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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外篇·馬蹄

2024-05-20文化

原文: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

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縶,編之以皂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策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

陶者曰:「我善治埴。」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埴木之性,豈欲中規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

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

及至聖人,蹩躠為仁,踶歧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白玉不毀,孰為矽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

夫馬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踢。馬知已止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故馬之知而能至盜者,伯樂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民能已此矣!及至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懸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爭歸於利,不可止也。此亦聖人之過也。

轉譯:

馬,蹄可以用來踐踏霜雪,毛可以用來抵禦風寒。吃草飲水,擡起腳來就踏在地上,這是馬的本性。

等到伯樂出現,他說:「我會管理馬。」於是,他給馬燒烙印,剪馬毛,削馬蹄,戴籠頭。用繩索束縛馬,把馬關在馬棚裏,這些做法讓馬死去十分之二三。然後,讓馬饑餓、口渴,驅使馬快速奔跑,讓馬整齊劃一,前有裝飾的困擾,後有鞭打的威逼,這時候馬已經死去過半了!

陶工說:「我會制作陶器。」圓的陶器符合規的要求,方的陶器符合矩的要求。木匠說:「我會制作木器。」彎曲的木器符合鉤的要求,直的木器符合繩的要求。然而,泥土和樹木的本性,難道想要符合規矩鉤繩的要求嗎?但是,世世代代都稱贊說:「伯樂會管理馬,陶工會制作陶器,木匠會制作木器。」這其實也是治理天下的人所犯的錯誤。

我認為善於治理天下的人不是這樣。民眾有他們的天性,織布穿衣,耕種吃飯,這是共同的本能。民眾天性純一而不偏黨,這叫做自然放任。所以在道德最盛的時代,民眾的行為專一而不知變化,目光專一而不知外求。那時候,山沒有道路和隧道,湖澤沒有船只和橋梁;萬物眾生,比鄰而居;禽獸成群,草木茁壯。因此,禽獸可以讓人牽著去遊玩,鳥鵲的巢可以任人攀援去窺視。

在那人類天性保留最完善的年代,人類跟禽獸同樣居住,跟各種物類相互聚合,哪裏知道什麽君子、小人呢!人們與無知無識的自然狀態相同,他們的德性就不會失去;人們與無欲無求的自然狀態相同,這就叫做素樸。能夠保持自然的素樸狀態,人類的本性就會得到滿足。

等到聖人出現,他們費力地推行仁,努力地行義,於是天下開始出現疑惑。放縱無度地制作樂,繁瑣復雜地制定禮,於是社會開始分離。所以,原本完整的木材被雕琢而成為器具,這是木工的罪過;道德被廢除而推行仁義,這是聖人的罪過。

馬生活在陸地上,吃草飲水,高興時頸交頸相互摩擦,生氣時背對背相互踢撞。馬的智慧僅限於此!後來,加上了車衡和頸軛,馬就知道側著脖子違逆頸軛和車衡,曲著頭顱抗拒馬嚼子和韁繩。所以,馬的智慧能達到做出像盜賊一樣的行為,這是伯樂的罪過。

在上古赫胥氏時代,民眾安居而不知該做什麽,走路而不知該去哪裏,一邊嚼著食物一邊嬉戲玩耍,吃飽喝足後就挺著肚子遊玩。民眾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等到聖人出現,用禮樂來匡正天下百姓的形象,用仁義來慰藉天下百姓的心,於是民眾開始崇尚智慧,爭先恐後地追求利益,無法停止。這也是聖人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