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童直上】
我是掃雲仙童，負責將那些神獸或仙人在雲端無意留下的墨點掃去。
百年間，撿過不少滯留在雲間的物件，這次，撿到一頭小牛。
我將它帶在身邊，直到蝶蕓仙子將它討走當坐騎。
再見到它時，它一身笞傷，牛角斷裂，望著我直流淚。我想將它要回來，蝶蕓仙子卻我說不配享有。
我笑了。
真當我這百年只掃雲了？
凡人俗子總喜歡賞雲，尤其是那些畫師，動不動便將那些流雲描繪出各種形狀。
尋常流雲倒也罷了，可有些雲端曾有神獸或仙人路過，留下了他們獨有的銘印，若這些被尋常凡人窺伺，那便是探視天機。
尤其是神獸與仙人中總有些爭強鬥勇的，免不了在雲端鬥法，若這些被某些有心人追蹤，再琢磨出個一二三……
有個凡人便是從其中看到了法門，楞是創了個修仙門派，百年間真做出了些名堂，還修出了一根仙骨。
若問我為何知道那麽多，因為我便是那個凡人。
踏入仙界後，被安排了個掃雲的差事，也算是因果相報了。
2.
做了掃雲仙童，我每日最喜歡的便是聽雲角。
有好些個仙人最喜歡在雲端那些深不可見人的地方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情。
比方說摸個小手，親個嘴什麽，就連兩個人吵架都要躲在雲裏。
畢竟仙界明文規定不許仙人動情。
有時候會在雲端撿到不少好東西，一些是女仙們瞧不上的小禮物，一些是鬥法時散落的小物件。
掃雲童子的俸祿很低，全靠能趕雲撿些野貨。
今兒大老遠瞧見雲中紫芒陣陣，等我趕到，雲間仍有不少電芒亂竄，這些可不尋常，我仔細著一一攏回袖中。
往日仙人鬥法也常有電閃雷鳴，可多是金黃或赤紅，這般濃郁紫芒很是少見，不能浪費。
待走到雲間深處，一頭小牛正臥在雷霆中心。
渾身黢黑，只一雙牛眼澄澈如水。
「哞——」
它擡頭哀叫一聲。
得，這小可憐樣兒，跟我走吧！
3.
自從跟了我，小牛吃得好睡得飽，一點也不挑剔，肉眼可見比初見時長大了許多。
它日日隨我掃雲，有時比我還要早一些發現需要有仙人或神獸出沒的方向，叼著我衣袖早早便候在一旁。
因這，就連聽雲角我都比往常聽得完整。
約莫有三個月，它便長得比我還要高，額心鉆出一節小角，角尖時不時縈著紫芒，同當初那片濃雲中的紫芒相差無幾。
我誇它竟能從仙人的法術中悟出些本事，它便用尾巴掃我的小腿哞哞叫。
明顯看出來它甚是得意。
除了我，蝶蕓仙子也十分中意它。
隔三差五便派人來我這裏說道，起初我不太同意，可後來眼瞧著小牛漸漸高壯，近些日子十分躁動，常用那節剛冒頭的小角頂我。
想來是牛大不中留。
蝶蕓仙子府上有個仙寵樂園，養了不少珍奇異獸，她說小牛若跟了她，定會為它尋個好牛配上。
我心想也好，免得它夜夜在我耳邊哞哞，還要扯我的裙角。
4.
隔了兩個月，感應到雲端有仙力波動，我提了裙擺去趕雲。
趕到時，雲間仍有人在。
聽聲音是兩個女仙。
「墨玉的成人夜是你得了？」
「自然。那樣的好貨可不多見。」
嘖！瞧瞧，玩多花啊。
還成人夜？
「你若賣給我，今日便罷了。若不賣，便試試我新得的醒雷鞭夠不夠力道！」
「賣？為了催它化為人形，我送進去的金丹數不勝數。不過區區醒雷鞭，今日掰開你的眼瞧瞧碎星弓長什麽模樣。」
呦，要開打了嗎？
擡手之間，雲端已是響了驚雷。
我平日最喜歡掃的便是這些打架鬥毆的，常有些被丟棄的損毀法器。
這次聽起來，陣仗不小嘞！
「不過是一頭牛罷了，你讓於我，我改日為你尋一山狐如何！」
雷霆之間，兩人繼續吵。
「那樣的皮相，便是九尾白狐中也少見，更不必說他周身盤的紫色雷霆，正好一試我的醒雷鞭！」
聽到兩人提及牛和紫色雷霆，我楞住。
撕開雲蔓，我踏進兩人之間：「你們在說的是誰？」
「區區掃雲童，放肆！」醒雷鞭甩下，赤色雷霆如驟雨落在我身。
「那牛在何處？」我將數道雷霆握在掌心。
察覺兩人驚異神色，我才恍然自己竟差一點便將她們甩出的得意雷霆碎為齏粉，忙松開手，任憑雷霆鞭在身上。
傷從手臂灼裂至前胸，我卻是往前再走一步：「醒雷鞭，為人間新煉法寶，如今卻在沈荷仙子手中，這是為何？」
沈荷仙子被我說中醒雷鞭出處，粉臉一白。
「翹冉仙子口中所說金丹不知又源自何處？」我繼續問。
翹冉仙子默不作聲。
「你們口中所說，有紫色雷霆的牛，在何處？」我笑著往後退了一步，摩挲右臂上被灼傷的猙獰傷口。
「蝶蕓仙子府上。」沈荷仙子悶悶開口。
「仙寵樂園。」翹冉仙子道。
我這才知道，蝶蕓從各處尋來仙獸豢養在府上，並非是做寵物，而是餵以各式靈草金丹催化人形。
所謂樂園，是那些所謂仙人享受顛鸞倒鳳樂趣之地。
5.
仙寵樂園中，已然有了許多女仙候著。
院子中有處被紗幔圍著，風揚時紗幔飛起一角，能隱約瞧見地上的一縷墨色衣衫。
空氣中蕩著血腥氣，可所有人仿若不曾聞見，只盯著那縷衣衫。
「我牛呢？」我越過人群，問蝶蕓。
「牛？」蝶蕓莞爾，指著紗幔之內：「你問墨玉？今夜價高者得，你一小小掃雲，也配來此？」
「我牛在那裏面？」我指向紗幔。
「自然。」
我氣極，當初問我要牛時，眉眼彎如新月，許諾定會為它尋一登對的好牛，可如今呢！
「你要我為它配種，如今，想與它歡好的皆是仙人，怎麽不算呢？」蝶蕓漫不經心看了我一眼：「來人，將她趕走！」
「等等！」我擡手掀開紗幔：「我要再瞧一眼。」
紗幔中的男子，肌膚如雪，發黑似墨，端地是如清風明月，難怪那些仙子肯為他一擲千金。
「我牛？」
我仍不敢信面前男子是養了三個月的小牛。
聽到我喚，男子嘴巴一癟，嗷嗚一聲哭了出來，霎時紗幔中輕風掃過。
剛才的男子驟然消失，在我面前的，是一頭牛，身形比過去高，可形銷骨立。
滿身笞傷，額間牛角斷裂，原先的紫色雷霆已弱得如同發絲般細。
「哞哞……」它叼住我的裙擺，低聲哀叫。
這不就是我當寶貝疙瘩一樣護了三個多月的小牛！
6.
它最愛吃蘿蔔，尤是水嚓嚓的白蘿蔔。
一口一根。
現在我將積攢的蘿蔔堆在它面前，它塞了個囫圇卻半天咽不下去。
我掰開它的嘴，它嗚咽一聲，吐出帶血的蘿蔔頭。
從前它牙利得很，可現在卻連蘿蔔都咬不斷。
「敘舊結束。拍賣，要開始了。」
蝶蕓捏了訣指向小牛，它渾身一顫蜷成團，不過瞬息便又成了剛才的人形。
便是又成了人形，他依舊緊緊抓著我，嘴角掛著血，襯得他白如浮雲。
「回去。」蝶蕓從腰間抽出一銀色竹節，輕輕一甩便躥出丈長銀鏈，往墨玉身上抽去。
周旁站著的諸位仙子雖看中他的皮相，可此刻也只冷眼旁觀。
畢竟這是天界，不論如何傷勢，只一顆丹藥便可恢復如初。
可對於我，它是我從雲端帶出來的牛，從小小只到如今，我斷容不得它受旁人鞭笞。
看不見時，便罷了。
如今在我眼前，我若再護它不住，傳到人間被那幾個兔崽子聽見……
我祭出往日從雲端撿回的沈天戟，丈長銀鏈如出洞銀蛇纏在其上，未能碰到墨玉分毫：「蝶蕓仙子，這牛，是我的，今兒我就要帶走。」
「沈天戟早已失了神通，小小掃雲童拿了它又能如何了得？」蝶蕓嗤笑。
我也笑。
天界這些仙人樂於坐享其成，似乎忘了東西壞了，是可以修的。
更何況沈天戟這樣的神器。
手腕一翻，沈天戟鋒刃轉圜間將銀鏈盡數切斷。
蝶蕓仙子手下失力，連連後退。
「牛兒，咱走。」
我將墨玉攬在懷裏，它身上有傷，我沒得閑工夫與她多加纏鬥。
7.
我走得快，待蝶蕓反應過來，我已帶著墨玉回了自己的小院。
墨玉不肯從我懷裏離開，只環著我的腰哭。
直到金丹仙草埋住他的腳脖，他垂下頭看了一眼又鉆進我懷裏，叫我不必為他行偷竊之事，以免得罪其他神仙。
我只好掰過他的臉，讓他眼瞧著我從自己的百寶袋中倒出上百瓶丹藥，又拿出成捆的靈草仙果。
區區丹藥仙草，我，有得是。
他瞬間紅了眼，哭著用拳頭捶我。
「我一直當你是窮得養不起才將我送走……」
我楞住，難怪當初蝶蕓仙子帶他走時，他竟一聲未出，只用角頂了頂我的掌心。
「我白白受那苦！」他氣到臉頰緋紅：「這些日子她總給我灌金丹，我不吃，便用竹筒把我的嘴撐開往裏倒。」
「那些金丹也沒別的作用，只讓我覺得渾身燥熱，尤其是小腹，你摸摸，現在都燙得很！」
剛才應對蝶蕓輕松自如，可現在手放在他小腹上，觸到一片溫熱，我慌了。
「是燙。」我視線不由自主下滑，又往上移，手指快樂得如同在山丘奔馳的野馬。
如此，我豁然明白為何那些仙子願意在他身上一擲千金。
「怎麽感覺身上越來越燙？」墨玉忽地開口，視線擾動，懵懂的清澈中夾雜著令我躁動的情緒。
我忙撤回了手，將之前蝶蕓所施法術消弭，看他又恢復了牛身，這才定了呼吸故作從容道：「你身上有傷自然會發熱，既不願意吃金丹，便挑些果子吃。」
聞言他乖巧俯下身，輕哞了一聲，用頭蹭我的手背，還生怕斷裂的牛角刮傷我，側著頭。
「這是藍櫻果？生於山巔之上受雨露而生，是大鵬最喜的果子！」
墨玉邊嚼邊嘀咕：「滋味兒比蟠桃還要好，就連天界也沒有多少。」
我點頭，天界自然是沒多少，都在我這裏了。
幾顆果子入腹，墨玉身上的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只是斷角再生沒那麽容易。
傷勢愈合耗費精力，還未填飽肚子，墨玉的頭便已經一點一點，我索性也歪在他身側，合上了眼。
8.
得罪幾個仙子，墨玉比我還要愁，每日圍著我轉圈，生怕我遭到打擊報復。
天界這些人，若行事磊落，便是派了天兵將我關進牢獄也算個手段，可蝶蕓偏選了最讓我不恥的法子。
她派了人守在我門外，但凡我外出趕雲，她必搶先一步將雲中遺落之物清掃幹凈，有幾次待我深入雲間，還丟了兇獸或法術進來。
我應對自如，墨玉卻當我在逞強，每每趕雲後，他都置氣一般吞下許多金丹。
他說仙果味甜，可效用卻不比金丹，雖然吃起來令人惡心，可只要能盡快變強，便是再惡心的東西，他也吃。
我氣到哽咽，那些金丹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怎麽在他這裏，卻像多大犧牲一般。
金丹仙果，他當飯一樣吃，不足一月，斷角再生，紫色雷霆從發絲般到如今有手腕粗細，可原身倒是未見再增高多少，只是更壯了些，整頭牛看起來神采非凡。
不過，看著他如墨一般的牛背，我總有種道不明的熟識感，好像在哪見過。
蝶蕓盯了我一個月，見我從未落過下乘，竟尋了廣林神將來。
廣林神將身背昊天大斧，赤面青牙，見我時只低頭瞥了一眼，便將後背昊天大斧隨意砍在院墻之上。
我精心構築的小院登時毀了大半。
「小小掃雲童，也敢招惹仙家。」
仙家？
難道我便不是嗎？
當初在人間創問雲派，飛升之日，祥雲翻滾百鳥齊鳴，門內所有弟子皆朝我跪拜，我更是立下豪言壯語，要讓問雲成為天下第一修仙門派，門內弟子皆可得道。
可待我上天，卻只得了掃雲這樣的差事。
縱是人間天驕，在這兒，不過是螻蟻。
怎可與他們這些真「仙」相提並論。
我嗤笑：「蝶蕓仙子將生靈困拘於仙寵樂園，以丹藥灌養成人後，逼其為娼，廣林神將您為何絕口不提？」
「不過是些未登大道的牲畜，蝶蕓仙子仁德寬佑，竟舍以丹藥餵養助他們修成人形，是大慈悲，你怎可出言詆毀！」
「應是你見牲畜化人後，心生貪念，本將勸你將那頭牛早早歸還，免得本將削你仙骨將你打落人間！」
我被氣笑：「我雖位卑，可天界自有法度，想削我仙骨，也輪不到你。」
廣林聞言大笑，手中巨斧朝我劈來。
瞬息間天地變色，他用了真力！
據我所知，廣林神將的昊天大斧，一斧可裂天門。
百寶袋中法器魚貫而出，一個擋不住，便十個，百個。
大約碎到第 30 個法器，昊天斧的神力衰微。
廣林神將冷哼一聲，作勢要劈第二斧。
「本將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少寶貝！」
我不慌不忙，從百寶袋裏又掏出幾十個百寶袋。
「盡管來。」
我沒在怕的。
不過廣林神將的臉色卻是不太好看了。
天界諸仙皆說從未有人見過廣林神將的第三斧，因為從未有人挨得過他的第二斧。
可，他的第二斧只堪堪碎了我五十余法器便沒了勁頭。
連第一個百寶袋裏的都沒打完。
砍完第二斧，他指著我鼻子罵我是個賊，竟狗膽包天盜竊了天界如此多寶物，他定會上秉天聽。
說完，駕雲走了。
墨玉全程站在我身後發呆，直到廣林神將走，才回過神，見我正收拾那些破碎法器，急紅了眼：「快跑吧！」
我笑：「行，聽你的。」
墨玉嫌我駕雲慢，馱著我跑的。
一路給我顛的，趴在他背上灌了一肚的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