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之氣
澤林/甘肅舟曲
泉城的雪,是夢裏的梅香,獨自馥郁,暗自幽香,或者只因回不去,經由時間的水封存,而歷久彌香。
羚城的雪,是劇院裏的金蛇狂舞,洶湧滔滔,奔騰無羈,洋洋乎如水,滔滔兮如波,揮灑自如,卻不在心上,只在眼裏。
只身行走在羚城的飛雪裏,我是一粒蜷曲的種子,在四野茫茫中尋找落腳的土壤。
我是意外的到來,還是必然的旨歸?飛雪狂舞中,似在告訴我:意外和必然,並無不可逾越的溝壑,全是那個問而茫然的冥冥之中。
澤林問:浮生若夢,冰雪何謂?
陶庵曰:世間山川、雲物、水火、草木、色聲、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氣。
張岱性染冰雪氣,如飛雪起舞時。嘗言:與旦晝、煩躁、市朝等紛繁外相對應的,則是夜氣、清凈、山林的冰雪氣質,讓人或可在清爽、出塵中品出另一抹況味。(張岱【冰雪文序】)
冰,不止是冷的替代,也是剛健的表征。嚴寒物化,結晶成人們視線和意識上的一根針,戳到哪裏都是生疼。
雪,水從天上遣之人間的精靈,來到大地,一路翩然,只有姿態,射中人心浮華的標的,化成水,解心上苦。
由是觀之:屈原是以雪的姿態,生於一個冰渣密布的時代,周旋於冰磧在胸的國土;陶潛是涵泳冰雪之氣的心靈,回歸土壤,返身田園,融進了山林大地;李白是把冰雪詩文拋付萬裏河山,點點滴滴,拋得出去,捎不回來;蘇軾是有雪無冰,他的的赤壁,滿滿的雪氣氤氳,冷而不酷;唯有張岱,冰淩花開,雪花飄蓬,以冰融雪,一路走來,鮮不見人影。
家國已是無恨,世間惟為難舍,無懼孑然一身。孤獨地守望,不過打算留給世人一個完整的冰雪滄溟而已——五十年來,不是夢!
孤獨,讓人纖細。張岱的冰雪世界,是纖細的獨白,千年而下,難見捧出對句的人。
說書的柳敬亭,「吞吐揚抑,微入毫發」,這是哪家的揚抑,又是誰的毫發?相貌奇醜的柳敬亭,「眼目流利,衣服恬靜」,這又是為誰流利,為誰嫁衣?
人們看此文,盡看奇文寫奇人,怎見得此文冷厲的棱角,飄逸的內美?
西湖,七月半,原是一無可看,偏是以冰雪之心,看出城中月下的五類:官僚之尊貴,閨秀之嬌吟,妓僧之閑適,市井之好事,清雅之清逸。月本無恨,惟事長圓,看月忘月,月在若不在。以凡人之眼見,則舉目盡是繁華熱鬧,以冰雪冷眼旁觀,看清一群人在另一個家國世界裏的雍容閑適與避月如仇。
五十年後,若非真的夢一場?不然,何以待到眾客散盡,仍要酣睡十裏荷香,一醉清夢?
世界的繁華,人心的淡薄,一再印證著王朝更替既成事實,人心的無序,反襯哲人的孤獨。孤獨,是審美內化的堅定自持。「布衣蔬食,常至斷炊」,物質匱乏,日常窮困,並非全屬亂世所賜,更有主動逃逸。
人之七不解,哪有往事陳跡可尋?比值眼前,誰能告訴我,一個不畏冰雪,又融化七月的答案?忘記吧,或可一夢。
生命,不過一場絕望的消耗。生而逆旅,亦不外化塵歸土,逆向趕赴歸途。冰雪氣的人,養著冰雪質的心,湖心亭的景,僅剩一痕,一點,一芥,兩三粒而已。
故園的牽絆,不是唯一的理由,披發入山,俱因無所歸止。前半生的浮華奢靡,也不是理由。生命在剝離、投擲之後,重新被開啟,過眼皆空,空故了群動,破甕途中,鹿鳴宴上,一夢耳!
李贄橫空振呼,所書為焚書續焚書,那是罹火的本朝。張岱只求所書「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原是易譜的新朝,一粒遺民的祈願。
「多夢皆因多病」(何永康【古文鑒賞辭典】1738p)。冰雪質地,難抵日漸變暖崩壞的世界。冰堅,非至堅;若非雪來化之,怕只怕早已成水成雲再成水。
最初的書蠹詩魔,最後的冰雪哲人,張岱終是以一顆冰心化雪而去,卻不是消逝,而是站立。
浮生既然若夢,養了冰雪心魂,何為?
飛雪子夜,心越過山頭向前看,仍見山腳一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