱負有關。林散之從自然大物中感受博大浩瀚的萬千宇宙的氣象、萬裏山河的壯闊精神,與之相感通,從中確立出書法藝術的審美意象和藝術風格特色,自然便有如此藝術精神面貌的形成。他的外曾孫女林曉青在追憶林散之時中說,「太太(她對林散之的特定稱呼)很喜歡有氣勢的東西。以前,他常去鐵路邊看火車,看火車迎面而來,感受那排山倒海的氣勢。太太也喜歡老虎,每次去動物園,他總是在虎籠前流連,我瞅那黃色大蟲懶羊羊毫無王者之相,可太太偏說它凜凜有英雄氣。太太極愛樹,常讓人用輪椅推他去看南林大校園內那一排排參天的大樹。太太愛極了樹的挺拔的傲骨,即使不能出去,他也靜靜坐在那寬大的書桌前凝視著窗外的白楊」,林散之非常善於從自然大物中觀察、感受、體悟其存在的驚人氣勢和精神,從中感受大自然事物尤其大物獨特的內在精神神韻,將其融匯進他的書法作品中來,不太喜歡纖細、微小的物象,大山大河、火車、老虎等等具有雄偉氣象的物象反而引起他內心的激越澎湃,這與他獨特的胸襟和精神氣象有關,反映在書法藝術中,自然就有如此雄大、雄健精神氣象、審美意象的出現。林散之書法藝術中雄健磅礴的氣勢、老辣秀逸的風神,顯然來自於他對大自然中雄大物象的體悟、概括和提煉和抽象而得,在書法中成象成形,使他的書法藝術才有如此審美境象、獨特的精神氣質和書法空間特征的形成!黃賓虹說,「江山本如畫,內美靜中參」,林散之在長期的遊歷中,尤其第一次只身萬裏壯遊,觀摩了無數的奇美壯闊的大自然萬千物象,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靈,使他的精神氣質、他的書法藝術發生了劇烈的質素上的巨大變化,揮毫落紙有揮斥八極、震動九州之概,山川浩氣凝註筆端,成為書法的內在精神氣象呈現出來,這方面古人也有相當的論述,「余寓居開元寺之怡思堂,坐見江山,每於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黃庭堅 【書法鉤玄】)、「夫古人書畫肆為奇逸,大要得於山川雲日之助,資於遊觀登眺之美」(吳昌碩 【隱閑樓】),認為書畫中奇逸幽深的豐富的審美意向的出現,必須有大自然的參與,有「江山之助」乃可完成,書法是代自然傳神、為江山萬物造像的工具和載體,如果說米芾的書法如蘇軾所言,「海嶽平生篆、隸、真、行、草書,風檣陣馬,沈著痛快」,寫出了米芾書法藝術的審美特征,他的這一審美意向的出現顯然也來自於大自然雲煙飛動、江山萬裏洞悉的結果,他的書法藝術深得雲煙之氣,所以宋高宗趙構不無感慨地說,「芾之詩文,語無蹈襲,出風煙之上,覺其詞翰同有淩雲之氣」(宋·趙構 【翰墨誌】)、「米老【焦山銘帖】,不獨筆法超逸,文亦清拔。想見其揮毫時神遊八極、眼空四海」,認為他的詩詞有淩雲之氣、書法有「神遊八極、眼空四海」之象,大自然外在的雲煙意象、八極、四海意象造就了米芾詩詞、書法的精神氣象和內在美感的出現。同米芾一樣,林散之的書法也是深得江山之助,在只身萬裏壯遊、無數次的外出遊覽寫生、作詩、和進行書法創作中獲得了無限豐富的藝術想象力和創作題材、靈感和審美意向,所以林散之不無感慨地說:「奇峰怪石,森列胸中。雲海松濤,翻騰筆底」,大自然風物給予他精神上以深刻的啟迪和感悟,直接催發他內在書法審美心象的生成。林散之書法中有著山嶽氣概、萬千奇峰意象在他的書法中不斷得以幻化,成為書法中的審美意象呈現出來,「筆吐虹霓,氣壓山嶽」,大自然萬千山嶽奇峰之象給林散之的精神震撼和浩然之思、浩然之象造就了他書法藝術的大美境象、內美境象的出現。

林散之在書法創作中不斷將自己的審美思想、精神情感、心境和體悟向大自然轉化,從大自然萬千物象中尋求創作的表現內容、書法審美內涵、藝術形式,悠悠萬象來會,將無窮的山川浩氣凝註筆端,確立出雄健、老辣、幽深、縱逸、蒼茫、飄渺、虛靈、空寂、秀雅書法審美意象和精神境象,大自然萬千物象成為他書法創作取法的源泉、動力和物件。所以趙樸初曾不無感慨地為林散之寫出如此的挽詞,來概括他的書法藝術這一審美特征:「雄筆映千古,巨川非一源」,只有得江山之助、有山川浩氣之象,也才有林散之如許雄筆的生成、出現吧。大自然萬千物象是林散之書法藝術最為重要的靈感源泉和精神來源之一,「山川浩氣」為他的書法藝術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精神內蘊和內在形式結構的生成。

(趙啟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