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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塵埃——青樓文學,一種半真半假的淺夢

2024-03-29文化

原創 駱玉明

士大夫的詞如果說涉及女性的話,也是和女性有距離的,也就是,所描寫的女性的虛構性是非常清楚的,會很明確地告訴我們這只是一個畫上人。

而柳永的詞,雖然也是虛構性的,但是他在這個虛構性的場景和畫面中試圖盡可能地增加一種真實性。

柳永,是給宋詞帶來很大變化的一個詞人。

詞實際上是在兩個不同的場域下被創作和使用的。一個場域是士大夫的圈子,以晏殊最為典型,他的家裏蓄養歌女,自己寫詞,叫歌女們去唱,然後自己去欣賞,所謂「一曲新詞酒一杯」。另一個場域是民間或者說市井的場域。這個所謂「市井的場域」,主要是在青樓。

古代的青樓,它首先是提供文藝服務的一個場所,同時也是滋養一種似是而非的愛情故事的場所。

青樓,既不是所謂罪惡的深淵,也不是愛情的天國,它是一個淺夢,一個發生很多夢想的地方。

在中國古代,士大夫跟女性自由接觸的機會比較少,他們的婚姻更多是以政治和經濟作為條件來衡量的,感情生活的滿足相對比較缺乏,因此青樓就成為一種補充。

青樓跟中國文學發展的關系非常之大,它是很多文學主題和文學作品產生的場所

青樓的故事需要真正的文學家去寫 ,它的美好,它的美好裏所包含的無奈,在無奈裏所包含的虛假,沒有好的作家是表現不出來的。

柳永的出現,對詞的發展來說,比較重要的就是把詞引入到了青樓文學中,用詞來表現青樓中的愛情故事。

當然,青樓故事的虛偽和殘酷的一面柳永接觸得很少。我們看柳永詞的時候,覺得青樓好像是專門產生愛情故事的地方,我們不能說他的詞裏寫的全是虛假的, 它帶著一點真,帶著一點假。青樓本身就是半真半假的。

柳永的詞,大家經常選讀的是【雨霖鈴】,這首詞裏沒有青樓生活的明顯特征,它就是一場告別。青樓生活更顯著的一首詞是他的這首【定風波】。

定風波

柳永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麽。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自春來慘綠愁紅。」 「綠」和「紅」之所以是「慘」 和「愁」,道理很簡單,在心境很不好的情況下,一切美好的事物給人的感受都是一種傷感。

「芳心是事可可。」 「芳心」是指女子的心,這是女性專用詞,只有女子能用「芳心」。「是事」,凡事,所有的事。「可可」,隨意和漫不經心的意思,就是沒興致。

「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 到了很晚很晚也懶得起床。這裏描寫的女子好像是不用幹活的,可以起得很晚。大家註意,這是一個文學畫面,不要相信它,其實青樓的女孩是活得很苦的。這裏描寫的女子的慵懶形象,我前面已經講過了,是男性心目當中的一種特殊的女性美。

「暖酥消,膩雲亸。」 這句有點宮體式的筆法,用比較細致的筆觸來描寫女性的身體,寫出了觸感。「暖」是溫度,「酥」是溫度和質感。「膩雲」指女子的頭發。為什麽叫「膩」呢?滑膩。「暖酥」和「膩雲」都是有手的觸感在裏面的。

為什麽士大夫不會寫這樣的詞?這是一種迎合。 這既是柳永的趣味,同時也是一種市井趣味。

「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為什麽這個青樓女子這麽無奈呢?因為那個薄情的情郎走了以後,連一封信都沒有。

「早知恁麽。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早知道是這麽一個結果,後悔當初怎麽就不把他的馬給關起來!簡單地說,把他那個寶馬的鑰匙給拔了,讓他開不走。

「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 「雞窗」就是書房,這是一個典故,這裏不展開了。「只與蠻箋象管」,給他漂亮的筆、漂亮的紙。「拘束教吟課」把他關在房裏,天天教我寫詩。

「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 「鎮相隨」,整天跟他在一起。「莫拋躲」,不要互相閃躲。「針線閑拈伴伊坐」,我就拿著針線陪在他的身邊。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長相廝守,不要讓這青春年少的光陰在等待中虛度了。

這首詞寫的是一個青樓女子所渴望的愛情,當然也是柳永根據他這樣的文人的眼光和想象去寫的妓女的愛情。 就詩歌趣味來說,它有非常強烈的市井社會的特點。

如果把這首詞跟士大夫的詞相比較,我們可以看得出,士大夫的詞如果說涉及女性的話,也是和女性有距離的,也就是,所描寫的女性的虛構性是非常清楚的,會很明確地告訴我們這只是一個畫上人。

柳永的詞,雖然也是虛構性的,但是他在這個虛構性的場景和畫面中試圖盡可能地增加一種真實性。 它似乎是一種生活記錄,畫面中的女性似乎是可以觸摸到的。

有一個講柳永跟蘇東坡的故事,蘇東坡問他的門客:「我的詞跟柳七相比如何?」他的門客當然要贊成他了,就說:「柳永那個詞,只配十七八小女孩拿著紅牙響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您老人家的詞,需要關西大漢拿著大鐵鐺唱‘大江東去’。」這個比喻蘇東坡聽了當然很開心,但是詞都是小女孩唱的,哪有關西大漢唱的。

這個故事表明什麽呢? 以柳永為標誌,中國文學裏出現一種新的文人類別。

從柳永開始,到後來的唐伯虎、李漁這種類別的文人,他們雖然是士大夫的一份子,接受的教育是傳統的士大夫文化,但是 當他們在傳統的士大夫的人生道路上不太順利的時候,他們會去尋求另外一種托身之所 在另外一種場域中去求取他們的物質資源和社會成功

人在世界上能夠追求的東西,說到底就是兩種,一種是物質財富,另一種是社會成功。當城市經濟逐漸繁榮、市民本身所擁有的經濟力量乃至對社會的影響力越來越大的時候,文人們就可以尋求另外一種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