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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大咖談|劉醒龍:寫作者要清楚,是大地需要你,還是你需要這大地

2024-03-09文化

記者 曹竹青 設計 許晨

行走在浩蕩長江,漂泊於蔚藍南海,獨步於中國大地,尋找文學的綠水青山。日前,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得主劉醒龍的紀實散文新作【劉醒龍地理筆記】出版,包括【上上長江】【天天南海】【脈脈鄉邦】三冊。

【劉醒龍地理筆記】紀實散文三部曲

拿到這部作品集,我一頭紮進【上上長江】。這部行走長江的作品,是湖北當地媒體組織的一次長江主題采訪,從長江入海口走到長江源頭,耗時四十天,要求每天寫一篇,第二天見報。作為媒體人,我了解這種行走式采風創作的難度,一個作家會怎麽書寫大同小異的風景呢?劉醒龍當了一會「新聞民工」,卻不肯將就,「難就難在還有一種糾結於‘經典’的東西在作怪,拒絕一切的人雲亦雲。」他自嘲說如同高考考生,「這套書的寫作,簡直就是對我這個從沒進過高考考場的寫作者罰寫幾十遍限定時間和題材的高考作文。」

這非常考驗作家的才華和知識儲備,劉醒龍卻遊刃有余,將地理、人文、散文書寫巧妙結合,彰顯濃郁的文人血脈與家國情懷。「像流行於長江源頭的藏紅花生長地卻在長江出海口的崇明島上,譽滿天下的詩聖杜甫墓位於湖南平江曾經人跡難至的荒山之上,歐陽修在滁州寫醉翁亭是不是對王禹偁寫的黃州竹樓有所借鑒,根本不用去想太多,這麽一五一十地寫來,自然地理與人文風貌會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種文本。」

采訪中,劉醒龍多次談及文人的品格,「在正直、坦蕩、沈靜、清心的人格基礎上,去文學之外尋找文學,就像一日三餐的糧食,米缸再大也不夠吃,需要去田野裏勞作和耕耘,換取自己想要的收獲。」拿過最高的文學獎項,劉醒龍對文學始終保持謙遜謹慎的姿態,「在寫作的準備與成篇的全過程中,寫作者必須時刻保持對物質自身和精神自身的全維度警惕,要十分清楚是眼前的大地需要你,還是你需要這大地,是讓質樸無華的大地敬仰‘著名’的你,還是‘著名’的你正在拜謁這無邊無際的大地。」

去文學之外尋找文學

記者:您的作品【文學回憶錄】記錄您的文學創作的回憶與反思,記述了您的「文學前半生」,能否再次簡單給我們講述一下您的文學創作經歷?

劉醒龍:在人生最容易做文學夢的少年時期,我只是愛讀小說,從未有過自己將來也要試試寫作的想法。長成青年後,也沒有像年輕人那樣普遍地追逐詩歌。一九九七年,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此生只想當中尉】,說明了自己從小到大,唯一的夢想是當兵。當一個既不是「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樣的稀拉兵,也不是懷有那種「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回營」遠大誌向的沙場豪雄,而蘇聯小說中比比皆是人見人愛的「中尉」。後來終於選擇了文學,再回過頭來細看,之前與眾不同的小小理想,終歸還是受著文學的影響。也許是自己早期對文學不那麽熱愛,反而格外受到文學的恩寵。

書香人文中,才華是教不會的,一個人再怎麽努力,也無法將才華灌輸給另一個人。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關鍵在於人品人格的修習。一九八四年三月上旬,【安徽文學】通知我的小說處女作將刊登在第四期上,沒想到才過幾天,竟然在大別山中最偏僻的山溝裏,偶然遇上責任編輯苗振亞老師,那也是自己生平見到的第一位文學編輯。後來的經歷越多,越是覺得,生我養我的大別山,感覺到我對她的熱愛,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恩賜一位最適合我的導師。苗老師真的是一位在這個年代裏極為少見的風骨卓然的文壇中人,這些年來,我在心裏一直將苗老師作為自己為人的表率。在正直、坦蕩、沈靜、清心的人格基礎上,去文學之外尋找文學,就像一日三餐的糧食,米缸再大也不夠吃,需要去田野裏勞作和耕耘,換取自己想要的收獲。或許正是這樣的選擇與追求,中篇小說【挑擔茶葉上北京】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的訊息傳來時,我恰好在通車不久的武漢長江二橋上漫步;長篇小說【天行者】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新聞出現時,自己正在武昌的一家室內遊泳池裏遊泳。

愛自己的家園,才是對世界最純真的愛

記者:祝賀您的新書【劉醒龍地理筆記】出版!我註意到這三卷分別創作於不同的時期,怎麽想到匯總成一個系列出版,初衷是什麽?

劉醒龍:將這些年斷斷續續寫的一些散文,結集為「地理筆記」的想法由來已久。由於先天就有恐高癥,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坐飛機,國外去得不多,曾經有朋友邀請去日本,他曉得我恐高,安排了灣流商務專機,最終還是婉拒了。最近一次坐飛機是2019年秋天,中國作家協會安排帶隊去俄羅斯存取,因為俄羅斯文學的影響太大,自己才咬著牙成行的。有句話,堤外損失堤內補,個人遊歷則是國外損失國內補。我去過國內一般人難得去過的一些地方,比如南沙的一些島嶼,北疆的夏爾希裏峽谷,絕對不亞於世界上那些著名的去處。今天的人們習慣以「地球村」來標記個人的襟懷,這一點當然是毫無疑義的,也正是「地球村」概念的流行,才使得自己不得回過頭來,更加珍視自己腳下一天也離不開的家園。匯集出版這樣一套書,首先是告訴自己,這麽做是值得的,是有意義的,同時也想與別人說說那個淺顯的道理:愛自己的家園,才是對世界最純真的愛。

記者:【劉醒龍地理筆記】由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這部書的目標讀者是更傾向於青少年嗎?您期待能帶給小讀者哪些啟示?出版後有些什麽樣的反饋?

劉醒龍:寫作時,自己並沒有刻意去針對未來的讀者群體。書出版後,首先簽給了自己家的那些正在上小學的孫輩,內心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我無法預料孩子們會不會喜歡,今天的孩子可供選擇的東西實在太多,但我還是很開心,寫作的時間比較久了,作品也有那麽多,只有這套書,被孩子們拿在手裏時,自己才感覺到很踏實。說實話,我也沒想到,這套書會由長江少兒出版社來出版,當初他們將書稿拿去時,還以為只是出於某種客套,實在沒有料到會將書做得如此漂亮。與一些說是青少年讀物的花裏胡哨不同,從裝幀設計上就能體現出,對讀者的一種尊重,哪怕他們只是「小讀者」。

這套書的寫作,是罰寫幾十遍限定時間和題材的高考作文

記者:【劉醒龍地理筆記】三卷分別聚焦於長江、南海、鄉邦,這三部份有什麽內在聯系?您如何定義這三個主題?這三個主題於文學、於時代有什麽特殊意義嗎?這三個大主題非常宏觀,您如何在寫作中把握宏觀與微觀的平衡?

劉醒龍:「地理筆記」中的【上上長江】,波蘭那邊轉譯出版時,用了波蘭語中的「往上遊」作為書名,這麽看來,就算不上宏大和宏觀了,長江、南海、鄉邦,其實都是具體的存在,像流行於長江源頭的藏紅花生長地卻在長江出海口的崇明島上,譽滿天下的詩聖杜甫墓位於湖南平江曾經人跡難至的荒山之上,歐陽修在滁州寫醉翁亭是不是對王禹偁寫的黃州竹樓有所借鑒,根本不用去想太多,這麽一五一十地寫來,自然地理與人文風貌會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種文本。足跡所到之處,筆力同樣會自然而然地均勻分配,在真情實感面前,文書處理反而變成了一種容易的事情。

記者:【劉醒龍地理筆記】這部散文作品是在行走中的書寫。2016到2017年,您用了四十多天時間,從長江入海口走到源頭,每天寫一篇散文;2021年乘漁船到南海,也是一天寫一篇散文。這樣行走中的創作非常累人,有哪些值得分享的創作經歷和觸動人心的故事?

劉醒龍:家人曾經說過一句話,說這麽做就像是「新聞民工」。就具體情形來看,這話是很貼切的。行走過程中,每天寫一篇,還只能是當天的所見所聞。若是寫成記敘的文字倒也還說得過去,難就難在還有一種糾結於「經典」的東西在作怪,不肯將就,也不能將就,拒絕一切的人雲亦雲。用自己的話說,這套書的寫作,簡直就是對我這個從沒進過高考考場的寫作者罰寫幾十遍限定時間和題材的高考作文。長江、南海以及鄉邦,我看過的東西,別人也都看過,如同高考考生,進得此門,考的題目大家都一樣,就看考生如何下筆。過程中,讓人意想不到的、使人感動至深的人和事有很多,最觸動我的還是自己竟然一種堅持下來,雖然待在南海的一艘漁船上,也曾有過動搖的念頭,只要肉眼望得見陸地,就跳進海裏,遊上五裏十裏,也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艙室,最終還是咬著牙,沒有生病,沒有受傷,最終帶著一大堆飽含生命氣息的文字回到陸地。

記者:這三卷作品都是您在行萬裏路中的書寫,成就系列好書。現在很多作家采風活動兩三天走馬觀花,很難采到生動的素材故事,行進式的寫作如何抓到好故事寫出深度,您有哪些經驗與我們分享?

劉醒龍:在資訊無法爆炸的年代,最大的難題是如何找到有用的資訊。到了資訊爆炸的年代,如何辨別與剔除大量的垃圾資訊,成了以真善美為唯一宗旨的文學創作的最大難題。一個個字辛辛苦苦寫出來作品,只要資訊不對稱,就只有掃進垃圾箱這一條種途徑。前兩天與一位年輕朋友聊天,談到對方秉賦有別人沒有的異質,若讓所謂的「流行」同化了,會是很糟蹋的一件事。「南水北調工程」全線通水那一陣,一些同行寫的幾乎全是負面文字,起因是許多北京人擰開家裏的自來水龍頭,流出來的水全是渾濁不堪的,然而,過了三五天,那水就變成了真正的清水。二○一五年夏天,行走「南水北調工程」全線後,將自己在現場了解到科學原理,寫成一篇【尋找文學的綠水青山】。這樣的文字也許不重要,重要的是關乎個人寫作態勢。在寫作的準備與成篇的全過程中,寫作者必須時刻保持對物質自身和精神自身的全維度警惕,要十分清楚是眼前的大地需要你,還是你需要這大地,是讓質樸無華的大地敬仰「著名」的你,還是「著名」的你正在拜謁這無邊無際的大地。

小說家用散文的方式噴發堵在心裏的那些血氣、熱情

記者:您說「散文對我來說,大概只是一種副產品。」小說寫作與散文寫作有哪些相通和不同?

劉醒龍:元帥詩人陳毅曾經笑稱自己在將軍裏是詩人,在詩人中是將軍,現在有些作品,放在小說裏像散文,放在散文裏像小說,作為普通讀物這是沒有問題的,還能吸引到相當數量的「粉絲」,如果想要將小說或者散文寫成經典,只怕還有待仔細思量。相對純正虛構並形成巨大傳播優勢的小說,散文能夠存世的理由,是構成散文的文學元素的真與實。小說家寫散文,其優勢在於毫不在乎散文寫作的清規戒律,但絕對不應當直接將散文寫複制成小說。反過來,散文本身已經具有自由揮灑的巨大可能,反而是小說,因為受到故事與人物的客觀制約,作者本人必須深藏在文體背後等等限制,無論何等狂放的文筆,也還做不到散文的那種直抒胸臆。正因為如此,才有小說家,在操持本行之余,將小說中無法表達而堵在心裏的那些血氣,那些熱情,那些思想的火花,那些情愛的芬芳,用散文的方式噴發出來。

記者:2023您的文學關鍵詞是什麽?2024有什麽創作計劃?

劉醒龍:2023年可以稱之為「勞逸結合」。年初,同全民一道感染新冠,並且還有些嚴重,上半年一直處在病休狀態,夏天過後才開始躲在武漢近郊的一處房子裏,一邊種菜,一邊續寫長篇小說【聽漏】,並在年底的最後一天,終於完成初稿。菜卻沒有種好,老天爺不幫忙,接連兩場凍雨,連耐寒的洪山菜臺和菠菜都凍成了烤煙煙葉。2024年開年就將定稿【聽漏】(青銅重器三部曲之二)分別交給了【人民文學】和長江文藝出版社。【人民文學】在三期頭條位置刊發,限於雜誌版面,只節選了十五萬字。完整版的全書共四十萬字,長江文藝出版社將在五六月份出版。接下來會為「青銅重器三部曲之三」做一些準備工作,爭取盡快著手寫作,同時,繼續打理好後院的菜院,並照顧好去年秋天山西朋友贈送的兩棵黑牡丹。

劉醒龍,生於古城黃州,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小說委員會副主任、湖北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名譽主席。作品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老舍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由其作品改編的電影獲中國電影金雞獎、大眾電影百花獎和中國電影華表獎等。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鳳凰琴】【分享艱難】【挑擔茶葉上北京】、長篇小說【聖天門口】【天行者】【蟠虺】、長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等。多部作品被譯成英語、法語、韓語、日語、越南語、印地語、阿拉伯語、波蘭語等語種出版。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與濟南市歷下區作家協會聯合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