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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花翁: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丨周末讀詩

2024-08-04文化

鄉下人不種花,春天院子裏的桐樹會開花,村巷的槐樹和地裏的油菜都會開花,但都不當它們是花。不是不愛花,是沒有賞玩的余暇。

如今新農村氣象不同,家家樓房,中庭辟出一畦,栽葡萄樹,有的人家還種月季,夏季種鳳仙花,不為染指甲。

我父親不知如何想出來,他在門外石頭旁邊栽了幾株牡丹。那苗株既資土宜,又得肥力,才兩三年就枝葉蓬勃,花時數十朵,大如碗口,或淺紅,或紫紅,意態酣孌,四鄰都誇好看。

撰文丨三書

和煙和露一叢花

明,佚名【賣花圖】。

【賣花翁】

(唐)吳融

和煙和露一叢花,擔入宮城許史家。

惆悵東風無處說,不教閑地著春花。

卻說五月我從西安回去,買得一把團扇,扇面上畫著一朵嫣紅的牡丹,開得滿滿,背面用篆體題了一句詩:「唯有牡丹真國色」。我沒有念給父親,他不知道什麽叫國色,也無需知道。他與母親出入門口,或在門外小立,略為看看花,絕不想到任何典故,也不用什麽比喻,他們看牡丹只是「這花」。

鄉下人也不折花,花就應該開在枝上,折了多可惜,很快就蔫了。一天上午,我父母去地裏回來得遲了,村裏幾個頑童放學回來,經過我家門外,趁四下無人,他們便折了好幾朵,又不好好地折,把枝葉糟蹋了許多。我父母回來見了,當下又驚又氣,母親在街上罵了幾句,父親自此放學時就坐在門口,在手機上看小說,也看管花。

父親告訴我,有個收破爛的老漢四月路過,在我家門口歇息,老漢見牡丹開得好,就問能不能給他剪兩枝。「行,你要多少枝都行,這東西值什麽錢,枝子發得又快!」他說時很開心地笑起來。

我在老家十七年,只在書上見過牡丹,書上的牡丹是富貴的,高不可攀。見了家門口的牡丹,我才知道牡丹其實並不矜貴,原來與村落人家頂相宜。四月我在西安看過興慶公園的牡丹,即唐玄宗與楊貴妃賞牡丹,詔李白進【清平調】三章的地方,也在洛陽的公園裏看過盛大的牡丹節,花叢堆堆擠擠,遊人拍照絡繹不絕,那些牡丹態色疲憊,簡直要被看殺。名花傾城,倒不如我家門前的清平,人與花皆有個端正。

唐代賞花之風頗盛,李肇在【唐國史補】中寫道:「京城貴遊,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車馬若狂,以不耽玩為恥。執金召鋪宮圍外寺觀,種以求利,一本有值數萬者。」白居易於貞元、元和之際曾在長安,見官吏強取豪奪,百姓生計維艱,因作【秦中吟十首】以歌其事,最後一首【買花】,寫京城中人買花若狂,詩中曰:「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家家習為俗,人人迷不悟。」

樂天詩最後的特寫鏡頭,叫人心痛:「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低頭獨長嘆,此嘆無人喻: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一叢紅牡丹,價錢相當於十戶中等人家一年的賦稅,這實在不可思議。那田舍翁,我總覺得像親人,像我經常在城市裏看到的老農,他們怯怯地走著,悵然若失,跋扈的高樓,金錢的戾氣,都使他們自卑。

吳融絕句中的賣花翁,也是這樣的傷心形象。「和煙和露一叢花」老人家清早就挑著擔子進城,花枝露水猶濕,整株移出,根須尚帶著泥土,為了保鮮,為了賣個好價錢。樂天詩裏也說:「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

「擔入宮城許史家」,許史家原指漢宣帝的外戚,許伯是宣帝皇後父,史高是宣帝外家。賣花翁挑著擔子,小心地將花送入權貴豪門家裏。那牡丹也不過是一叢花罷了,卻比老人的性命或許還要值錢。

在詩人慈悲的註視下,東風也變得惆悵難言。「惆悵東風無處說,不教閑地著春花。」春風春水長養好花,並不專為誰,花開在那裏,自開自謝,並無自身以外的目的。長安城中貴族愛花,卻不知花還是開在閑地更好,這般癡狂,正是意有所至,愛有所亡。

中晚唐寫賣花的詩很多,多帶批判,權貴與百姓的天壤之別,都使詩人痛心疾首。貴花不貴粟,耕夫多作賣花人,傷及農業之本。更有甚者,如羅鄴的【春日偶題城南韋曲】:「韋曲城南錦繡堆,千金不惜買花栽。誰知豪貴多羈束,落盡春紅不見來。」貴族貪婪,耗費千金搜購花木,用來裝點花園,卻沒有時間來欣賞,任花白白開落,如此暴殄天物,實在可惡。

擔子挑春雖小

清,馮箕【賣花圖】。

【昭君怨】

(宋)蔣捷

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

賣過巷東家、巷西家。

簾外一聲聲叫,簾裏鴉鬟入報。

問道:買梅花?買桃花?

到了宋代,商品經濟發展,買花不再是貴族豪門的奢華,而成為普通人的日常消費。寫賣花的詩詞,氣色轉為緩和,乃至靜美。【東京夢華錄】記載北宋都城開封的花市:「是月季春,萬花爛漫,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

不僅買花成為尋常事,而且賣花聲更是一景。買花的人很多,南宋吳自牧的【夢梁錄】,寫都城臨安的賣花聲:「歌者叫於市,買者紛然。」宋代都城近郊多植花卉,城中既有花市、鋪席,也有走街串巷的賣花人。陸遊【臨安春雨初霽】曰:「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賣花聲好聽,至南宋發展為專門技藝,為「瓦舍眾伎」之一。有音樂天賦的賣花人,將市井諸色歌吟賣物之聲,合采宮調而引入流行曲調,遂演化為【賣花聲】的詞牌名。

蔣捷是江南人,詞中多寫日常生活片段,這首【昭君怨】寫賣花,情景宛然,明白如話。「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賣花人挑著擔,串巷叫賣,擔上的花,白白紅紅,叫人看了,便覺春風春日都到了眼前。蔣捷的措辭溫柔可愛,妥帖如畫,讀之依稀可見南宋江南城鎮的街巷風光。

賣花人賣過巷東家、巷西家,這裏有他的身影,也有他的叫賣聲。下片寫室內,賣花聲想必很好聽,「簾外一聲聲叫,簾裏鴉鬟入報。」丫鬟掀簾問小姐道:「買梅花?買桃花?」

南宋婦女流行戴花,以臨安為例,單是女妓每日戴三兩朵,茉莉盛時,更有戴至七八朵者,所費不菲,不過供一晌之娛。不僅女子,男子亦插花,貧賤者亦戴花飲酒,習以為常。

蔣捷另有一首折花詞,調寄【霜天曉角】,其詞曰:「人影紗窗,是誰來折花。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 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與賣花詞同樣,也是純用白描,天真活潑,富於日常生活情味。

買得一枝春欲放

清,張熊【梅雀圖】。

【減字木蘭花】

(宋)李清照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

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這首小令作於李清照與趙明誠新婚不久,燕爾之情,溢於言表。是時,趙李兩家皆居汴京,大約早春天氣,薄寒料峭,城中已有賣花人。

她買了一枝梅花,含苞待放。「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此是買花,字裏行間,滿是歡喜。李清照最喜梅花,一枝春,即代指梅花。多年後,趙明誠亡故,清照在詠梅詞【孤雁兒】中寫道:「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買得梅花,拈在指間細細端詳,「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這枝梅紅得艷,如彤霞氤氳,花上曉露浸染,宛如啼痕,楚楚動人。讀這兩句,仿佛聞到了梅花的清芬。

下片寫戴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這句非常頑皮,李清照追憶少女時代的【如夢令】,也是天真爛漫,又有些叛逆,她原是個風流爽朗的本色人。「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新婚燕爾,她亦如尋常女子,在夫婿面前這般嬌憨。她把花斜簪在鬢際,沒有照花前後鏡,卻叫夫婿來比並看,看是花美還是人美。

賣花人如今幾乎絕跡了。城市裏的花店沒有賣花聲,只是粗糙的錄音機叫賣聲,刺耳又難聽,毫無內容,更無腔調,和超市廣播促銷賣菜沒什麽兩樣。花店裏那些花,也只是商品,不分季節,沒有春風春日,沒有山川露水精神。

有一年在某古鎮旅遊,閑坐在小橋流水邊,喝著三十八元一杯的果汁,就為了有個座位。向晚時分,忽聽得有人在叫賣,聲調悠揚,和鎮上別的聲音都不一樣。循聲望去,看到石橋那邊一個身影,肩背竹簍,正往橋上走。是賣花人,竹簍裏簇簇的紅果子花,還有百合。我要了一束紅果子花,才十五元,給了二十,賣花的中年男子略表謝意,然後背上竹簍,逶迤往附近的巷子而去。他一面走,一面叫賣,像唱山歌,叫賣聲在暮色中蕩漾,使我聽了不勝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