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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曉芒 | 鏡子的故事——【人之鏡】前言

2024-02-14文化

相傳在唐朝,有一位佛門大法師弘忍,他手下有兩位聰明過人的弟子,一位叫神秀,一位叫慧能。一日,師父命兩位弟子各寫一偈,以表明他們學法的心得。神秀提筆寫道:

身是菩提樹,
心為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
莫使有塵埃。

這時,平常看上去有些笨頭笨腦、連大字也不識一個的慧能,居然出口成誦,口占一偈,讓人寫出來是: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佛性常清凈,
何處惹塵埃。

師父見偈,大為欣賞。當夜三更把慧能悄悄叫到臥室,傳法與他,並密授衣缽。後來,慧能終於成為佛教禪宗(南派)的創始人,被後人追謚為「大鑒(鏡)禪師」。

慧能大師塑像

在中國思想史上,以人心作為鏡子的說法在老子那裏就已經有了。老子主張最高的思想境界是「滌除玄鑒(覽)」,即是把人心打掃幹凈,像一面清澈幽深的鏡子,才能反映出自然的本來面目。但進一步討論「人之鏡」的問題,恐怕還是隨著佛教的傳入才盛行起來的。佛教帶來了西方人(印度人、波斯人、希伯來人等)有關光明與黑暗本原對立的思想,帶來了對火與「光明」的崇拜和「燈」的象征(青燈古佛),這與中國古人最早認為「氣」「精氣」或「浩然之氣」充塞於天地之間,是完全不同的一種宇宙感。氣是不可能由鏡子來反映的,只有火及其光明才能反映在鏡中,鏡的作用也僅在於反射光。

不過,鏡子的比喻在印度人那裏,最早卻並不是用來比喻人心的。它不是說,外界的光明反映在人心這面鏡子中。正相反,在印度人看來,人心本身還需要在外部的鏡子中映現出來,因為人心不是接收器和反射器,而正是光源。印度最古老的文獻之一【奧義書】中說:

當一個人醒著的時候,正像從烈火中,火星迸向四面八方。

又說,天神因陀羅和妖魔維羅吉納請教「生主」關於「自我」的知識,「生主」請他們在一盆水裏看自己的影像。盡管因陀羅並不滿足於這種形象的教導,而試圖直接看見自己無形的靈魂,但也說明了,印度人很早就認為對自我的意識只有從某種物件那裏才能反射得來。

看來,中國人更多地把鏡子用來比喻人心而不是外界物件,這與中國自身固有的傳統有關。在這裏,鏡子的作用不是用來認識自我,而是用來反映世界、「玄覽」萬物、呈現宇宙本體或「真如」的,即是說,鏡子(人心)本身是看不見的,在鏡子裏看見的都是外界事物;人們從鏡中反映的外界事物得知鏡子的存在,但卻不能把握那獨立於一切外界事物的鏡子實體的形象,因為鏡子本身並不反映在鏡子中。所以神秀還以為「明鏡」有一個「台子」,慧能卻反駁他:哪有什麽台子!「心」不過是一面本身潔凈空虛的明鏡,它反映的是無所不包的「佛性」,乃至它本身就是「佛性」。神秀還想要認識自我、規定自我、保持自我,慧能卻一口否定:根本沒有什麽自我!

佛教華嚴宗認為,人心「雖現凈法,不增鏡明,雖現染法,不汙鏡凈。非直不汙,亦乃由此反顯鏡之明凈」。鏡中呈現的現象(法)不論是幹凈的還是骯臟的,鏡子本身卻不介入,它是徹底幹凈的,因此,「用則波騰鼎沸,全真體以執行;體則鏡凈水澄,舉隨緣而會寂。若曦光之流采,無心而朗十方;如明鏡之端形,不動而呈萬象」。為說明此義,高僧法藏「取鑒十面,八方安排,上下各一,相去一丈余,面面相對,中安一佛像、燃一炬以照之,互影交光,學者因曉剎海涉人無盡義」。

這的確是一光輝燦爛之境界!試想鏡中有鏡,像中有像,一炬既燃,佛光如海。一人涉入,平添萬法,怎不令人於目眩神迷之際,頓覺寂然而澄明呢?

然而,如果說人心是一面鏡子,那麽即使將它放人別的鏡子之間,它所反映的也不可能是別的鏡子本身的形象,更不可能是自己本身的形象,而只能是在這些鏡子中輾轉相映的那個宇宙本體(佛性)的形象。所以這是一個「無心」(「無心而朗十方」)、「無我」的境界,是一個取消自我意識、使自己融人宇宙意識的「物我兩忘」的無意識境界。

可見,「鏡子」作為一個頗富哲學深義的比喻,在中國古人那裏並沒有西方人那種自我發現的意思,卻呈現出截然相反的含義。這就使得王陽明能夠把孔孟之道和佛家學說合而為一,提出「我心」和「宇宙」這樣一種同一關系:「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即「我心」並沒有它自己的不同於宇宙(也不同於他人)的本體,因而不可能將它作為一個特殊的、個人特有的物件來認識和對待。所以「宇宙即是我心,我心即是宇宙」,說的是:宇宙是我心中呈現的那個宇宙,我心是充滿整個宇宙於其中的我心;至於「我心本身」是什麽?回答是「沒有我心」(「心無體」)。

在數千年的中國思想史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一種要從根本上把客觀世界當作鏡子來反觀自己、發現自己、認識自己的努力,而總是看見把人的內心當作平靜的湖水,如同明鏡,一切漣漪和波瀾、一切欲求和沖動都不是「本心」,而是對本心的幹擾和遮蔽,真正的本心則是虛靜、「無事」「空」。因此只有專心內向,守靜抱一,屏息朗照,才能獲得宇宙的真諦。這樣一種「人之鏡」,不僅沒有激發中國人的自我意識,反而成了使人放棄一切自我追求、退入無所欲求的永恒虛無之境的「寶鑒」。

我們現代中國人的確是開通多了。我們不再對宋儒的「存天理滅人欲」頂禮膜拜,我們提倡婚姻自由,反對父母包辦,我們時不時地鼓吹一陣子「個人」和「個性」(如陳獨秀、魯迅、郭沬若等人),或「發揮個人的聰明才智」。特別是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來,連「人道主義」「人性」「人格」或「獨立人格」這些題目,也熱烈地討論起來。但似乎還沒有人指出,這一看上去轟轟烈烈的時代思潮如果不涉及「人之鏡」的根本顛倒,它就終將只是過眼煙雲。

所謂根本的顛倒是指:不再僅僅把人心看作被動而平靜地反映外界的「明鏡」,而是要能動地從外部世界中去獲得自我的「確證」。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曾說:人「到世間來,沒有攜帶鏡子」;人只有透過改造外部客觀世界的活動,即透過勞動生產,才能在他的產品上實作他的真正本質,才能證實他的力量和才幹,才能發現他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人的產品,即經人改造過的自然界,才是真正的「人之鏡」。

馬克思的這一思想,是植根於西方思想文化源遠流長的傳統之中的。只是在馬克思之前,「人之鏡」在西方人那裏始終帶有幻想和神秘的色彩。它最早體現在古希臘有關納西塞斯的神話之中,這個神話與印度【奧義書】中的因陀羅神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據說納西塞斯是一位俊美絕倫的少年,有許多仙女和女神都鐘情於他。但不幸的是,有一天他在一汪清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從此他就愛上了自己,而對其他一切人的追求無動於衷。女神們感到十分憤怒,便將他變成了一株水仙花,讓他成天在水邊顧影自憐。

如果說,中國人以人心為物件世界的鏡子,其缺點是沒有自我意識的話,那麽,納西塞斯以物件為自己的鏡子,所遇到的難題就是抓不住物件本身。他在物件上只看見自己的形象,這形象遮蔽著他的眼睛,使他對別人的美貌視而不見。希臘哲學家們一開始遇到的最棘手的難題之一,就是客觀物件世界「本身」如何能夠「看見」的問題。因為,如果物件世界只不過是些反映主觀世界的鏡子,它們本身就是看不見的,你看見的只是你自己的形象,只是你的「看」。

希臘哲人恩培多克勒認為,人的眼睛就像兩只小燈籠,火光從那裏面透出來,而與物件發生交流:「因為我們是以自己的土來看土,用自己的水來看水,用自己的氣來看神聖的氣,用自己的火來看淪陷性的火,更用我們的愛來看愛,用我們的可厭的恨來看它的恨這裏,「我們的」水、火、愛、恨等也正是客觀世界中同樣的水、火、愛、恨,但這只是一個未經證明的天真的假定。

原子論的創始人德謨克利特已不那麽天真了,他認為:「從一切物體上都經常發射出一種波流,然後,這空氣由此取得了堅固的形狀和不同的顏色,就在濕潤的眼睛中造成了影像」,從而「印下了一個印子」。但既然我們所獲得的認識只是自己的感覺(「印子」),每個人的感覺與他的感覺能力、敏感程度和感官的特殊構造有關,所以物件「本身」究竟怎樣,這是永遠感覺不到的。德謨克利特因此絕望地弄瞎了自己的雙眼。

柏拉圖提出的著名的「洞喻」,也是想要解決這個難題。他設想有些被鎖在地洞裏不能回頭看洞口的囚犯。洞口有些類乎木偶戲的表演,借洞口的火光把它們的影子投射到洞壁上,囚犯們便以為這些影子是實物。後來人被解除了禁錮,回過頭來,才發現了真正的真實事物,發現過去看到的只是這些事物的影子。可是等他爬出洞口,看到外面的陽光,他才看出萬事萬物的真相即整個世界都無非是太陽光反射的形象。不過由於一下適應不過來,他先得看地上的陰影,看水中或鏡中的倒影,再看強烈陽光下的事物,最後才能去直接看太陽本身。

因此知識的四個等級分別是:想象(陰影)、信念(倒影)、理智(看見實物)、理性(看見太陽)。顯然,這裏面起關鍵作用的是「光」,最終是太陽光,或「理性之光」。各種認識程度無非是光的反射層次不同而已。要提高自己認識的層次,就得不斷地「回轉頭」,即從鏡子或反光物上向相反的方向尋找光源,因為一切事物都不過是那個最高本體的太陽(「善的理念」)的「摹本」或「摹本的摹本」。

在柏拉圖看來,由於他把理性看作貫通人的本性和客觀本體(理念)的普照的光明,所以認識物件本身的問題就被解決了。正如太陽和太陽光是一回事,人只要運用他的「理性之光」反觀自身,對自己的固有本性加以「回憶」,就能觸及到並把握住客觀的世界本體。從這裏就產生出了西方哲學源遠流長的「反思」學說。

柏拉圖

「反思」(reflexion),也就是反映、反射,本來是一個光學名詞。它與中國古代「吾日三省吾身」的那種反省不同,不是直接檢查自己幹凈的心地上沾染了哪些灰塵或不良念頭,而是要間接地,從物件上回過頭來思索自己的本性。中國傳統的反省是以人的「心性」為出發點的,人心被假定為已知的、人人相同的、平靜一色的,但這恰好使人心本身成了視覺上的一個「盲點」。西方的反思則是從物件出發的,人心被看作有待於認知的,這就使得人不斷地從外面轉回頭,不是為了「返本歸原」,而是要對人性、人心做步步深入的探索。

反思的這種從外向內不斷深入的過程表明,人先要認識物件,然後才能認識自己,才能對自己的心性有真正的「自我意識」。因此,西方的科學、工業、技術的發展,並不只是一些「物質文明」或外在的「奇技淫巧」,而且也代表著「精神文明」的發展程度,體現著人類自我意識的深化和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

我們中國人通常認為,自我反省是屬於倫理道德和「天地良心」方面的事。一個人做錯了事,我們叫他「好好反省一下」,似乎反省僅僅是為了保持內心的幹凈,保持與社會習俗和道德(天道)一致的手段,就像每天要打掃房子一樣。殊不知,真正的反思正是對自己內心是否本來就「幹凈」,對社會習俗是否本來就合理的一種懷疑和探求,它的根據和標準,不是自己想要幹什麽,而是自己實際上幹了什麽。

一個人,光是強調自己做事的動機是好的,主觀道德上是高尚的,或像孟夫子所說的「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哪怕幹下了多麽殘酷的事,也覺得自己「光明磊落」,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動機——這種人很難說有什麽自我意識。他盡管可以每天反省自己二十遍,我們也很難說他對自己進行了「反思」,因為他缺乏一面外部的鏡子,或者說,他根本不在物件上照一照自己的臉孔,卻一心以為物件就是他心裏反映出來的那個樣子——只要他心裏沒有「私心」。「宇宙即是我心」,這是閉著眼睛就可以斷言的夢話。

中國傳統的「人之鏡」不是用來照出活生生的人的,而是用來照出世界的空虛和人心的空虛,照出世界與人心的一抹平的清靜和虛靜,總之是照出人的「不存在」的。【紅樓夢】第十二回寫到「賈天祥正照風月鑒」,說那風月寶鑒乃「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癥」,只是千萬不能照正面,只能照背面。賈瑞為治自己的相思病,拿寶鑒反面一照,照出一個骷髏,嚇了一跳;正面一照,照出他日思夜想的鳳姐,於是忘了跛足道人的告誡,不斷地照正面,終於丟了性命。

設想一下,假如賈瑞聽了道人的話,繼續克制自己去照鏡子的反面,則相思病無疑是可以治好的;然而這樣活著也只是一具骷髏,因為他在鏡子中看見了自己的不存在,看見自己只是一個活死人。難怪當賈瑞的家人怪罪於鏡子,要架火來燒時,只聽鏡內哭道:「誰叫你們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整部【紅樓夢】所講的無非是:活著是假,死了是真,人是假,非人是真,存在是假,不存在(虛無)是真。賈寶玉只是「假寶玉」,只有重新變回一塊無情無欲無煩惱的「石頭」,才是「返璞歸真」——所以又叫【石頭記】。

中國傳統的「自我意識」,就是意識到自己是非人、非意識;中國傳統的「超脫」「淡泊」,就是明白自己反正逃不掉非人的命運和虛無的結局;中國傳統的「自由」,就是取消自由意誌之後的一身輕松、無所謂和玩世不恭;中國傳統的「獨立人格」,就是自覺地扼殺自己的個性、使之抹平在「自然」(泛)「道德」「天理」的平靜水面之下,就是堅持自己的無人格。作為個人,傳統中國人是完全絕望的。

自我意識

要對中國傳統的人格結構進行一番真正的反思,需要有一面完全不同的「人之鏡」。這面人之鏡,在中國傳統文化本身中是沒有現成地準備好的。這面鏡子只有從西方暫且「拿來」。也就是說,要用西方人的人格結構作為一個參照系來反觀我們自己。西方人和中國人都是人,這一點,是我們能夠把兩者加以反觀對照的前提。既然都是人,西方人所表現出來的東西我們身上也可能有,只是尚未表現出來、尚未為我們意識到而已,它只是「潛在的」。

而這樣形成的自我意識,就會不再只是孟子所說的「返身而誠,樂莫大焉」,或今天人們所說的「從自己出發」「從我做起」,而是要從旁邊來看看這個「自己」或「我」的真實內涵,看它包含有多少「我性」,從而客觀地認識和把握這個「我」的豐富的可能性,揭掉從前的「我」的膚淺性。這才能使自己的人格立體化、能動化起來,使自己的自由主體爆發出四射的光輝。

要尋求西方的「人之鏡」,最便捷、最準確無誤的方式就是考察他們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分析這些形象的人格結構。本書的主旨,便是從西方古典文學作品中選取幾部與中國古典文學中最著名、最有代表性的作品進行比較,把這些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放在尖銳的對比關系中來考察,看是否有可能對我們反思自身文化傳統所造成的人格結構有所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