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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ile【路殺】| 南韓映像專題

2023-12-28文化

作者曾表示這篇小說是獻給女團「Oh My Girl」的,其中傾註的愛意與情感令人動容。這篇小說中,人類女性溫柔、有著倔強的精神力量,書寫屬於自己的傳奇。

路殺

Roadkill

全文約 18300 字,預計 閱讀時間 36 分鐘

譯者:王瑾

校對:程金萍、孫薇

她叫夏天。一直以來我都很困惑,她的母親究竟是出於什麽心理給女兒取了這麽個名字。雖然我和她母親素昧平生,但我感覺她應該是個相當感性的人,要麽就是詛咒自己女兒人生的人。否則,怎會有人用一個已經消失的季節給自己的孩子命名呢。

當然,如果從廣義上將炎熱天氣持續的時期統稱為夏天的話,那麽嚴格來說,夏天本身並沒有消失——現在的地球時時刻刻都是夏天。或潮濕、或幹燥,或酷熱、或溫熱,即便有些許差異,但在任何地區,不論何時都是同樣的溫暖。我們生活的地區自然也不例外。在這裏,一年中有一半的時間在刮風,另一半則很平靜;唯一不變的只有陣雨,一年到頭下個不停。因此,我們將一年中的前一半稱作風季,後一半則稱作靜季。名為夏天的這個季節再也不復存在了,因為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再用那種方式來劃分季節了。據說其他地區的情況跟我們這裏大同小異。

然而,真實原因不得而知。關於母親,我們只能在腦海中茫然地幻想一下而已——母親留下的,只有我們這個同她類似的身體,以及我們的名字。除此之外,母親的聯系方式、地址或照片,這樣的東西通通沒有。我們甚至連她們的生死都不清楚。

因為沒有選擇的余地,我們只能選擇對她們毫無緣由地或愛或恨;因為沒有選擇的余地,所以不管是否喜歡,我們都只能接受自己的名字。夏天屬於深愛母親的那一類女孩。她總是幻想,幻想她的母親是一個端莊美麗的女人;幻想她的母親仍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在那個地方還存在夏天這個美好的季節。所以,她對自己的名字也甚是滿意。對夏天來說,她的名字就像是某種信物,說不定哪天,她或許就能前往母親生活的地方。夏天就是靠著這條信念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夏天相信,那些曾經在夏天這個季節裏活動的動物們,也都還在地球的某個角落生存著,不論是老鼠、狗、貓、貉、松鼠、兔子、麅子、河麂等走獸,還是麻雀、鴿子、野雞、喜鵲、烏鴉等飛禽。夏天翻閱了無數次科學家發給我們的滅絕動物寶鑒、生態學論文及相關材料,走遍了後山的每一寸土地尋找動物的痕跡。她自豪地給我展示骨頭、排泄物結塊、腳印和羽毛等東西,聲稱這是那些動物仍然存在的證據,盡管在我看來這些東西毫無意義。她總是說,就在幾年前還有鴿子在這裏的樹梢枝頭停留;就在最近兔子還在這附近的山上打洞生活;而河麂,直到現在都藏在後山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她總是這副說辭。夏天雖然一直對自然埋頭苦學,卻毫無成就可言,她的描述裏既沒有具體的場所,也沒有確切的時令或數碼。她總是用「某個地方」、「某天」這樣的字眼。

對於她毫無根據的判斷,我一貫是要反駁的。我總是追問她:河麂究竟生活在哪裏;你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去那個有夏天的地方;你憑什麽確信你母親是個好人;你根本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你的說法,你的主張都只是你一廂情願的猜測和想象,為什麽你還在癡心妄想呢。

沒錯,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如果我們無法去目睹、去了解、去經歷,如果我們所能掌握的只有信任程度,那麽,懷抱悲觀,維持最低程度的信任或許更好一點。因為只有這樣才安全,只有多一些懷疑,才會少一些失望。但是夏天不能理解我的這種思維方式。面對我丟出的反駁,她一貫先是用那種特有的善良真誠的語調答復我,接著就閉緊嘴巴躲開我的視線,最後就嚎啕大哭,「你太殘忍了。」「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這麽討厭我?」

這時我會用我獨有的尖銳語調回應她,「我並不是討厭你,只是指出事實而已,你不要這麽感情用事」,最後用一句「實在沒法跟你溝通」來蓋棺定論,這場口角到了這一步,我們都會氣一整天,彼此拒絕交談。

其實作在想來,我似乎是有些討厭夏天的。準確來說,我是討厭她那種毫無來由的樂觀主義,討厭她那堅定不移、單純地對世界抱著希望的能力。而我沒有那種力量,看到那樣的夏天,我就會厭惡自己。

政府將我們稱為少數人種。確切地說,我們的官方名稱是「1級保護物件少數人種」,即為了全體人類文明的利益,必須要加以保護的人種。這意味著,我們會在不遠的將來滅絕。

我們在前進演化過程中被淘汰掉了,就像老鼠、松鼠和河麂那樣,像麻雀、野雞和烏鴉那樣,我們正在以漸進的、毫不顯眼的方式一點點減少。沒有人能預料到,有朝一日我們竟會淪落到被淘汰致滅絕的地步。因為,我們是那麽普通,基數又那麽巨大。傳說中我們的人口曾占據全世界人口總量的一半,現在聽起簡直不可思議。在那時,我們還只是普通的「人類女性」而已,可以在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建造家園生活下去。

但是在如今這個生態界裏,如果讓我們隨便去一個地方,隨心所欲地生活,不到一天時間,我們就會被殺害或「被捕食」。所以,需要對我們進行特殊的保護、管理及教育,特別對我們這種幼齡個體,在送回生態界之前,更需要接受適應訓練。

至少我們的課本上是這麽說的。保護所裏管理教育我們的科學家、公務員和老師們都是這樣說的。

但是,他們沒有告訴我們,所謂的「被捕食」其實就是被強奸。而這,是我們的前輩告訴我們的。

保護所的少女從前輩那裏聽說了很多故事。大部份故事都和夏天的論調一樣無法證實,甚至比那還要異想天開。熟人間口耳相傳的流言,來源不可考據的緋聞,對於外面世界遭遇的警告和推測等等。其中大部份都和性有關。外面世界的男人們總是覬覦我們,將我們標上高價進行黑市買賣。如果被那種男人抓住我們根本無力反抗,只能被關起來每天被迫性交。我們的前輩中有些人就在那些男人拍攝的色情片中出現過,某某前輩親眼看見的。一次歷史課上,一個前輩在作報告時,不小心開啟了錯誤的影片資料,所以那個班的前輩們都看到了……「聽說特別可怕,但是特別漂亮。」給我們講述這個故事的同年級女生——時允這樣對我們說道。「據說那個前輩特別漂亮,在那個片子裏。」 時允隱秘而小聲地說道,臉上一副害怕同時夾雜著微妙的興奮的表情。

每次聽這種故事的時候,夏天總是會特別害怕。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臉色煞白,總是緊緊地抓著我的衣角,就好像她正在現場親眼目睹一樣。時允覺得夏天這種反應很有趣,就更來勁了,描述得更淫穢更誇張。「聽說他們平時力氣就比咱們大十倍,強奸的時候甚至能大三十倍。」「聽說也有那種長得特別好看的男人。咱們見到的科學家和老師們都是醜男。據說真正長得好看的男人和他們完全不一樣。」「聽說有些男人的肌肉特別結實,摸上去的手感就像金屬一樣。」「和那種男人結婚的話每天晚上都特爽……」

時允是我們這一屆裏和前輩最親近的,她不厭其煩地傳播著這些流言。午飯時間、休息時間、晚間散步時間,時允總是說個不停。女孩們則圍坐在時允身邊,認真聽她描述「爽快的夜」,被那些男人的肌肉、外貌,還有男人具有的蠻力等魅惑得興奮不已。她們還時不時假設著我們中的某個人萬一沒嫁給好男人,或是被壞男人捕獲發生不幸的情景。就這樣,女孩們一邊害怕著這些將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一邊享受著這些無稽之談。

是的。這對她們來說只是無稽之談而已。因為她們堅信自己不會遭遇這種不幸。只要按照保護所的科學家、公務員及教師說的那樣好好學習,女孩們成年之後,就會離開這個地方,和好男人結婚,對此她們深信不疑。保護所和我們約好了,他們會給我們尋找好男人和我們結為伴侶,那些男人要足夠優秀,才配得上擁有我們這種珍貴美麗且稀缺的人種為妻。那些男人只有經過政府嚴格繁瑣的審查鑒定後,才能有資格帶我們離開。那些男人會帶我們到真正的世界中去,一輩子保護我們、愛護我們,讓我們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一般不參與女孩們的這種談話。晚上睡覺前,女孩們在已經熄燈的宿舍裏低聲夜話時,我總是靜靜聽著,從不插話。每當女孩們閉上眼睛,幻想自己未來丈夫的樣子時,我都在思考著其他東西。

「怎麽做才能從這裏逃出去。」

每天晚上我都在琢磨逃出保護所的辦法。這是我長久以來的樂趣,也是我的秘密,甚至對夏天都沒有說起過。

至於逃出去後我要做什麽,現在還沒有想過,也沒有具體規劃過怎樣活下去或是要去哪裏。我只是像玩拼圖一樣,像每天的例行公事一樣,研究著逃跑的路線。保護所的監視什麽時候比較疏忽,哪條路能通向外面,解除門鎖裝置需要哪些道具和方法,這些女孩中誰可以信任,而誰又絕對不能相信,還有哪些潛藏的危險因素……就是這些支撐我在這裏度過一天又一天。

所謂秘密,其實就是一種精神力量。每當那個令人討厭的歷史老師給我們上課時,當她講述著我們這些女孩在前進演化中被淘汰的過程,並強調我們自身是多麽低賤時,我都閉耳不聽,埋頭分析著那個能破解保護所大門的門禁密碼。每次體檢,我們會接受不知作何用途的各種檢查和實驗;接受不明藥物註射;我們身體的成長過程也會被仔細地記錄在圖表上。每當這時,我都會暗暗嘲笑這些得意洋洋的醫生和科學家們,他們自以為對我的一切了如指掌。「你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我要打你們一個措手不及。我要從這裏逃出去,我一定會做到的。」

當然,想離開那裏的並不只有我一個。女孩們都期盼著盡快離開保護所。如果一輩子都被關在那裏面,女孩們當然會覺得憋屈。但是時允這些女孩相信,按照規定從保護所畢業,然後和外面的男人結婚,這樣的未來能救贖她們。而我甚至厭惡這種未來。我不僅僅是想逃脫現在,更想逃脫那種未來。我厭惡那種成為某個男人的所有物,並再次在「保護」下生活的無力人生,但令我最為深惡痛絕的,還是我可能會和那個男人生下女兒這件事。如果那樣的話,我的女兒也會像我一樣被劃定為「1級保護物件少數人種」,被強制送到這個保護所裏。這就是法律。就像我母親之於我,我也只能給女兒一副和我一樣卑劣的身子,一個我親自取的孤零零的名字,之後便天高水遠再無交集。我幼年時一直視保護所為地獄,但我卻必須把我的女兒也送到這裏!

政府宣稱我們為人類的遺傳多樣性做出了貢獻,說這是非常偉大的行為。但是如果這種事就是偉大的話,我寧可不要變得偉大。我只是,想逃離這一切。但是我始終沒能這麽做,即使馬上就到了要從保護所畢業的時間,我一次都沒有試圖逃離過,這一切都是因為夏天。

每天晚上,當我想到自己把夏天留在這裏一個人逃走的情景,我就被自責感壓得喘不過氣。膽小的夏天,脆弱的夏天,沈浸在渺茫的希望裏生活著的單純的夏天。如果我離開的話,夏天大概連一個小時都撐不過去就會死掉。如果我不在她的身邊保護她,她可能會立時消失,就像她的名字那樣,就像她深愛的那些已經滅絕的動物那樣。

保護所由三棟大樓組成,雖然這些建築都有些年頭了,但是非常幹凈。它們分別用作女孩們的教育、食宿、醫療、研究場所,還有一塊屬於這個地方的管理者,是他們的專用區域。

在保護所基地的西邊有一座山,雖然偶爾會開放,讓女孩們在此野餐、上室外課或散步,但是半山腰有高高的鐵柵欄,沒有人能越過柵欄到外面去。

基地東邊則是高速公路。無數輛汽車仿佛巨大而怪異的怪物,不分日夜在這條路上飛馳。至於路的另一側,因為太遠了所以看不太清,似乎是個產業園,裏面的研究所和工廠密密麻麻。當然,保護所基地和高速公路也被高高的鐵柵欄隔開了。

北邊和南邊分別是正門和後門,不用多說,兩個門也被嚴密把守著。厚重的混凝土圍墻分別從門的兩側延伸出去,圍墻擋住了視線,看不到那外面究竟有什麽。即使在保護所內的大樓樓頂眺望,也看不到南北方向外部的景象。

所以我們能看到的外面,只有後山那些煞風景的樹、東邊的高速公路和它另一側影影綽綽的工廠而已。一有空,我就會檢視這兩個方向上設定的鐵柵欄。鐵柵欄既能阻擋我們,讓我們不會「走失」,又能保護我們免受外界入侵。也就是說,這些柵欄足夠高,也足夠堅固,即使是成年男子也絕對翻不過來。我在同年級的女孩中也算是比較高的了,但是這些鐵柵欄,似乎足有三個我那麽高。

但是我知道鐵柵欄的弱點。

我檢視過保護所的每一個角落,仔細觀察過鐵柵欄、圍墻、監視網絡攝影機、安保系統和門禁的各個方面。經過長時間以來習慣性地仔細觀察,現在我對這一切都了如指掌,就像我清楚知道床單上的每處花紋一樣。甚至閉上眼睛,保護所的地圖就會自動浮現在我的腦海裏,而我就會想象自己在那地圖上穿梭甚至逃出去的樣子。

因為這些行為會惹人懷疑,所以表面上我裝成了一個模範生。或許應該說,正是因為我在做一些惹人懷疑的事,所以才更要做出一副模範生的樣子。我說過,所謂秘密是一種精神力量。我暗示自己有可能逃出去,只要勢頭不妙,我隨時都能離開這個地方。只有這樣暗暗為自己加油鼓勁,我才能在這裏煎熬度日。

現在想來,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用各自的方式熬著那段日子——反復做著某些事。

時允反復講述關於男人的故事。

我反復策劃著逃脫計劃。

而夏天,夏天也是反復尋找著那些動物們的蹤跡。

在我專註於探索鐵柵欄的時候,夏天則專心探索著後山。為了尋找那些已經滅絕的動物的痕跡,她不厭其煩地仔細檢視著泥土、大樹還有石頭等。這樣看來,也許夏天以後也能成為對後山一草一木了如指掌的專家呢,就像我熟知保護所基地的安保系統那樣。不過,在那之前,她需要經歷一個艱難的過程。雖然那座山看起來平平無奇沒有什麽危險,但是夏天本來就身嬌體弱,她在這座山上走失了很多次,也受過很多次傷。不小心踩空摔倒,亦或從巖石上滾落,對她來說都是家常便飯。她也曾因撥弄昆蟲的巢穴而被蟄傷,還曾被荊棘叢刺傷。每當這種時候,負責為她收拾爛攤子的總是我。我會照顧受傷的夏天,看護生病的夏天,聽她對著我撒嬌,告誡她不要再出現這種事。這些,都已經成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份。

有一次,夏天甚至在後山迷路失蹤了。多麽荒唐的事啊,就像是在自己家的後院裏失蹤一樣。當我們找到夏天時,她已經在一個偏僻草叢的樹蔭下睡著了,手裏攥著一個光禿禿的、很不起眼、類似黃豆豆莢的東西。

夏天聲稱這個豆莢是附近某處有河麂棲息的有力證據。她的原話我只是匆匆過耳,所以記不清了,大意就是這種植物是河麂的食物,她甚至還發現了河麂進食這種植物的確鑿證據。

夏天很喜歡河麂。在她尋找的滅絕動物中,河麂是最受她喜愛的。按照夏天的說法,河麂是食草鹿科動物中的一種,和鹿科動物的其他近親一樣,是在新生代第三紀時期出現在地球上的,而且它們具有和其他近親與眾不同的魅力。首先,其他鹿科動物中,公鹿頭上一般會長有王冠樣式的鹿角作為雄性特征,但是河麂不然,雄性和雌性都沒有角,而且河麂和我們想象中溫順膽小的小鹿形象完全不同。據說它們很粗暴且充滿好奇心,一對大大的獠牙露在外面,經常在夜晚活動,叫聲如鬼哭般陰森可怕,而且它們經常在黑暗中冷不丁地跳出來戲弄人類,若說這種動物具有威脅性,也確實不是虛言。「它的脖子和腿修長優雅,喜歡遊泳,總是充滿活力地蹦來跳去。」夏天興致勃勃地描述著,仿佛親眼見過河麂似的。

我大概知道夏天為什麽對河麂有這樣深切的喜愛之情。雖然沒有親口說過,但是不難猜測:她認為這種名為河麂的古老動物和自己的處境相同。曾經在這個國家棲息著多達數十萬頭的河麂,繁榮一時,但是不知從何時起,它們的數量開始急劇減少,最終再難覓其蹤跡。如果還有存活到現在的個體,八成也會被看做保存著完整遠古哺乳類動物特征的 「活化石」,成為學術界珍貴的研究物件,就像我們這些女孩一樣,成為稀少珍貴而神秘的存在。

我們一直都是稀少珍貴而神秘的存在。從小我們就被灌輸這樣的教育。其他人類女性為了方便和力量,舍棄子宮,改變基因,移植幹細胞,更換內臟器官,服用延長壽命的藥物,並且將這種新型基因遺傳給了自己的女兒,成為了新型前進演化人的祖先。但我們的母親則不同。她們或是因為太過貧窮而沒法選擇這條路,或是因為某種固有的宗教道德觀念而拒絕了這條路,亦或是生活在某些科學技術沒有覆蓋到的邊遠地區,以至於根本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只能維持著「自然前進演化型」的生活方式。而我們,就是這些女人的女兒。

我偶爾會幻想那些前進演化女人的生活。不用經歷痛苦的月經、妊娠和生產,這種生活會是什麽樣子呢?可以隨心所欲去任何地方,不需接受任何人的保護,也不必受任何人的壓迫,這種生活會是什麽樣子呢?不必為自己的身體感到羞恥,這種生活會是什麽樣子呢?我暗暗祈盼著,下輩子能投生為一個前進演化女人。但我從來不曾將自己代入區區食草動物的角色,而且它們很久以前就滅絕了,甚至比我們更早被淘汰。所以,我其實不太能理解夏天的這個興趣,甚至覺得這有些病態。

那件事發生在換季時節。時值靜季末風季初,沈寂一時的疾風從四方八方刮來。我們預定一個月後舉行畢業考試,所有人都為此欣喜不已。

所謂畢業考試不是別的,是由男人向政府提出希望以我們為妻的申請後,政府按規定進行資格審查,透過的男人會親自來和我們見面並進行挑選。也就是說,畢業考試是他們用來挑選新娘的。我們要做的準備不多,只要向那些準新郎們展示出我們適應人類社會的姿態,並且足夠健康能夠妊娠和生產就可以了。當然,女性魅力也很關鍵,但保護所方面聲稱,裝扮自己是道德敗壞的行為(我們完全搞不懂為什麽這是道德敗壞的事情),並對此一直嚴加管控。不過這時候,女孩們都拿出了那些為了不被老師發現,而一直小心珍藏的化妝工具和樸素的飾品,討論著如何用盡可能不明顯的方式讓自己看起來更漂亮,一直研究到深夜。

然而,那天晚上的討論並不熱烈。因為時允出去了,直到熄燈都沒有回房。沒有時允傳授妝容打扮和關於男人的各種小知識,女孩們也提不起興趣,夜談總是中斷。漸漸地,談話內容又回到了之前重復多次的話題上去。這次,平時不會參與閑談,或者說無法參與進去的我和夏天也被拉了進去。

「你們希望被什麽樣的男人選中啊?」

在各自描述過自己的理想型之後,少女們這樣向我們問道。我特別想告訴她們,等她們真的和準新郎們相見後,一定會非常失望,但我生生忍著這股沖動。

「不要引起無謂的懷疑。我一定要逃出這裏。」

我在心裏反復進行自我暗示,胡編亂造一通:如果他是個能理解別人、善良的人就好了;要是頭發顏色是什麽樣就好了;要是年齡多大就好了等等(具體內容忘記了)。

相反,夏天就不太會撒謊。

「我嘛……」

夏天呆呆地面對著女孩們看向自己的視線,陷入了沈思。不久,她慢慢答道:

「如果那個男人來自有夏天的國家就好了。」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輕聲笑了起來,甚至還有女孩發出露骨的嗤笑。

我莫名地生氣了。

「真的。只要這樣我就滿足了……只要滿足這一點,我就能做好那個人的妻子,也能做好他兒子的母親。」

夏天立刻認真地補充道,女孩們又爆發出了一陣笑聲。

夏天就是這樣溫順的人。「你們為人妻,為人母,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角色」,老師們教的這些人生箴言她一直都背得很牢。能真心接受這種迂腐教育的女孩除了夏天再沒別人了。但其實,夏天對保護所管理人之外那些外部世界的男人有種莫名的恐懼,她自己也想象不出作為別人的妻子和母親而活的日子是怎樣的吧。夏天的想象力,沈浸在遠古的動物、自己的母親還有遙遠異國的自然環境這些非現實主義的次元空間裏。

「你到底怎麽想的?」

忍無可忍的我拉著夏天去公用衛生間,一把抓住她質問道。

「就是因為你這個樣子她們才總是笑話你啊。你該不會想在考試的時候也甩出這種傻瓜式的回答吧?」

夏天眨著她的大眼睛,驚慌失措地看著我。她的眼睛就像食草動物一樣純凈。

「‘總是這樣’是哪樣?」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一點也不實際。在這裏大家可能會覺得你可愛而讓著你,但是在外面的世界裏,那些男人會奇怪怎麽有這麽傻的人。你本來體質就弱,在咱們同學中體能分數是最低的,萬一沒有人選你,你要怎麽辦啊?如果直到最後都沒有人帶你走呢?或是等到最後一輪讓一個隨隨便便的男人把你帶走嗎?」

我心裏雖然大叫「糟糕」,可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在她面前,我總是失去控制力,不自覺地用這種尖銳的語氣說話。

夏天變得萎靡不振,整個肩膀都縮成了一團,小聲道:

「這也沒關系。國家會嚴格審查的,只會讓好男人透過……所以就算是我,也一定能碰上個好男人的。」

洗手間的某處有水滴落在地板上,滴滴答答的聲音聽起來甚至比夏天的說話聲還要大。

「那種話你也信?那根本不可能。雖然肯定不會是沿街乞討的乞丐或是酒鬼之類的渣滓,但是你也要在他們裏面好好挑選會呵護你的、精精神神的、會為你著想的男人不是嗎。你要表現自己,讓那些人滿意才行。你這種取巧的想法也就只能哄哄你自己。不知道哪天我就不能跟在你身後幫你了,你明不明白。」

「我也知道。別人都不太喜歡我。你也不喜歡我……」

「什麽?我說過多少次了,別人擔心你、向你提出忠告的時候,你要虛心接受!如果我不喜歡你的話,我為什麽要上趕著跟你說這些?」

夏天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我。

「我也希望那樣啊。有人勸我就當做忠告來接受,學會理性地進行思考……像你一樣個子又高,又有氣場,也會適當地耍點小聰明,如果我也能這樣該有多好?」

我本來還想說些什麽,可夏天接下來的話讓我又咽了回去。

「河麂肯定就和你一樣。」

這時,洗手間外傳來腳步聲。那是皮鞋的聲音,那個人正在快速接近這裏,聽起來是個老師。

我拉著夏天迅速躲進了清潔工具室裏藏起來。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一定要那樣做。雖然熄燈時間後在外面遊蕩是違反規定的,但是去洗手間其實是沒關系的。其實比起違反規定,我們之間的談話更讓我惴惴不安。我很害怕,萬一老師們聽見了我們的對話怎麽辦。

但是,進行不可告人的對話之人不是我們,而是那些老師。

「屍體呢?」

第一句話就讓我們嚇得一激靈,我們轉過頭看向彼此,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走進洗手間的兩名老師把外面的門關上,用陰森森的語氣嘀咕著:

「據說收拾得整整齊齊的,看起來沒有人碰過的樣子。」

「真是萬幸。不是還有很多女孩,連屍體都沒發現嗎。」

「但是怎麽跟這些女孩解釋時允死掉的事呢……」

夏天發出纖細的尖叫。我急忙捂住夏天的嘴巴。幸運的是,老師們正好開啟了自來水,她們本身的說話聲和水聲掩蓋住了夏天的聲音,似乎沒有聽見我們的動靜。就這樣我們在狹小的空間裏死死地摟住彼此,偷聽著這些給我們帶來巨大沖擊的對話。

時允在試圖逃出保護所的途中死去了。

時允越過了鐵柵欄,就是那個我天天觀察卻一次都沒有越過去的鐵柵欄。她越過了鐵柵欄,光著身子穿過馬路時,就那樣被車壓死了。

「真是太吃驚了。本來我以為時允是女孩中最能接受結婚程式的呢……她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等著畢業考試呢嘛。」

聽到這名老師的話,另一名老師嘆了口氣。嘆氣的正是我討厭的那個歷史老師,那個上了年紀倔頭倔腦還故作清高的老師。

「這些女孩們本來就是不可捉摸的,絕對不能對她們放松,也不能對她們絕對信任。不管看起來多麽好,歸根結底她們都是接近原始野生動物的生物。咱們難道是平白無故地來這裏教導這些女孩去適應社會嗎。」

年輕老師嘆了一口氣,嘩啦嘩啦的水聲停住了,傳來了洗手間外門開啟的聲音。

「就是說啊。這種事故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應該幹脆給她們一個警告不是嗎?‘想要穿過公路的話可能會死,不要幻想那些不可能的事……’」

「當然不行了。這要怎麽解釋?‘這個名為汽車的東西賴恩裝有自動駕駛系統,這些車絕不會引起事故,所以你們大可放心。’,我們現在是這麽教她們的。」

「我當然也知道這事不好辦。但是每年都發生這種事……」

兩名老師的腳步聲在走廊裏遠去,傳來了外門的關門聲。洗手間裏再次安靜下來。

我已經目瞪口呆。我剛才聽到了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她們的話呢。逃跑的不是別人,竟然是時允。每年都有試圖逃跑的女孩,她們大半都死掉了。她們甚至還沒來得及遠離保護所,就在眼皮底下的高速公路上被車壓過橫死當場……

我不知道該怎樣接受這荒唐的現實,卻有種莫名的憤慨。這些老師的對話太過悠閑、平靜,甚至還摻雜著隱隱的笑聲。這就代表,這種偶然事件對他們來說是一直重復上演的。這意味著,我們的愚蠢對他們而言是那麽有趣。

「時允本來在戀愛的。」

聽到懷裏夏天小聲的低語,我一下子轉過頭看向她。夏天哭著說:

「時允在和外面世界的男人談秘密戀愛。她肯定是為了和那個男人見面才越過鐵柵欄的。」

夏天嗚咽著,身體同時劇烈抖動。但是我根本沒心思哄她,只是懵然回問:

「可能吧。可是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夏天擡頭看了我一眼,繼而迅速避開了我的視線。接著在我懷裏顫抖著回答道:

「時允告訴我的。她說,如果是我的話應該可以相信……」

老師們最後向女孩們謊稱,時允突發急病送到醫院去了,因為病情很嚴重所以暫時不能和我們見面。女孩們雖然驚訝但還是相信了這個說辭。說來也是,根本沒有不相信的理由不是嗎。我和夏天又何必非得告訴她們真相,只好保持沈默。我不禁想,我們現在見不到、以後也永遠不能見到時允的屍體了。哦,不對,是那些女孩的屍體。

老師們說,「那樣子看起來沒有人碰過。」「不是還有很多女孩,連屍體都沒發現嗎。」這些話語一直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屍體被「碰過」是什麽意思?連屍體都沒發現的話,那屍體又在哪裏?是被什麽人帶走了嗎?

這事讓我不寒而栗。我既恐懼,又憤怒。恐懼和憤怒對我來說就像是一種感情的兩副面孔。翻過憤怒就會出現恐懼,再把恐懼翻過去就是憤怒。我很生氣,氣那些殺死了時允的汽車,也氣搞不懂汽車是什麽的自己。那所謂汽車的東西究竟是怎樣活動的,自動駕駛系統又是什麽,被宣稱安全的汽車究竟為什麽會變得不安全,我對此一無所知。我太想知道那些老師們沒有告訴我們的秘密了,可我卻絕不能開口去問。怎樣才不會被汽車碾壓呢?難道根本不存在躲開汽車碾壓的方法嗎?想要穿過公路就必死無疑嗎?

這麽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琢磨逃離保護所的方法,可是對越過鐵柵欄之後的事情,卻是毫無應對之法。我竟然一次都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無語。

慢慢地,風季到了。晚上開始刮起狂風,窗外樹影搖晃,葉子簌簌地掉下來。這些樹木不知不覺間在後山和保護所庭院裏長起來,現在樹上的葉子又碰擊在一起,發出雜亂的聲音。每當這時,鐵柵欄外公路上經過的汽車聲就會被淹沒,變得幾不可聞。只有這一點算是件好事。

我和夏天徹底疏遠了,是因為那天在洗手間裏的爭吵,亦或是時允的死給我們帶來了某種影響,我也不清楚,只是夏天開始悄悄地避開我,我也一樣,雖然想要和她說說話,卻不知從何說起。我偶爾看見夏天一個人抽抽搭搭地哭泣,卻連上前安慰都做不到。因為我不知道那段時間裏她和時允之間都談了些什麽,兩人間的情份深到什麽程度。

而且,我還有種莫名被背叛了的感覺。在那以前,我一直都以為夏天的朋友只有我一個。

就在這種情形下,我們迎來了第一圈畢業考試。準新郎瀏覽著保護所方面提供的材料,上面記載著女孩們的身體、知識水平、品性等特征,一目了然。看過後,他會從中挑選想要親自見見的幾名新娘候選。接著,女孩們就會被一一叫到會談室,與男人進行約10分鐘左右的交談。這就是我們的畢業考試。

我也在第一組新娘候選之列。

我討厭與他們會談。我當時對世界不信任到了極點,一個外面世界的男人以結婚為借口,讓我把自己一下子完全交給他,這種事在我看來簡直荒唐透頂。雖然政府宣稱對即將成為我們新郎的候選人進行了嚴格而挑剔的資格審查,但是萬一那所謂的審查,就像是不知道有沒有安裝在汽車裏的「自動駕駛系統」一樣不安全、令人懷疑的話怎麽辦?萬一那些男人裝作好丈夫的模樣,把我們帶回去後,高價賣到不知名的地方去怎麽辦?如果把我們監禁起來每天強迫我們性交怎麽辦?如果讓我們去拍色情片呢?「聽說他們平時力氣就比咱們大十倍,那種時候甚至能大三十倍」。從時允那聽來的話一直浮現在我的腦海裏。雖然我平時都是似聽沒聽的樣子,但這些話已經在無意識間刻在我的心頭,擾亂著我的思緒。

即使這樣,我還是別無選擇地去了會談室,我是第一個和準新郎見面的人。在見到那個男人的瞬間,我又重新找回了冷靜的自己。

這位準新郎看起來並沒有那麽恐怖。他長得既不奇形怪狀,也沒有賁張的肌肉,當然也沒長得特別好看。他看起來很普通,就像是我們的任課老師、公務員或科學家中的一員。這個男人和我們平時在保護所經常看見的成年男人沒有什麽區別。這些安逸懶散、粗線條的大叔們對自己有著謎之信心,總是一副遊刃有余的樣子。

我簡直太清楚,那些一直以來期待著出眾美男子的女孩們會有多麽失望了。

我應付著他投擲來的問題,將不情不願表現得淋漓盡致。喜歡什麽呀,討厭什麽呀,對於母親有什麽想法呀,到外面世界去的話最先想做什麽呀,認為美滿的婚姻生活是什麽樣的呀……雖然我已經充分學習了這些問題的標準答案,但我不想按照學的那樣回答。對於我生硬無禮的回答,男人相當驚訝。

會談很快就結束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故意搞砸一場考試。我喜歡這種微妙的暢快感覺。排在我後面的女孩進行會談時,我一個人在庭院裏漫步,傾聽風的聲音。我環顧著這些我看了一輩子的樹木和鮮花,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可能以後再也看不到這些植物了。轉念我又開始好奇起來,那個不怎麽樣的準新郎究竟會選擇我們中的哪個做他的新娘呢。

考試結果當天晚上就公布了。第一圈畢業考試的合格者是夏天。

「因為喜好。」

我問負責會談的老師,為什麽會是夏天入選。而他給出的答案無比簡單。我直楞楞地追問:

「喜好?」

「那個男人說夏天這種女孩正好是他喜歡的類別。個子小小的,皮膚白白的,看起來笨笨的,還有點羸弱。有意思吧?大概是因為她像妖精所以才喜歡吧。」

老師聳聳肩咯咯笑著道。而我完全不覺得這哪裏有趣。

「但是……夏天不是沒有按照標準答案回答嗎?這樣也能透過考試嗎?我不能理解這一點。那麽,這麽長時間以來我們學的東西究竟有什麽用呢?」

直到這一刻,老師才正視我的臉。他的表情很微妙,隱隱透著同情。這是老師們的各種表情中,我最討厭的一種。它仿佛在說,像我這樣的女孩們,就算解釋了我們也聽不懂。對於我們這種不是人類卻只能稱作人類,稱為人類又有些過分擡舉的,粗劣且前進演化不完全,而又愚不可及的存在物種來說,他們這種清高的態度表明了,我們根本不配得知世界的秘密。

「這個嘛,總之這不是很好嘛?少了一件要操心的事。我們都很清楚你有多擔心夏天不能順利畢業。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竟無言以對。

老師的話沒錯。我確實應該放心。這段時間我一直擔心夏天,心裏急得不行。我擔心夏天只顧埋首於她幼稚的夢想,被現實漸漸淘汰;擔心她柔弱的身體和大大咧咧的性格,會不會害她丟了性命。但是現在,夏天就要平安無事地畢業了,按理來說我應該可以放心了。夏天如自己所願,踐行了「為人妻子生下男嬰,就是你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角色」這條箴言。我應該祝福她,為她高興。

可是我做不到。

我真心想向她道賀。顯然,夏天自己也為合格的訊息驚呆了,整個人看起來特別茫然。我走近她,想好好對她說一句恭喜。但是,不論是午飯時間、休息時間還是晚飯時間,夏天一直被其他女孩團團圍住。女孩們盤問她,究竟怎樣討那個男人歡心的,會談時都說了什麽,心情是怎樣的,有沒有不真實的感覺。還有女孩叮囑她到外面以後一定要聯系我們,盡情享受漂亮衣服、華麗劇場還有美食……甚至還有低年級學生找到夏天唧唧喳喳說個不停,一刻也閑不下來。

而我想問她的,只有一樣。我想問問她,那個男人生活的地方有夏天這個季節嗎?

我跟她保持著距離,在不遠處關註著她。夏天臉上的表情錯綜復雜,有一點點迷糊,有一點點喜悅,還有一點點傷心。然而,每當和我視線交匯,她總會慌張地避開。不知怎的,我有點難過。夏天要丟下我,去過她自己的人生了,向著前進演化人的世界,向著成為別人妻子和母親的未來大步邁進,似乎只有我一個人被困在了我們陳舊的關系中,就像一個地縛靈。在我不知不覺間,夏天有了屬於自己的小秘密,一下子長成了大人,她似乎變成了一個我不熟悉的陌生人。

晚上我早早地回到宿舍把自己埋進被子裏。偏偏那天還是我生理期。我疼得打滾,血不停地流,我蒙上被子大哭起來。狼狽不堪的身體裏,有一顆同樣狼狽不堪的心。在這種情況下,我竟然還掛念著夏天,她的生理痛比我還要嚴重,而且周期也不穩定。這讓我不禁擔憂起來,夏天這樣的身體究竟能否平安無事地妊娠生產呢。沒錯,我就像個傻瓜一樣,還是放不下夏天。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醒來去了後山,待在屋裏太讓人憋悶了。我順著以前經常和夏天一起散步的小路上了山,回想著夏天做過的樣子,仔細觀察著草叢、樹皮和巖石,尋找著老鼠、狗、貓、貉、松鼠、兔子、麅以及河麂的排泄物和腳印,尋找著麻雀、鴿子、野雞、喜鵲、烏鴉的羽毛和骨骼。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找這些,也不懂得如何辨認動物留下的痕跡,更何況在這個多風的季節,就算有什麽也不會留下來。樹木和草叢一齊順著這個方向或那個方向蕩漾起來唱著歌。我感覺,整座山都被這猛烈的狂風撼動了。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沒有聽到後面有人跟上來的腳步聲。直到夏天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才一臉驚恐地回頭看去。

「你怎麽走得這麽快?沒聽見我叫你嗎?」

夏天臉色漲得緋紅,一邊平復呼吸一邊仰頭看著我。我太吃驚了,以至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能呆呆看著她。

見我沈默不語,夏天臉上分明現出緊張的神色,她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說:

「我,明天就要走了。他們說那個將成為我丈夫的男人會來接我。他們說我只要收拾好行李就行了。雖然我根本沒什麽行李。」

「是嗎,祝賀你了。」

我沒好氣地回答,天知道這根本不是我的本意。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什麽什麽打算?」

「你要逃出去對吧?按照你計劃的那樣?」

這次我更驚訝了,身體都有些不自覺地微微顫抖。然而面對我的反應,夏天反而一臉茫然。

明明這段時間以來我的逃離計劃都是對夏天保密的。但很明顯,夏天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對她來說仿佛從來就不是個秘密。

「這個嘛,大概吧。」

我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然而過去幾天我根本沒有想過要逃出去。對我來說逃出去還只是單純的想象而已。我從來沒有那樣的決心,像時允那樣果敢地把這種想象付諸行動。因為我實在太害怕了。過去一段時間以來,雖然我一直深信自己是因為擔心夏天所以才沒有離開這裏,事實上這不過是個借口而已。我只不過是沒有逃離的勇氣罷了。我沒有勇氣、也沒有意誌去闖進一個我一無所知的世界。

「這樣啊。」

夏天顫抖著說出這句話,松開了我的胳膊,轉而抓住了我的雙手。她的眼神讓我明白,她正在組織語言,想要說出一些很難啟齒的話。

「我……只是想在分開之前和你說一聲謝謝。謝謝你一直為我留在這裏。」

我懵懵地聽她說完這句話。我的註意力全集中在夏天的手上。她的皮膚柔軟冰涼,柔軟得不可思議,冰涼得不可思議。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還有四季的時候,晚夏時節從北方吹來的一縷微風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我好想就這樣握著她的手心,珍而重之地藏進我的口袋裏,讓她哪也飛不去。

「這段時間我總是麻煩你……我知道你真的很討厭這裏,想盡快離開這裏,卻因為我被困在這裏這麽久。我,我也努力過。我想好好畢業,好好結婚,成為可以獨當一面的人……我很認真地努力過。我之所以說成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是我註定的人生……是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放心地離開。」

夏天的眼睛紅通通的,盈滿了淚水,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哭泣。

「現在你可以不用為我擔心了。我……我會幸福的。」

過去幾天,夏天看起來一直很奇怪,總是表現出疏遠冷漠的樣子,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麽。今天她第一次重新明快起來。我簡直不可置信,仿佛一切都清楚明了了,整個世界都變得鮮明了,連風都變得溫柔了,仿佛小貓、兔子、河麂、鴿子、喜鵲還有貓頭鷹,都在安靜傾聽我們的話語。

我更加用力地握住夏天的手。

「夏天,不要結婚了。和我一起逃走吧。」

夏天眨眨眼睛,積蓄的淚水一下子滑落到臉頰。我為她拭去眼淚。

「如果沒有你,我不會一個人離開的。」

沒有時間了。夏天的新郎第二天早晨就會來帶走她,所以我們必須當晚連夜逃走。我們根本來不及做萬全的準備,只能毫無計劃地開始了。一切只能靠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腦海裏構想的計劃了。

離開保護所基地還是有很大可行性的,這點我很確定。但問題是高速公路。我們根本不知道怎樣在公路上躲避車輛,更別指望能問出來。在洗手間裏偷聽到的老師的談話仍盤旋在我腦海裏。據說,時允死去不到一周就又發生了同樣的事。「這些1級保護物件人種女孩,確實像‘原始野性物種’,又蠢又笨。」他們的風涼話似乎仍在耳邊回響。

稍有不慎就會白白送死,這總歸是讓人害怕的。不僅僅是高速公路,我們也根本無法預測外面的世界裏還有什麽其他潛在的危險。自己一個人的話還好,我就是害怕夏天會丟掉性命。但是正因為夏天就在我身邊,我的決心更堅定了。我不能把夏天交給那個男人,夏天決不能離開我。如果那樣的話,還不如死了的好。

我們收拾了下簡單的行李,靜靜等待熄燈。在所有人都入睡後,趁著深夜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宿舍。

我破壞了安裝在走廊裏的監視網絡攝影機,也掌握了避開保安、門衛的安全路線。為了開啟大門的門禁,我甚至掌握了密碼。我還曾經擔心過,萬一他們因為時允的事加強安保、更換密碼怎麽辦,不過幸運的是密碼沒變。

我們輕而易舉地走出了大樓。這一切簡單得不可思議,和我在大腦裏模擬過的一模一樣。我們在大樓投下的陰影裏縮起身子,躡手躡腳地橫穿保護所前院。現在,只要越過包圍著保護所的鐵柵欄,我們就能成功逃脫了。

鐵柵欄有兩處漏洞。一處是公路那邊的鐵柵欄上,那裏有一個破洞,那個洞相當大,以我們這些女孩的體型,身體蜷縮起來是可以透過的。然而,也許時允就是透過這裏逃出去的,保護所的管理人員發現後,就堵上了這個洞。再說,從這裏出去的話,毫無疑問就必須要穿過高速公路。我想,盡可能避開公路才是上策。

所以,我們往山上爬去,打算越過後山那邊的鐵柵欄。在柵欄的邊緣,有兩塊巨大的巖石重疊在一起。將那兩塊巖石用作墊腳的話,我就能勉強地爬上鐵柵欄了。夏天的個子矮,可能會比較費力,不過我可以伸手托她上去。

但是到了那個地方我才發現,這巖石比我記憶中的矮很多。

「能行嗎?」

我看了看鐵柵欄,又看了看夏天,問道。任誰都能看出來,這柵欄太高了,而夏天的臉色很蒼白。她悄掩聲息以最快的速度從宿舍大樓爬到後山上來,已經筋疲力盡氣喘籲籲了。

「我可以的。我能做到。」

她這話與其說是說給我聽,倒更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她毅然向我點著頭。我雖然擔心,但還是用手托起了她的雙腳。

就在托起夏天的腳承擔起她全身重量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手臂不穩,有種立時要摔倒在地的感覺。我艱難地向手臂肌肉註入力量,終於把夏天托舉起來,夏天的身體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我忍著將要脫口而出的嚎叫,小聲催促道:

「快啊!現在要快!」

夏天的胳膊掙紮著,雙手終於抓到了鐵柵欄的頂部。我抓住她的腿想一舉把她推上去。但是夏天抓住鐵柵欄後連1秒鐘都沒能堅持住,就滑了下來。我就那樣抱著掉下來的夏天跌在地面上。

「真是,我說什麽來著?平時有沒有讓你好好鍛煉身體?」

「對不起……」

「算了。再來一次吧。」

我把夏天扶起來。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臉色看起來更蒼白了。夜風很急,夏天的頭發被胡亂吹散在空中。我說沒關系,並竭力擠出笑容,給她按摩後背,緩解她緊張的情緒。接著再次把手送到她腳下。

我們大概試了有五六次吧,都沒有成功,而我們兩人的體力漸漸到了極點。再這樣下去,就連我也沒法越過那鐵柵欄了。

絕望排山倒海而來。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決不能失敗。我對夏天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讓她先休息一會兒,一個人在附近尋找能用作墊腳石的東西——扁平的石頭或木板之類。我把那些東西疊放在巖石上,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塔一樣。然而,光有這些還是不夠高,最後我們決定舍棄一個帶來的背包,把它放在了塔尖。

就在我進行這些工作的時候,山腳下傳來了腳步聲,手電筒的燈光一下子劃開了夜空。

「在那!女孩們在那!」

聽到叫聲,我們不約而同地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

我們就像舞蹈演員在練習編好的舞蹈一樣,有條不紊地行動著。我爬上了搭好的塔,雙手托著夏天,夏天輕盈地踩著我的手上去,當她調整好身體重心的那一瞬間我迅速舉起她,她利用慣性一口氣爬到了鐵柵欄那邊。夏天掉到柵欄另一側了,落地的同時還發出了短促的尖叫。我立刻跳起來緊緊抓住柵欄頂部,把柵欄中間的欄桿當踏板用盡力氣向上爬去。

就在我踏上柵欄頂的瞬間,槍聲響起了。

因為太過驚慌,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栽倒在柵欄另一側。幸運的是,我掉下去的地方有松軟的草叢,所以並沒有受傷。但是夏天似乎扭傷了腳,正扶著腿呻吟著。

「還好嗎?」

夏天點點頭,向柵欄另一側張望著。

「剛剛那是槍聲?」

「應,應該是麻醉槍。」

我不確定道。保護所把我們當做是獨一無二的貴重資源,就算我們逃跑了,應該也不至於將我們就地槍殺吧。但這事不是我們能揣測出的。

夏天一瘸一拐地站起來。

「快走吧。」

「你可以嗎?」

「必須走……我們都走到這一步了啊。快點。」

我收起痛心的思緒,一下子攙住夏天。

從這開始就是新的世界了。雖然我們來過這座山無數次,但是一次都沒有涉足過這邊的區域。我開啟帶來的手電筒,照著眼前的黑暗,竭盡全力確保我們不迷路。然而漸漸地,夏天接過了精靈的任務。雖然夏天跟我一樣不認識路,但至少她比我更熟悉怎樣走山路。

我們頻頻向後看去,慢慢向前挪動著腳步。夏天一瘸一拐的,走得實在太慢了。我們提心吊膽,就怕什麽時候會有子彈從後面飛來。但是風聲太吵了,我們什麽也聽不清。除了樹枝搖晃的聲音以外,似乎還有人高喊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但是聽不真切。

「對不起……」

夏天氣喘籲籲,帶著哭腔對我說道。我肩上的重量似乎越來越重了,我咬緊牙關道:

「現在沒有時間哭哭啼啼。」

「可是……」

「別哭了。快找路吧。」

夏天安靜下來了。我們默默地、慢慢地挪動著腳步。山路漸漸向下蜿蜒,看樣子我們要離開這座山了。

漸漸地,風聲更緊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台風要來,耳朵裏嗡嗡作響。一開始我還會因為這風聲阻礙我掌握周圍的情況而緊張不安,但走著走著也逐漸適應了。因為風聲這麽大,敵人肯定也聽不見我們的聲音,感覺更像是風聲幫我們藏了起來。

路越來越平坦寬闊。這是漫長的歲月裏,人們用雙腳走出來的土路。現在我們馬上就要下山了。離開山之後,迎接我們的會是什麽呢?再之後又會發生什麽?我在感到興奮的同時也陷入了深深的恐懼。忽然,新的可怕念頭閃過我的腦海。

我的皮膚感覺不到風吹過了。

風已經停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們的頭發和衣角已經不再飄起。我感覺不到有氣流打在我的身上。空氣就像是在室內一樣安靜。但是樹在搖晃,路兩旁的樹都在搖晃,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音。

「夏、夏天,等一下。現在……」

「現在已經快到頭了!」

夏天拉著我,催促我繼續前行。她順著下山的路走下去,但那樣子幾乎可以說是摔下去的。緊接著,穿過一片茂盛的荊棘叢,轉過一個拐角,一個新的景象出現在我們面前。

高速公路。

我們僵在那裏。巨大的、形如怪物的汽車在我們面前飛速駛過。實景給人的感覺和透過保護所賞景般看到的高速公路截然不同。汽車就在我們眼前駛過,沒有任何障礙物,速度十分驚人,快得讓人不敢置信。汽車從遠處駛來的時候似乎速度還沒有那麽快,等經過我們面前的那一瞬間,卻仿佛用了什麽超能力般,一下子就提高了速度,等再次駛遠後速度便會再降下來。等我打起精神一看,它們都消失在了地平線的另一邊。所有汽車都如出一轍。

公路對面是一片原野。原野上長滿了我們不知道名字的綠色植物,不知是野草還是農作物。遠方墨綠色的森林仿佛浮在原野上的島嶼一樣。

我感覺膝蓋一下子軟了。現在全完了。我們根本不可能穿過這條公路。就算是跑著過去也根本不可能躲開這些汽車,更何況以夏天現在腿腳不便的狀態,更是天方夜譚了。或者我背著夏天過去?不行,這和自殺沒什麽兩樣。

該怎麽辦啊?沒有辦法能夠讓那些車停下來嗎?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咱們……現在怎麽辦……」

就在我說話時,夏天一下子從旁邊拉住我的胳膊小聲道:

「噓!你看那邊。」

我轉頭看向夏天所指的地方。

那是我們剛剛離開的那座山的另一側山腳處。在看到斜坡上那些樹的瞬間,那些因高速公路帶來的沖擊而忘記的事情又回到了我的腦海。樹木仍然在無風而動,就像有人在故意搖晃它們似的。

而且,有什麽東西突然從樹木之間竄了出來。

我條件反射地緊緊摟住夏天。剛開始,我還以為是敵人來追我們了。而下一刻,我以為那是外星飛來的怪物。到最後,我借助昏黃的路燈和汽車的照明,終於看出了那些生物的真實模樣。這個過程大概花了3秒鐘,而這3秒鐘對我來說就像3分鐘一樣漫長。

從山上下來的,是河麂群。

河麂共有五只,身上淡褐色的皮毛柔潤亮澤,它們搖晃著修長優雅的脖頸和腿,輕快地跑到了路邊。它們的獠牙露在口外,仿佛白色的珍貴飾品,在月光的映襯下劃出飽滿的半圓,熠熠發光。我們就像是看到了古代某些部落裏莊嚴的軍隊一樣,它們身披柔軟堅韌的皮毛戰甲,手持精巧漂亮的武器。其中一頭河麂用銳利的黑色眼睛看著我和夏天。

時間仿佛靜止了。

我們看著這些動物,幾乎無法呼吸。動物們也看向我們,用一種無法洞悉的、平淡且毫無波動的眼神觀察著我們。我和夏天仿佛被這視線刺穿了,一動都不敢動,生怕自己的一點舉動會讓這些令人驚嘆的生物像海市蜃樓一樣消散在空氣中。

最先有所動作的是河麂們。

一頭河麂發出了奇怪的叫聲,這聲音像是號角聲,又像是人類的悲鳴。這是一個訊號,五頭河麂一同走上了高速公路。它們步態悠閑自然,看上去就像是人類走在自家客廳裏的地毯上一般。

我和夏天心裏咯噔一下,不禁發出尖叫。但是我們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河麂們一走上公路,兇猛疾馳的汽車都不可思議地減速停下了。接著,一扇扇車門開啟,裏面的人一臉訝異地走下車,他們目瞪口呆地盯著這些河麂。

後面駛來的車也相繼停下,人們也都下了車,連樹都停止了搖晃。在這靜默的背景下,活動的只有河麂們。它們毫不在意時間的流逝,優哉悠哉地往前走,走到公路的另一邊。

「咱們也跟上去。」

夏天拽著我的衣角。

我猶豫了一下。夏天看起來非常鎮定,可我卻感到莫名的害怕。不知是害怕跟隨這些河麂過去,還是害怕踏上那條公路,我也說不清楚。我突然想,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也許等到這些動物都過去了,我還是會一動不動地僵硬在原點。但是因為夏天在,她抓著我的手,矮小的身軀一瘸一拐卻十分堅定地走向了公路,所以我也跟隨夏天走了過去。

在我們跟著河麂過公路的過程中,沒有任何人有所動作,就連天空中的雲朵也停止了行進,靜靜地凝視著我們。

最終,我和夏天踏上了公路另一側的牙石,而我卻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完)

作者簡介

Amile | 高中時獲得大山青少年文學賞,發表了諸多關於語言、神話和性別的幻想小說,【客人】【紅房子】等名作譯成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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