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宋懿
午後，金色的陽光灑滿靠近南窗的書桌，桌上，是山東美術出版社為紀念魏啟後先生誕辰100周年出版的一套【啟後】畫冊，裝幀精良，美觀大氣。翻開扉頁，是魏老拍攝於1974年的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中的他身著中山裝，戴一副黑框眼鏡，坐在書桌前斜側身子，好像在欣賞眼前的書卷，又好像在沈思著什麽。看著畫冊，仿佛英年的魏老就坐在我身邊，翻閱書卷的窸窣聲音，不時迸發出的連珠妙語，將我的思緒引向與這位工行老前輩的一段墨緣回憶之中。
我與老人的翰墨情緣始於2003年初夏。即將大學畢業到工商銀行山東省分行工作的我，在向恩師範正紅先生辭行時，談及書法，老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當代書畫大家魏啟後先生就在省工行離休，有機會你可以向老人家請教。」那一刻，我默默記下了這個特殊的名字。新的工作崗位上，當領導和同事們得知我業余時間練習書法時，都會不約而同的向我提起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魏啟後，他伏案起草各種文字材料、為儲蓄宣傳設計圖樣、為大會書寫會標桌牌、為行裏刊物題寫書名、對求字索畫的同事有求必應……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是他現場寫字時的獨特「風景」——左手輕撚香煙，右手輕把長鋒毛筆，一邊為圍觀眾人講解，一邊手下刷刷點點，筆墨翻飛間頃刻創佳作數幅，而那串長長的煙灰卻依然不曾掉落。隨後，必定是老人與大家酬答時那一陣陣爽朗笑聲……
這些軼事，讓從未謀面的魏老形象變得立體和鮮活起來。而真正引領我走進老人家藝術世界的，則是山東省分行辦公大樓內觸目可及的魏老書畫。作為一名地道的「魏迷」，魏老的作品自然是我的「尋寶」重點。只要得知哪裏懸掛有魏老的書畫，我都會在征得房間主人同意後進行仔細得觀賞和拍攝，然後興滿而歸。業余時間我更是流連書店畫廊，搜集一切與魏老有關的圖文資料。徜徉在濟南名泉古巷，駐足欣賞魏老題寫的趵突泉、五龍潭對聯，「濼源講社」牌匾、「芙蓉街」牌坊、「百花洲」刻石……發達的網絡也為我的「發燒」提供了便利，在舊書網站上我買到了魏老出版的所有書畫文集。對老人家一些講課、題字的影片，我更是視若拱璧，下載收藏起來反復觀摩。也許是沈浸在魏老藝術世界太深的緣故吧，一次我竟然夢到自己走進老人家的書齋「晉元齋」，站在書案旁看魏老寫字，向魏老當面請教問題，那種喜悅讓我醒來後久久難以忘懷。
魏啟後先生1990 年為工商銀行山東分行作畫【涓涓流水匯成江河 】
因為對書法的喜愛，我與魏老的一幅有特殊意義的作品還有過一段特殊的緣分。2009年初，工商銀行山東省分行迎來成立25周年的紀念日，「書畫雙絕，名播海右——魏啟後書畫藝術展」是系列慶祝活動的重頭戲，其題詞更是由年近九旬的魏老親筆題詞。作品取回後，交由參與布展的我予以保管。結束一天的喧囂忙碌，當我輕展字軸，一幅精品佳作映入眼簾：魏老在四尺宣紙中間位置縱題「風景這邊獨好」六個行草書大字，左側留出的空白裏，於中間偏上位置題寫「祝賀」兩字，另起一行在高於「祝賀」的位置題寫「中國工商銀行成立二十五周年暨山東分行利潤過百億」賀詞，再另起一行在中部偏下位置題寫「戊子年冬月啟後」落款，三行題跋落款的小行書氣脈貫通，錯落有致。這時，老人家的書法已經淡化了早年縱橫跳蕩、神駿爽利的風格，代之以不激不厲、風規自遠的氣息。但在那舒和溫潤的筆觸下，難以掩飾的是一位前輩對為之奉獻一生事業的深情祝福。不久，我還從拜訪魏老的行領導那裏得知了魏老題詞的「小秘密」——一向風趣幽默的老人家在題詞後書寫落款時，鄭重地對大家說：「一定要把‘中國工商銀行’放在最高的位置！」
也就在那一年12月10日早上，我像往常一樣開啟電腦準備工作，突然郵箱裏一則醒目的訃告跳入眼簾——魏老昨日去世了！猛的，我的心像被什麽重重地擊打，泛起陣陣傷痛，坐在桌前久久回不過神。在前去告別儀式的大巴車上，看到我這樣的年輕人，有些老同事頗感意外，詢問緣由。「他老人家，是我沒有見過面的老師啊！」我一邊作答，一邊將頭扭向窗外，充盈的淚水奪眶而出。隨著低垂的哀樂，我垂手站立，向鮮花叢中安詳的老人深深三鞠躬，表達了一位工行後輩的深深敬意，更表達了一位書畫愛好者向心目中偶像的深深敬意……
魏啟後花鳥作品
在魏老歸隱道山後的日子，更多的人開始認識到他的藝術獨有的價值，人們以不同的方式追憶和懷念他。2018年深秋的一個周末，我接到好友濟南魏啟後書畫藝術館的李館長電話，邀請我參與編輯紀念魏啟後先生誕辰100周年的畫冊出版工作。不久，我拿到一沓沈甸甸的珍貴資料，有魏老談藝手稿、講課稿，有當代書畫家對魏老的評價文章，還有後學采訪魏老時的錄音記錄，足足有40多篇。這些泛黃的資料跨越近40年，有的公開發表過，有的從未面世。魏老沒有公開發表過大塊理論專著，但就在這些「述而不作」的小塊文章中，閃爍著他畢生的藝術體驗和人生智慧。而他的書畫作品無論年代、主題、風格有怎樣的差異變化，其中都氤氳著超逸的書卷氣息，深入古典又自出新意，呈現出極其鮮明的個人特色。他不以書畫為業，卻獲得了更大的藝術自由，規範嚴謹的金融事業和浪漫從心的藝術表達在他這裏達到了完美的平衡，贏得了季羨林、啟功、歐陽中石、沈鵬等前輩大家的推重，也贏得了千千萬萬書畫愛好者的尊崇。恰如他的名字，魏老用自己超塵出世的書畫作品和古道熱腸的入世方式不斷啟迪著後人，風規獨樹，遺範久傳。
【啟後】書成之後，我在前往拜訪範正紅先生時也為老師奉上一套。柔和的燈光下，老師靜靜地坐著，認真地翻看著一頁又一頁，書房裏一片寂靜。驀然間老師擡起頭，輕輕地像是對我說，又像在自言自語：「魏老是一位為書畫而生的人，他帶走了齊魯大地上一個書法時代……」隨後，又是長久的寂靜。辭別老師回家的路上，千佛山麓充滿松柏香氣的山風和著路邊薔薇花的香氣撲面而來，又是一年初夏時節，不由回想起我與魏老這段始於十七年前的獨特翰墨情緣。但我想，自己終於還是見到了老人家，不只為最後一面的鞠躬和夢裏的相見，還有那一段段塵封的往事和厚厚的泛黃課稿，一幅幅承載著中國文人理想的書畫，在其中想見他的音容，親近他的思想，感悟他對藝術的理解和對人生的態度，感受一位金融老前輩、書畫大家的堅守和求索，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