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國風環境式越劇【新龍門客棧】「火」了。自去年3月首演以來，【新龍門客棧】在杭州演出近200場，越劇演員陳麗君、李雲霄登上央視春晚舞台，與之相關的話題熱度居高不下。
緊隨其後，新國風沈浸式幻境秀【新劉海砍樵】在長沙首演「滿月」。戲曲與音樂劇的碰撞，舞台新技術與非遺的融合，近在咫尺的沈浸式體驗，吸引了許多第一次進劇院看花鼓戲的年輕觀眾。
【新劉海砍樵】與【新龍門客棧】有著相似的配方：同樣是戲曲與小劇場沈浸式駐演的結合，同樣是傳統故事新編，同樣是年輕戲曲演員挑大梁。這樣的模式可以復制嗎？它給戲曲的傳承和創新，給文旅融合發展帶來怎樣的啟發？
新國風沈浸式幻境秀【新劉海砍樵】劇照
降低欣賞門檻，拉近與觀眾的距離
時間倒回三年前，越劇表演藝術家茅威濤來到上海亞洲大廈，看「一台好戲」打造的爆款音樂劇【阿波羅尼亞】。周末的下午，劇場一個空座都沒有，制作團隊幫她加了一個座。前廳擺滿了行李箱，因為來看戲的年輕人來自全國各地，不少是「二刷」「三刷」。
茅威濤被這樣的場景所震撼。看完戲，她約「一台好戲」創始人漢坤聊了聊。她問漢坤，你對標哪裏？漢坤說，我對標上海人今天的生活。這句話令她觸動。後來，茅威濤想跟漢坤合作，在杭州的蝴蝶劇場開辟一個空間，演沈浸式音樂劇。漢坤回應：為何不做一場沈浸式越劇？
一開始，他們決定做【白蛇】，某一天，茅威濤打電話問漢坤：「你覺得【新龍門客棧】能做越劇嗎？」漢坤眼前一亮：【新龍門客棧】讓人想到西北大漠裏的刀光劍影和愛恨情仇，聽上去跟越劇有距離感，但這種距離感又讓他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我當時很興奮，它讓我找到了方向和靈感，我們就是要做‘是越劇，看起來又不是特別像越劇’的內容。」
環境式駐演音樂劇【阿波羅尼亞】劇照
漢坤進一步解釋，「是越劇」意味著本體不變，對傳統戲曲「守正」，不隨意篡改老祖宗留下來的文化遺產；而「看起來不是特別像越劇」，是為了降低越劇的門檻，拉近年輕觀眾跟越劇的距離。
因此，在【新龍門客棧】創排的過程中，「一台好戲」和茅威濤團隊的合作，有清晰的邊界：「茅老師對藝術，對內容負責，而我們對觀眾體驗和營運負責。我們相互尊重，當遇到意見分歧的時候，也彼此信任，從不越界。」
在漢坤看來，【新龍門客棧】「火」起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傳統文化自身的魅力。越劇雖是江浙方言的一個劇種，但門檻沒有那麽高，唱腔的設計非常美，跟音樂劇有許多相似之處。其次，從商業角度上來說，女小生的「反串」很「能打」，給觀眾很大的想象空間。
和【阿波羅尼亞】一樣，【新龍門客棧】的「走紅」離不開自媒體的推波助瀾。去年8月跟抖音合作付費直播時，漢坤沒有想到，線上總觀看人數突破了1000萬，更在直播間實實在在賣出了15000張票。
新國風環境式越劇【新龍門客棧】劇照
「互聯網是有痕跡的，我們釋出的很多內容成了網友們‘二創’的素材，他們會自尋亮點，比如‘女小生’的表達，比如陳麗君抱李雲霄‘轉圈圈’的影片，透過二次傳播，從點到面，不斷發酵。」漢坤說。
在【新龍門客棧】進入排練之前，「一台好戲」長沙團隊就敏銳地嗅到其中的機遇，和湖南省花鼓戲保護傳承中心的溝通一拍即合，想把【劉海砍樵】這部湖南花鼓戲經典搬進沈浸式劇場。
【新劉海砍樵】講述樵夫劉海和狐仙胡秀英相戀的故事，創作團隊透過舞台技術手段，帶來一個充滿仙俠氣質的故事。在編劇上，透過「戲中戲」的巢狀，將音樂劇和花鼓戲結合在一起，不遺失傳統戲曲的內核。更重要的是，故事裏不僅僅有愛情，更有女性自身的成長，更契合年輕觀眾的審美和價值觀。
【新劉海砍樵】，花鼓戲演員董方圓扮演的「湘兒」
編創【新劉海砍樵】，把【新龍門客棧】的模式照搬過來行得通嗎？漢坤說：「藝術創作沒有固定的模式可以照搬。從越劇到花鼓戲，我們需要重新去發掘不同戲曲門類獨一無二的魅力所在，不斷嘗試和探索。做完【新龍門客棧】我愛上了越劇，做完【新劉海砍樵】又愛上了花鼓戲。希望每一部戲都有創新，每一部戲都能往前再走一步。」
戲曲演員成「頂流」，靠的是什麽
一部【新龍門客棧】，讓越劇演員陳麗君、李雲霄成為「頂流」。
在越劇【新龍門客棧】編劇孫鈺熙看來，她們的出圈在情理之中。「她們都是08小百花班出來的，是茅威濤老師親自培養的一代演員，京昆打底，戲曲基本功過硬，強調文化課，還涉獵了現代舞等眾多藝術門類，綜合素養非常強。」
1992年，李惠民導演、徐克兼制的電影【新龍門客棧】上映，在胡金銓導演的【龍門客棧】基礎上加入了一個新主演——金鑲玉，由張曼玉扮演。而新國風環境式越劇【新龍門客棧】裏，孫鈺熙也加入了一個新主演——「玉面修羅」賈廷，就是陳麗君扮演的角色。
新國風環境式越劇【新龍門客棧】中，陳麗君扮演的「賈廷」
在孫鈺熙看來，賈廷是「全劇最好演也最難演的一個角色」。一個俊朗小生，由女演員扮演，內建話題度。再加上人物造型、燈光、道具等的「加持」，容易出彩。但是，在原有的完整故事線中加入一個人物，稍有不慎就會畫蛇添足。而且，這個角色沒有參照物，考驗演員的二度創作。
此外，越劇【新龍門客棧】給演員留下了很大的空間。每一個角色，由不同的「卡司」去演，會有不一樣的處理方法，塑造出不一樣的人物，反射出不一樣的價值觀。「四個不同的金鑲玉，四個不同的賈廷，都是不一樣的。正是演員不一樣的處理，吸引了觀眾‘二刷’‘三刷’。」孫鈺熙說。
李雲霄扮演的「金鑲玉」和陳麗君扮演的「賈廷」
【新劉海砍樵】在延續【劉海砍樵】核心情節的基礎上，也加入了一個新角色——湘兒，她是劉海的鄰家小妹，兩人青梅竹馬。
扮演「湘兒」的湖南省花鼓戲保護傳承中心演員董方圓說：「‘湘兒’這個角色增加了故事的矛盾點，許多觀眾看完全劇為她和劉海感到‘意難平’，但也有很多觀眾，為秀英和湘兒之間女性的互助而感動。最後，秀英告訴湘兒，這個世界很大，不只有‘海哥哥’，湘兒背上行囊踏出村子，走向更廣闊的世界。」
除了增加新的角色，女主角「胡秀英」也變得更加豐滿。扮演胡秀英的湖南省花鼓戲保護傳承中心演員夏思娓生於戲曲世家，從小開始學【劉海砍樵】唱段，但【新劉海砍樵】還是給她的表演帶來了挑戰。「在唱腔上結合流行音樂元素，在身段上融入舞蹈元素。而且，打戲變多了，還要吊著威亞表演，考驗演員全方位的能力。」
【新劉海砍樵】中，夏思娓扮演的「秀英」和董方圓扮演的「湘兒」
【新劉海砍樵】的演出場地由老倉庫改造而來，巧妙地劃分了4個觀演區域。坐在前排的觀眾，能看到秀英與金蟾精打鬥時額頭上的汗珠，感受到衣袖裏振蕩出的微風，能看到秀英現出原形後，劉海臉上最細微的表情，還能聞到湘兒家中鍋台上的飯菜香。知道劉海的年紀後，秀英轉過身偷偷嘀咕了一句：「我比他（劉海）大了四百七十七歲」，仿佛在跟好友分享小心思。
夏思娓最喜歡的一場戲是「婚變」，說書人講述著故事的情節，在燈光、多媒體的渲染下，胡秀英需要與金蟾、湘兒、劉海進行高濃度的情感交流，與對手演員們互相刺激。「有一種飆戲的感覺，特別過癮。觀眾離我們非常近，要求我們的表演更加細膩，並且全程都必須在戲裏，不能有一秒鐘走神。」
【新劉海砍樵】劇照
剛開始演【新劉海砍樵】，夏思娓感到「誠惶誠恐」，怕創新的表達得不到專家和老戲迷的認可，返場時觀眾持續不斷的掌聲和歡呼聲讓她打消了顧慮。「胡大姐，哎，我的妻，啊，你把我比作什麽人羅，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哪……」當【劉海砍樵】經典的「比古調」響起，熟悉的曲調點燃全場，有網友稱其為「世界名曲」。
每演完一場【新劉海砍樵】，夏思娓和董方圓都會第一時間刷社交媒體，看觀眾新鮮出爐的評論。「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如此直接、及時的觀眾反饋，每次都小心翼翼、提心吊膽地看。」董方圓說。
讓夏思娓最感動的是，有觀眾把胡秀英做成了玩偶，為這只玩偶拍了影片。「太暖心了，從來沒有遇到過，感覺你的努力被觀眾認可了。」
陳麗君、李雲霄的走紅，給夏思娓和董方圓帶來鼓舞。「她們讓我們看到戲曲演員更大的可能性。酒香也怕巷子深，戲曲的傳承很重要，推廣也很重要。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事要做。」董方圓說。
深入挖掘在地文化，不可簡單復制
「做夢也沒想到，我居然要搶花鼓戲的票。」看完【新劉海砍樵】，一位觀眾在小紅書上分享。
看到這句話，董方圓十分感慨。作為湖南人，她從小接觸花鼓戲，但並沒有特別的感觸。2001年，她進入湖南省藝術學校學戲，唱念做打一點點學下來，她才真正了解什麽是花鼓戲，花鼓戲的魅力在哪裏。
畢業後成為職業演員，卻不得不面對花鼓戲觀眾老化、市場需求減少的現實。「劇院曾一度租給別人做歌舞場，後來把空間收回來演花鼓戲，但自己掏錢買票的人很少，觀眾席一眼望過去，也都是白發的觀眾。這些年，我們一直在想辦法探索新路，究竟怎樣才能留住老觀眾，吸引新觀眾？」
【新劉海砍樵】的出現，讓董方圓看到希望，幾乎每場都一票難求，觀眾席裏有許許多多年輕的面孔，他們走進劇場看花鼓戲，也了解湘繡、織錦、竹編等湖湘非遺文化。
新國風沈浸式幻境秀【新劉海砍樵】演出空間
「95後」觀眾楊天芳說：「這幾年，沈浸式劇場頻頻‘出圈’，【新劉海砍樵】這種積極擁抱年輕觀眾的創新嘗試，我很喜歡。最後謝幕‘劉海哥，你是我的夫哇’聲音一出來，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哼唱起來。」
和【新龍門客棧】不同的是，【新劉海砍樵】的觀眾年齡跨度更大，有不少花鼓戲的老戲迷。花鼓戲表演藝術家劉趙黔說：「花鼓戲吊威亞是頭一次，特別震撼，它用現代語言講述了一個古老的故事，用科技的手段增強了戲劇的沈浸感，用創新的思維拓寬了傳統戲劇的發展空間。」
不久前，孫鈺熙專程飛赴長沙看了【新劉海砍樵】。在她看來，【新劉海砍樵】保留了一台好戲團隊一以貫之緊貼年輕人市場的敏銳性，在樣式上也有所突破，這樣的探索為文旅融合帶來啟發。
「現在的城市常常是千篇一律的，到了一座城市，常常是趨同的街區，住同樣的連鎖酒店，開啟外賣軟件，也跟家門口的差不多。你常常發現，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好像只是換了個地方睡覺。我們需要思考在歷史名勝古跡之外，還有哪些具有辨識度的東西？」
孫鈺熙認為，地方劇種植根於地方方言，一個地方的生活方式。「我覺得要說越劇【新龍門客棧】有什麽貢獻，那就是開啟一個視窗，讓大家回過頭去，珍視在地文化中的瑰寶。當然，不能急功近利做簡單粗暴的復制，一定要深入挖掘在地文化。」
新國風環境式越劇【新龍門客棧】觀眾席
對於【新龍門客棧】的爆火，孫鈺熙認為，要用一顆「平常心」去看待。「越劇【新龍門客棧】的火爆不是一蹴而就的，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在這之前，前輩藝術家們就進行過許多探索，有成功的經驗，也踩過許多雷。今天我們需要在前人的肩膀上繼續往前走，去探索如何傳承，如何創新。雖然越劇【新龍門客棧】讓很多人看到了可能性，但‘火’了之後，還是要沈下心來，該練功練功，該研究研究，耐得住寂寞，不浮躁，不盲從，腳踏實地往前走。」
今年夏天，環境式駐演音樂劇【阿波羅尼亞】就要迎來在上海的第1000場演出，屆時，這部戲在全國各地演出場次將突破2500場，【新龍門客棧】【新劉海砍樵】也在不斷重新整理自己的紀錄。與此同時，不同劇種、院團找到「一台好戲」，希望能復制這一模式，打造新的文旅產品。
「雖然沒有可以照搬的模式，但我們在摸著石頭過河的過程中，積累了許多創作和營運的經驗。」漢坤說，「‘一台好戲’希望未來能在傳統文化領域深耕。我們所做的只是用我們的方式、我們的表達，讓觀眾發現傳統戲曲本身的美。也希望我們合作打造的作品，能成為戲曲院團的標簽，成為一座城市的標簽，為城市文旅添彩。」
欄目主編：施晨露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來源：作者：吳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