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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是否有接觸理想的可能?|【騙子的化裝表演】

2024-09-19文化

【騙子的化裝表演】(The Confidence-Man:His Masquerade)是赫爾曼·麥爾維爾生前最後一部發表的小說,而在麥爾維爾的大部份長短篇作品已經被轉譯成中文之後,今年,這部小說也終於首次被轉譯成中文與讀者見面。麥爾維爾的每一部小說都充滿豐富的研究與解讀維度,【騙子的化裝表演】更是如此,其中的用詞、暗喻、密寫方式讓人們對作者要表達的真實意圖眾說紛紜。它或許是麥爾維爾對人類世界持有更加悲觀態度的一部作品,但不同的是,這次他的小說換成了幽默的形式。

本文出自書評周刊2024年9月13日專題【赫爾曼·麥爾維爾:沈入海底的文學夢】中的B02-03版。

B01「主題」赫爾曼·麥爾維爾:沈入海底的文學夢

B02-B03「主題」麥爾維爾:龐大的海洋幻夢

B04「主題」【水手比利·巴德】:善與惡的內在探討

B05「主題」【騙子的化裝表演】:詩人是否有接近理想的可能?

B06-B07「歷史」史家「羅生門」:漢代「巫蠱之禍」的書寫方法

B08「訪談」專訪孫萍:研究外賣騎手七年的虧欠與自我重建

世俗的「小騙術」

所有閱讀這本書的人都能很明顯地感覺到,【騙子的化裝表演】整本書是分成兩部份的,分界點則是從第二十四章開始。這個故事的源泉依舊來自於麥爾維爾早年間豐富的海上生活閱歷,讓形形色色、不同職業和階層的人出現在故事中。在創作這本小說時,麥爾維爾的狀態可以說處於文學出版的絕境之中,由於【白鯨】帶來的影響,讀者們對這位名叫麥爾維爾的作家所寫出的東西已經非常不感興趣(當然大多數人甚至不知道這個名字),【陽台故事集】在前一年的銷量也非常慘淡,這直接導致出版社收回了【騙子的化裝表演】一書的出版計劃,連雜誌也拒絕了這個故事的連載。以這些現實條件來看的話,麥爾維爾的這本小說只能寫給自己,大概率也是這個原因,讓放下了所有讀者負擔的麥爾維爾在小說中書寫了很多之前不曾寫過的東西,其中包括對愛默生、梭羅、愛倫·坡、占士·庫珀等美國作家的暗諷和評價,盡管是用非常隱晦、不好辨認的方式寫出的,但也許算得上麥爾維爾在時運不濟中發出的一些對文學圈的嘲諷。既然是寫給自己的一本書,那麽麥爾維爾就可以絲毫不在乎情節和敘事,按照他原本的設想,【騙子的化裝表演】是沒有結尾的,書裏的騙子可以不斷變換形象在船上行騙,一個章節接著一個章節的故事將隨著航線永恒漂浮。

【騙子的化裝表演】,作者:(美)赫爾曼·麥爾維爾,譯者:陸源,版本:可以文化|浙江文藝出版社,2024年4月。

小說的大概情節是這樣的:在某個四月一日的愚人節,一個陌生男人登上了一艘名為「忠誠號」的汽輪,在上船時他舉起過幾塊板子,上面分別寫著「愛不計算人的惡」「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惠」「愛是凡事忍耐」「愛是凡事相信」等等。然後,這個陌生人登上船只,開始變化成不同的身份,對船上不同身份與階層的乘客行騙。(對此不同的麥爾維爾研究者看法不同,有人認為騙子自始至終是一個人,也有人認為騙子不止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根據在於在小說前後部份騙子行騙時展現的姿態與價值觀完全不同)

小說前半段我們能看到的是一些世俗意義上的小騙術,例如他化裝成瘸腿的黑人,逗樂圍觀者來讓他們投下幾個硬幣,以及化裝成抽卷煙的男人和生意人拉近關系,化裝成收容院的投資人來騙取投資,甚至還成功讓一個吝嗇鬼從腰包裏掏出了金錢。騙子在前半部份行騙成功的根本原因是利用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同情和人際關系,有時行騙的過程完全是一場辯論,比如騙子找到了一個在船艙裏閱讀【聖經】的女乘客,告訴她自己無法和世人相處,在將談論的話題引向解決這一問題的核心在於信任之後,騙子要求女乘客給他二十美元來證明她完全信任自己,以此手段騙到了二十美元。當騙子假扮成孤兒寡母收容院的慈善家的時候,他透過給一個紳士勾勒出行善所造就的美好藍圖,成功喚起了紳士內心的愉悅,從而在紳士那裏獲得了一張鈔票。

其實小說中的描寫顯示,不管從騙取的金額還是受騙人的態度來說,這些都只能算是「小騙術」,比如剛才所說的紳士,盡管騙子偽裝的慈善家講出了一堆動聽感人的話語,但紳士一直對他的話語半信半疑,只不過,在塞給對方一張鈔票就能展示一些慷慨的條件下,紳士做出了這個選擇,畢竟即使被騙也沒有太多金額。在第二十四章之前,【騙子的化裝表演】就已經開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哲學思考的氛圍,即信任、同情、博愛都與金錢形成了一種關系,沒有金錢就無法證明前者的實存,但當金錢的數目到達一定程度,前者似乎又是可以放棄的東西。而在二十四章之後,針對這些愛、信任等品質的「大騙術」開始真正呈現在讀者眼前。

充滿譬喻的「大騙術」

【騙子的化裝表演】的後半部份,可以視為麥爾維爾所構建的一種反諷形式的敘事,構成了一個沒有盡頭的「大騙術」。與前半段故事的區別在於,前半段的騙子一直利用人們的信任和博愛(盡管它們並不是真實的)來騙取金錢,似乎在向人們告誡信任的不可靠,如若只是如此的話,【騙子的化裝表演】絕對稱不上是一本麥爾維爾的小說。讓整本小說提升至另一種文學高度的正是這後半部份裏所蘊含的特殊意味。後半段故事裏騙子以「世界漫遊者」的身份出現,轉而呼籲人們相信善良,強調信任在這個世界上的重要性。但在一幕幕滑稽劇般的劇情中,我們可以說,人們再次被愚弄了,而且這種愚弄更加沒有止境。

麥爾維爾生前的最後一張照片。

這種愚弄指向的是非世俗的部份(麥爾維爾在其中也再次體現出了他作為瀆神者的那部份)。其中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世界漫遊者」在【快樂的同伴】中遇到的一位名叫查理的男子。「世界漫遊者」和查理一邊品鑒著葡萄酒,一邊互相交流思想,兩個人談得非常愉快。查理喝著酒,發表著自己對幸福的理解,「什麽是快活?意思是共同生活」(麥爾維爾的原文在這裏使用了語意學的技巧,根據譯者註釋得知,「快活」的原文是「Conviviality」,字首「con-」有「共同」的意思,而字尾「-vivality」則有「生活」的意思),「但蝙蝠就共同生活,你有沒有聽說過快活的蝙蝠?……原因是蝙蝠雖共同生活,卻沒法親切友好地共同生活。蝙蝠生下來就跟親切友好不沾邊,但人類能辦到呀」。查理的這一番話讓世界漫遊者聲稱自己找到了知音,兩個人就這樣對所見事物發表哲學散文般的見解,講述著世界上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是什麽、融洽和諧與信任所構成的場景又將會是多麽美妙。

就在相談甚歡的時候,世界漫遊者突然話鋒一轉,說自己有個秘密,那就是急需用錢,缺五十美元。頓時,查理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見鬼去吧,先生!叫花子,騙子!——我這輩子還沒這樣給人誆過」,但是馬上,世界漫遊者又變了一場「魔術」,他從自己身上拿出五十美元環繞著擺在查理身邊,一下子,查理又恢復了親切的態度。「重現吧,重現吧,重現吧,哦,吾先前之友!且將這一句話作為你回歸的訊號:‘親愛的法蘭。’」

決定著這一幕具有更深意味而不止停留於戲劇性諷刺的關鍵在於,騙子的行騙其實已經成功了。他就像是一個惡魔在打賭自己可以從所有人身上找到其虛偽性,然後用了個誆騙的技巧成功實作了這一點,在這些故事裏,騙子從乘客們身上騙取的完全是一種樂趣。在滑稽和暗喻並存的敘事節奏中,騙子用另一種方式從人們身上獲取了具有價值的東西。

【騙子的化裝表演】外文版書封。

而隨著小說尾聲的臨近,騙子的態度其實也在發生變化,他變得越來越嚴肅,而麥爾維爾在這部小說中呈現的悲觀態度也達到頂點。故事最後與世界漫遊者對話的是一個正在半夜閱讀【聖經】的老者,此時愚人節的日子已經過去,世界漫遊者開始和老者討論【聖經】章節的真偽,信任與提防他人之間的矛盾性,並且由世界漫遊者說出了在麥爾維爾時代可謂離經叛道的句子,「我見過許多船上、酒店裏擺放的【聖經】……盡管非常古老,始終是真理的標桿……不過,依我之見,塵途眾生太信任此書,而它很難配得上這份信任」。而老人回應的話語則直接呈現出無解的困境,「但是,在所有人之中,旅行者們最需要相信,這本書能護佑大夥」。

在這樣的對話中我們再去回味之前的故事,會發現它絕非是一部僅諷刺道德的小說,而是對於神性信仰進行顛覆的小說。麥爾維爾在最後的一個段落裏構建出了與理想未來完全相反的場景,燈全部熄滅,老人和騙子都走向了黑暗,作者提醒我們這個故事或許會延續下去——接下來的故事會是什麽?騙子真的嚴肅起來了嗎,他和老人的對話是否也是一場騙局,是一場關於否定的否定?他將會在黑暗中把尋路的老人帶向何方?我們是否只能繼續憧憬那些崇高而和諧的世界願景,即使明明知道它們永遠會懸在視野盡頭而不可實作,明明知道它們只是個空洞的概念並具有虛偽性?麥爾維爾最後在【騙子的化裝表演】中留下了一個堪稱文學史上最具懸念的結尾,比任何通俗小說的開放式結局都更加具有懸念,因為在那裏,搖搖欲墜的是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