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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行甲:詩意之外的離別

2024-01-08文化

【別離歌】前言:詩意之外的離別

我的新書【別離歌】

成為一個寫書的人,於我而言是一個順理成章的意外。

我的第一本書【讀書,帶我去山外邊的海】,其實是我編寫的給山村留守兒童舉辦公益夏令營的教材讀本。裏面主要是我在夏令營的講課內容,核心內容卻是我的兒子阿魚寫的。我和阿魚一起挑選了從古至今十八首關於山與海的詩歌,阿魚給每首詩寫了一篇賞析。阿魚小學二年級就會背28句的【將進酒】,36句的【春江花月夜】,被語文老師表揚為班上的詩歌大王,三年級就會背88句的【琵琶行】,一字不差。阿魚打小顯露出對詩歌的熱愛,對文字的熱愛。阿魚童年時我在基層四處為官,基本缺席了對他童年的陪伴。一次周末我從外地回家探視,嶽母和我拉家常,說得興起忘記了時間,快到傍晚突然警覺已經好幾個小時沒看到阿魚了,驚慌中出門在院子裏尋找未果,回來推開臥室門發現阿魚就在臥室的書桌旁安靜地看書,8歲的他居然就坐在那賴恩安靜靜地看了三四個小時的書。可以說,童年的阿魚,是書和詩歌替遙遠的父親陪伴了他。

阿魚自幼喜歡讀書這件事,在他自己這裏有另一個解讀版本。初中畢業阿魚考得很好,被宜昌市三大重點高中哄搶,甚至有校長出面找我做工作,希望阿魚到他們學校讀書。暑假裏一次我們討論起阿魚小時候學習習慣好這件事,阿魚說其實有些被迫的因素,他對此並沒有多大成就感和幸福感。童年跟媽媽在一起的生活,媽媽主打一個「摳」字,一度讓他產生了我們家是不是窮得馬上要揭不開鍋了的心理陰影。媽媽唯一在花費上大方的是給他買書,他點什麽是什麽,從來都是二話不說。是我們家整面墻的書櫃讓他產生了安全感,只有在這裏他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是自由的。愛人聽到這句話很難過,到一旁黯然神傷了好久,我過去安慰了好久才哄過來。我知道阿魚說的是事實,那些年‘喪偶式育兒’的愛人太難了。

從阿魚上高中開始,我就感覺到他對文字的感受力已經遠超我了。阿魚高三下學期的時候,一次我出差路過在家待了一天,正好趕上學校開家長會,於是愛人拉著我參加了兒子整個學習生涯中我唯一參加的一次家長會。當語文老師在講台上說「家長一定要告訴同學都不能大意,千萬不要以為進入了復習階段就不用聽老師講課了。全班同學除了一個人以外,都必須乖乖地聽老師講課」,然後我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愕然地聽到老師說出的這唯一的可以不聽課的同學的名字,居然是我的兒子。老師當著所有家長的面,說這個同學的感受力和領悟能力確實超越了他的年齡階段,他可以自主安排復習了。

愛人和兒子,拍攝於初中畢業的暑假

所以,給詩歌寫賞析這件事,我理所當然地布置給了兒子。當時阿魚正在北大念書,他每天晚上睡覺之前給我發來一篇詩歌賞析,連續十八天完成。編輯煒煜又上門征得當時已98歲高齡的北大許淵沖教授同意,給每首詩配上許老的轉譯。許老不僅欣然提筆給這本書題寫了書名,而且表態不要一分錢稿費。許老是中國轉譯界泰鬥,「詩譯英法唯一人」。當時我們選擇的十八首詩中,十四首有現成的許老過去轉譯的版本,許老本來答應幫我們轉譯剩下的四首詩,考慮到許老年事已高,阿魚就自己動手轉譯了這四首詩。許老看到阿魚的轉譯後大為贊賞,說後生可畏。

2021年3月,北京大學燕京學堂準備給世界各國留學北大的學子舉行一場中國古代詩歌賞析專題講座。因為這本書的緣由,北大這堂課策劃由100歲的許老,50歲的我,24歲的阿魚,三代詩歌愛好者來共同講授。得知許老欣然應允到北大教室線下參加授課,我和阿魚都非常激動。原定於三月中下旬舉辦的專題講座,最終因為疫情防控沒能正常進行,許老允諾待疫情防控放松後,只要身體條件特許仍到場參加。

2021年6月17日,許老溘然長逝,他留給世界的美好刻入永恒。

那天我和阿魚一起回看咀嚼許老的經典轉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The sun beyond the mountain glows. The Yellow River seaward flows ……那種極致的傳神,極致的空靈,極致的信達雅,每讀總是讓人擊節贊嘆。我們三代同堂授課的約定就這樣永遠地錯過了,留給我們父子深深的懷念和遺憾。

我的第二本書【在峽江的轉彎處】,源於幫助我出了第一本書的出版界朋友煒煜的邀請,他說我的前半生經歷大開大合,波瀾壯闊,希望我寫出來和青年朋友們分享。阿魚是這本書的策劃者,從書寫風格,到內容組織,甚至是每一章的題目,我們一起討論,阿魚給了我很多靈感。完稿之後,阿魚是第一個讀者,並為這本書寫跋。「經歷過輝煌與荒蕪,忠於靈魂,重新開機人生;他的人生之路,遠看是前行,近看是歸鄉」,「如果有人問我,父親教給你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我想我會這樣回答他:我們不該忘記自己走過的路,同情過的人,呼喚過的正義,渴求過的尊重,是這些東西構成了我們深植於生活世界的共通意義的根基。是這根基,讓我們即便在日後形形色色的世界裏體會了失落,品嘗了誘惑,經歷了幻滅,領受了嘲諷,也不會輕易洗去自己那層名叫‘共情’的底色」,阿魚為這本書的封面封底寫的兩段話,打動了很多讀者。我也算是透過這本書,對自己的前半生做了一個梳理。兒子參與這個全過程,更讓我的人生在這個階段有了承上啟下的意味。

【在峽江的轉彎處】已經銷售近百萬冊,在互聯網碎片化閱讀占主流的時代,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網上的讀後感留言超過了二十萬條,那種心和心的交流,如同曠野之中遇他鄉故人,又如風雪之夜聞柴門犬吠。很多讀者朋友希望我繼續寫下去,阿魚跟我說,老爸我對你的行政生涯有多麽沒信心,對你的寫作生涯就多麽地有信心,你的腳下有泥土,你是那種天生的講故事的人。阿魚說你既然喜歡用體育比賽來比喻人生,那為什麽只能是足球?也可以是籃球啊!足球比賽只是上下半場,籃球比賽可是四節。你可以是第一節讀書從政,第二節做公益慈善,然後第三節成為一個作家,第四節做一個旅行家啊。那一次和阿魚的深談,我算是被年輕人提著壺灌了個頂。

阿魚就這個話題跟我討論了整半天,我們一起擬了一個書寫提綱,未來八年,我準備再寫三本書,到六十歲算是一個節點。前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給了我巨大的啟發,她一生的寫作都只有一個風格,就是無主體自傳。我今後的寫作生涯將一鏡到底,我手寫我行,我手寫我心,都是非虛構寫作。

這第三本書的主題,是這些年公益路上遇到的生死和離別。阿魚很大方地把他三年前在北大讀書時寫的一篇還沒公開發表的科幻小說【別離歌】的題目讓給了我。那是一篇深深震撼了我的短篇小說,有些燒腦,甚至讓我這個理工科出身的人都必須全神貫註地去讀,讀完之後再二刷三刷,越讀越喜歡。我尤其喜歡那個題目,喜歡它莊嚴、深情的氣質,喜歡它說盡了人生的深邃感。

這幾年我的家庭就經歷了一場生死離別。嶽母2020年7月被診斷出食道癌,是那種惡性程度極高的低分化型鱗癌,不止一個醫生的判斷,嶽母都是只有三個月以內的生命了。我的愛人霞是天底下難找的那種孝順女兒,她針對嶽母表現出的對癌癥的高度恐懼(嶽母在霞帶著她去檢查途中,曾說過如果查出來是癌癥就不活了之類的話),決定先對嶽母瞞住病情。霞安排我在電腦上把嶽母的檢查報告P圖修改,把診斷意見P為較重胃潰瘍,診治建議改為針對潰瘍病竈精準治療和安心療養。霞帶著嶽母收拾好行李,去到華東一個大醫院,沒有開胸做手術,只是透過Gamma刀精準放療結合中醫治療,陪著嶽母一邊治療一邊旅遊療養。嶽母神奇地延續了十六個月時間的生命,而且其中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時間是比較有質素的生命時間。那一年多裏,霞帶著嶽母在華東治療,阿魚從北大畢業考上了美國的全額獎學金博士,因疫情控制尚不能赴美讀書,只能在家上網課,我就在深圳家裏陪阿魚。每個月我會抽周末時間去看霞和嶽母,一次從異鄉的醫院出來剛走到大街上,霞忍不住當街痛哭,我擁抱著霞靠著街邊的大樹讓她哭夠,霞的手冰冷,肩頭冰冷。霞確實不容易,她只有背著嶽母才能這樣痛痛快快地哭一場,跟嶽母在一起的時間她必須強顏歡笑,佯裝輕松。

我和霞

在生命中的最後半年,嶽母的癌痛逐漸加重,疼痛頻率逐漸加快。任憑霞如何努力地串通醫生和我去掩飾,嶽母還是感受到她的病情並不是女兒口中的較重胃潰瘍那麽簡單。我和霞商量之後決定不再瞞她,跟她如實告知病情,也如實告知當初醫生的診斷(高兇險的低分化鱗癌,壽命很難延續三個月以上),以及眼下醫生的最新診斷(放療只是暫時封閉了病竈的擴充套件,但是現在癌細胞已經開始向全身擴散)。現在嶽母的治療面臨兩個選擇,一是接受病情,也就是接受命運,開始以鎮痛為主的安寧療護;二是跟癌癥再做最後殊死一搏,進行高強度化療,但是醫生也明說已經沒有針對嶽母病程的很有針對性的化療藥物了,且高強度化療副作用巨大。嶽母選擇了這最後的一線希望,決定繼續化療。

我們尊重嶽母的意願,陪著她轉到當時就近的常州市中心醫院腫瘤科治療。霞的哥哥也辭去老家的工作趕到醫院幫助照護,一家人圍著嶽母。兄妹倆四十多年後再一次圍繞在母親膝下朝夕相處了,只不過和四十多年前童年兄妹一起在母親身邊天真無邪的歡樂相比,這一次充滿了行將離別的酸楚。嶽母表現出了超人的頑強,對化療的副作用的忍耐力讓我們後人都看著難受。有時搞不清楚難受到底是化療副作用還是癌痛的發作,她一律先忍住,直到實在熬不住了才開始呻吟。母親生命最後時間的不安寧,讓霞和哥哥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也成了霞事後回憶難以釋懷的遺憾。母親的每一個痛苦忍耐的表情,每一聲壓抑的呻吟,都是刺向兒女胸口的刺。

2021年11月11日上午十點,嶽母在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之後,在兒女的陪伴中離開人世。當時常州疫情有零星爆發,出城受到嚴格控制,嶽母的遺體在常州火化後我們在殯儀館寄存了十多天,常州疫情緩解後才帶著嶽母的骨灰回宜昌,跟十年前去世的嶽父合葬。

那天在宜昌的車站接到我們,朋友華姐開著車,霞坐在前排抱著母親的骨灰,我和霞的哥哥在後排抱著嶽母的遺像和行李。前往墓園的路線華姐不熟悉,用了手機導航。本來就近的路線應該是不經過我們宜昌家裏的,但是華姐的導航不知怎的神奇地繞了約一公裏,十分鐘後居然導到了我們家住的小區外。我馬上提議把車開進小區轉一圈,讓嶽母跟家告個別。嶽母生前一直跟著我們生活,她的後半生多半時間都是住在宜昌家裏的。我們一家人都跟著阿魚叫嘎嘎(宜昌人稱呼外婆的叫法),我在車上抱著嶽母的遺像說嘎嘎我們回家啦。我們開著車慢慢地沿著嶽母經常在小區散步的路線轉了一圈,霞在車上抱著母親的骨灰痛哭。一年多前嶽母從家裏出發的時候,是抱著出去旅遊療養的向往出發的,歸來已在另外一個世界。

阿魚是2021年8月出國讀書的,出國前專程飛過去陪了嘎嘎兩天。嘎嘎離世時因疫情管控中美再次處於基本斷航的狀態,他買不到回國的機票。阿魚在美國寫下悼詞,囑我在嘎嘎的墓前誦讀。

我最敬愛的嘎嘎:

我在大洋彼岸,相隔萬裏,不能回來送您最後一程。特請父親代我在您的靈前表達我的哀思。

媽媽電話告訴我您離開的訊息時,非常沈痛。我安慰媽媽不要難過,我說這不是一個悲傷的結局,這是一個精彩的告別。嘎嘎從去年七月生病,到現在為止,堅持了整整十六個月,遠遠突破了當時所有醫生和專家判斷的三個月的壽命預期。嘎嘎就是一個戰士,在戰場上堅持到了最後一刻,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沒有人能鬥過命運,但是人可以選擇以什麽樣的姿態來迎接命運的挑戰。嘎嘎,您選擇了最頑強的姿態——我可以輸,但是我絕不退賽!在這場與疾病的搏鬥中,您是一個鬥士,氣勢從來不輸,永遠鬥誌昂揚。

作為您疼愛的外孫,我將永遠再見不到您了,永遠吃不到嘎嘎做的全世界最好吃的餃子了。但是,您對我的影響,將永遠存在於我的生命中。那就是您的鬥誌,您的生命力,就像一團火焰,一直在燃燒。您一生面對不公不平,從沒有退縮過;即使在什麽都沒有,什麽條件都不利於自己的情況下,哪怕姿勢看起來不那麽優美,您也一直在戰鬥;您面對困難從來都是遇強則強,絕不屈服。您一生並沒有得到很多幸運的眷顧,卻憑著鬥誌和善良贏得了世間的敬重。您用盡全力地活過,照顧了我們整個大家庭,乃至整個家族。

所以,我敬愛的嘎嘎,您對世界的影響,大於您的生命,因為您的精神會在兒孫心中永存。

您和嘎公在天堂團聚了,您的兒孫在人世間懷念您們,繼承您們的鬥誌和善良,好好地生活。

嘎嘎,您安息吧!

一生敬愛您的外孫 阿魚

2021年11月29日

在墓穴安放好嶽母的骨灰,封好蓋子,讀完阿魚的悼詞,天下起了小雨。霞在墓前哭得直不起身,我打著傘扶著霞,在雨中擁抱著她等她慢慢平息。雖然是命運使然,雖然作為女兒霞已經為母親使盡了所有的力氣,但是真正離別來臨的時刻,悲傷還是如此地撕心裂肺。

是的,相聚的盡頭是離別。就像人一出生就在奔向死亡,只不過路途或遠或近而已。總有那麽一天,總有那麽一刻,這是我們生而為人的宿命。

說到底,人生就是一場離別,重要的事情是我們該如何做別,又怎樣離開。路途之中的愛與溫暖,才是人生這場離別的意義所在。

嶽母走後的那一段時間,霞會經常把阿魚寫給嘎嘎的悼詞拿出來默讀。她讀完把悼詞用雙手貼在胸口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流淚的樣子,讓我心碎。我們一代代生生不息,愛著,陪伴著,懷念著,哭著,笑著,擁抱著,把日子過下去。

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意義。我的幾個公益專案都是關於兒童青少年的大病救助和教育關懷,聯愛工程,知更鳥專案,夢想行動,傳薪計劃,無一不是充滿著離別,有些還是生離死別。這些不幸的孩子,還有他們奔波辛勞的家長,命運沒有給他們一個好的劇本,他們被動上場,但是他們竭盡全力地演了。有的像寒冬臘梅頑強開放,也有的像秋葉一樣黯然飄落。我和我的夥伴們在努力地去愛,去陪伴,去擁抱。我懷著最大的誠懇,去記錄那些可能不被記得,不被在乎的人,記錄他們生命中的困難和為難,記錄那些雖然卑微但是壯闊有力的掙紮和努力,記錄那些無奈的離別,也記錄那些溫暖的擁抱,還有那些長流的熱淚。

我們會懷念,也會歡呼。真正受過傷的人,才知道疤痕也有生命啊。我們用心靈去撫摸那些疤痕,懷念那些離去的勇敢的生命,歡呼那些重生的可愛的精靈,從而獲得前行的力量。

【別離歌】題記

【別離歌】目錄

序言一:一種高尚的痛苦/陳越光

序言二:擁抱生命的善意和希望/俞敏洪

前言:詩意之外的離別

第一章:阿亮的最後九天

第二章:活著的菩薩

第三章: 風中的雁子

第四章:武漢,武漢

第五章:神奇的世界杯之旅

第六章:闖陽關

第七章:回鄉

後記:讓我為你唱首歌吧

成長是一首關於別離的歌(肖立)

人生沒有比慈悲更有意義的事(曾冰)

跋:別離歌(阿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