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從前慢】
1927年2月14日,木心出生於浙江烏鎮。
木心本名孫璞,字玉山。璞意為蘊藏有玉的石頭。孫家是當地富戶,經過祖父兩代苦心經營,財產頗豐,擁有田地兩千畝。從小家裏便給他請了名師,教授四書五經。
「四書中,我最喜歡【論語】,五經中,最喜歡【詩經】,也喜歡借【易經】中的蔔爻胡說八道。」
七歲那年,父親病逝。葬禮上,木心親手書寫了一副挽聯,字跡清秀,給鄰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木心對父親的去世並沒有表現出太多悲哀。
他後來說:「我七歲喪父,只記得家裏紛亂,和尚尼姑,一片嘈雜,但我沒有悲哀。 自己沒有悲哀過的人,不會為別人悲哀…… 」
▲木心全家福,左二為木心
殷實的家庭環境養成了木心卓爾不群的藝術修養。家裏請了兩位博學鴻儒,一位教國學,一位教西學。西學老師教【聖經】、希臘神話等,要求所教授的內容必須全部背誦。
木心自幼對【聖經】情有獨鐘,他說「少年時一觸及【聖經】,就被這種靈感和氣氛所吸住」,以至一生中反復閱讀達上百次而不倦。他把耶穌視為「一位絕世的天才,道德與宗教的藝術家」,聲稱「我的文學引導之路,就是耶穌」,而【聖經】只不過是一部絕佳的文學作品而已。
當時,著名文學家茅盾先生在烏鎮有間書屋,裏面放著十幾箱精心挑選的好書,好多書上還有茅盾的親筆圈點、眉批和註釋。木心經常去茅盾書屋看書。
後來木心自述:「少年在故鄉,一位世界著名的文學家的‘家’,滿屋子歐美文學經典,我狼吞虎咽,得了‘文學胃炎’癥,後來想想,又覺得幾乎全是那時候看的一點書。」
「老家靜如深山古剎,是書本告訴我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而豐富的人生經歷正是我所最向往的。」
十四歲,木心開始寫現代詩,「天天寫,枕邊放著鉛筆,睡也快睡著了,句子一閃一閃,黑暗中摸著筆,在墻上畫,早晨一醒便搜看,歪歪斜斜,總算沒逃掉。」「弄個筆記本,什麽都寫,不停地寫——一寫寫到五十多歲,都算準備期。」
木心永遠記得自己寫的第一首詩:
時間是鉛筆
在我心版上寫許多字
時間是橡皮
把字揩去了
那拿鉛筆又拿橡皮的手
是誰的手,誰的手
這一年,木心情竇初開,與湖州一個女孩成了筆友,兩人經常通訊,交流讀【聖經】心得,前後長達五年之久。他們不知因何相識,每周互致一信,內容主要圍繞【聖經】展開。她的字跡秀雅,文句優美,為木心所欽慕。
兩人相約在蘇州的東吳大學會面,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幻想破滅」。再後來女孩轉入南京神學院,兩人從此失去聯系。
木心後來說:「【舊約】沒能使她愛我,【新約】沒能使我愛她。她現在如果還活著,估計已經當奶奶了吧。」
木心一生著作頗豐,廣為人知的便是一首名為【從前慢】的短詩。這首詩應該就是寫和他通了五年信的初戀。 木心一生只愛過一個人,便是這位初戀。 此後的歲月,木心再無人可戀,大環境的變遷也讓他無心去戀了。
正如木心所說:
「愛情,亦三種境界耳。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與審美,中年歸向求知。老之將至,義無反顧。
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卻看到了人心的淺薄。
很多人的失落,是違背了自己少年時的立誌。自認為成熟、自認為練達、自認為精明,從前多幼稚,總算看透了、想穿了。於是,我們就此變成自己年少時最憎惡的那種人。
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1957年,木心家道中落。1966年,中國進入瘋狂年代,在某次會議上,陳伯達很無知、也很狂妄地嘲笑德國詩人海涅。木心坐在下面,他聽不下去陳對詩的侮辱,聽得火冒三丈,最後終於抑制不住內心憤怒,站起身來,指著陳就罵:「你也配對海涅亂叫?!」
在全民啞聲的年代,木心只是為了一句詩,卻拼上了命。他恪守內心審美,呵護靈魂的高潔,不允許任何人把審美作踐弄臟,即使拼了命,也要小心守護。
此話一說,等待木心的就是牢獄之災。木心被關在陰暗潮濕的防空洞裏,一關就是18個月。
瘋狂年代結束後,好心人提醒要木心平反,他卻不肯。有時候命運如此荒唐,荒唐到不可言說。上面的竟然有人說:把木心平反了,誰來打掃廁所呀。然後又把木心扔進了監獄,這一次蹲監獄,木心已經50歲了,一蹲又是兩年。
木心說:「你要我淪陷,我不!我不能辜負藝術對我的教養!」他在黑夜裏用手指按著不存在的琴鍵彈鋼琴,用鉛筆頭在碎紙片上用極小的字寫【獄中筆記】,他用自己的教養和信念對抗荒誕的一切。
他在【雲雀叫了一整天】裏有一首小詩:
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
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
雪下得越大,木心就越幹凈。文字是那一盞燈,心便是那一束照亮人間的光。
▲木心【獄中筆記】片段
後來,終於獲得自由的木心回憶說:
「人生,我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我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活下來。幸也罷,不幸也罷,創作也罷,不創作也罷,只要通文學,便不失為一成功。」
木心曾說:「誠覺世事盡可原諒,但不知去原諒誰。物是人非,那些人也早已化為煙塵,究竟該原諒誰呢?」
2011年12月21日,木心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陳丹青說:「先生一輩子不落俗套,他要以‘木心的範兒’高貴地離開。」
木心一直沒有下葬,他的骨灰盒,安靜地擺放在「晚晴小築」他的臥室裏。路過的每一個人,透過窗子,仿佛依然可以看到那個穿著大衣、戴著禮帽,無比體面、無比尊貴的人。
木心曾說過,如果將來自己的墓誌銘上要寫點什麽,他希望這樣寫:
「即使到此為止,我與人類已是交淺言深。」
▲木心常戴的帽子、常拎的包、常穿的皮鞋
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很難得有一個人,能在骯臟的世界上,幹凈的活了幾十年。木心就是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總會在黑暗處將你點亮。
經歷幾多人事浮沈,木心始終未曾悖逆自己、悖逆文學。 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貴族與最後的優雅,身處歷史洪流之中,他不隨波逐流,內心始終有一方田園,不被世界同化。
木心斬釘截鐵,不解釋、不道歉、不猶疑。他平視世界文學史裏的巨擘大師,平視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讀者,自在自由的娓娓道出文學的回憶。他的一句句識見,有如冰山,陽光下的一角已經閃亮刺眼,未經道出的深意,深不可測。
梁文道評價:他的作品,好讀難懂,難懂易記,因為風格銘印太過強烈了,每一句說,自有一股木心的標識,引人一字一字地讀下去,銘入腦海,有時立即記住了某一句,回頭細想,其實還沒懂得確切的意思:於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