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來源生活
口述/張玉林
我叫張玉林，今年69歲，退休9年了。我是企業職工，技術工人，單位一開始還行，後來效益下滑，好多人被裁員，我拼命工作，加班加點不敢懈怠，終於熬到了退休，本以為可以輕松了，可沒想到，等待我的卻是24小時待命，無休無止的疲累。
因為我有一對年邁的父母。
我退休那年，父親85，母親82。我家三個孩子，大哥，二姐，我是老小。
我和大哥都在保定工作，離父母不遠，二姐在徐水工作。
爸媽七十歲之前都是自己過，我們一家三口還經常去蹭飯，周末有空，大哥一家我們一家經常聚會，那時候，老媽是大廚，倆兒媳婦打下手，我和大哥陪著老爸下棋。
我老媽是滿族人，祖輩還是八旗子弟，從小家裏規矩就多，老媽很講究，禮數也多。
兒媳婦和她說話必須恭敬，遞給她水杯都得雙手，吃飯，她不動筷子，孩子們都不許動，說話不能大聲，凡事都得帶請。
不請不動。
我小的時候就覺得老媽這種行為可笑，奈何她非常堅持。
除了這些禮數，老媽並不是蠻橫不講理的人，相反，她對晚輩都很客氣，對兩個兒媳婦也夠大方。
加上嫂子和我媳婦都是性格很溫和的人，大夥誰也不計較，日子倒也相安無事。
後來他們歲數大了，大嫂剛好退休，大哥做主兩口子就搬進了我父母那兒。
我和媳婦周末過去，幫著打掃清理。
但主要都是大哥大嫂，我真的很感激他倆，讓我度過了悠閑輕松的十年。
我56歲那年，老媽的老房子拆遷，大哥大嫂帶著爸媽回了他的家。
我和媳婦商量了一下，每個月補貼大哥大嫂一千塊錢。大姐年底也會給二三千，大哥大嫂本不想收，還是我老媽拍板，說應該拿他才要了。
那幾年我媳婦退休了，天天去閨女家幫忙帶孩子，我和大哥說等我退休了，就和他輪著伺候，大哥笑著擺了擺手，「媽跟我習慣了，就住我這兒沒事。」
大哥說這句話的時候，大嫂臉色異樣，當時我就看出來了，後來媳婦和我說，大嫂沒少和她抱怨，我媽事兒太講究，一點不趁心意就擺臉色，大嫂必須斟茶認錯，否則她就不吃飯。
我自然知道我媽的毛病，姥姥也這樣，從小到大，他們都習慣了那種老一輩的方式，讓她改了很難，說實話，我覺得嫂子已經做的很不錯了，現在的年輕人誰認那些個老理兒啊！
但無論如何，老人老了，我們做兒女的只能順著，我媽雖然嚴厲些，可老爸很明白事理，有他從中調解，斡旋，老媽也沒太過分。
沒想到，大嫂忽然病了，很嚴重的病，臥床不起，生活都不能自理，全靠大哥一個人照顧，吃飯上廁所都離不開人。
老媽主動接下了做飯的任務，我爸洗衣服收拾屋子，可他倆歲數太大了，都過了80，真的力不從心。
大哥愁的不行，我一看，趕緊和媳婦商量，把我爸媽接來了我家。
反正我還有一年就退休，外孫女也上小學了，不需要老伴天天幫忙了！
就這樣，我59歲那年，父母住進了我家。
我終於體會到了大哥嫂子的不容易，伺候兩個80多歲的老人，實在太不容易了。
以前我都是睡到自然醒，現在五點就得睜眼，我媽睡醒，我倆就得起床。
給他們準備早飯。媳婦很孝順，每天都靜心伺候，早中晚三頓飯，下午還得加一頓點心茶水。
我媽還是老毛病，非等著我媳婦沏了茶雙手遞給她，否則就不高興，媳婦也照做了。
她和我說，「媽這是老傳統，一輩子改不了了，我聽說她就這樣伺候了婆婆一輩子，她能做到，我也能。」
我很感激媳婦，她一直都體諒我，我先天性心臟瓣膜不全不能生氣也不能幹特別累的體力活，媳婦啥家務也不讓我做。
父母也基本上都是她照顧，我也勸過我媽，都什麽年代了，那些老毛病改一改吧！可每次我一提，她就哭，然後不吃飯，我也沒法子。
她那些老理，根深蒂固改不了了，我爸也沒轍，我們都習慣了。
老媽身子骨不好，老爸身體強壯，可誰也沒想到，老爸突發心梗，先走了。
老爸走後沒多久，老媽就有點精神恍惚，行為越發古怪，脾氣也越來越大。
不僅看我不順眼，更是天天挑剔媳婦的不是。
好幾次，飯菜端上來就罵人，各種挑剔，每次都必須逼著我媳婦斟茶認錯，不認，她就吵鬧，還說了好多很刻薄的話。
我聽著都覺得過分！
後來，我們帶著她去醫院檢查，醫生說這是狂躁型老年癡呆癥，是一種老年人常見疾病，沒有特效藥，而且還會越來越嚴重。
我和大哥二姐商量，能不能給她找個好一點的養老院。
他們倆都同意，費用我出一半，剩下他倆平攤。
要不就把老媽房子賣了，足夠找個條件不錯的。
可老媽死活不同意，她認定，去養老院都是無兒無女的被人嫌棄的人才去的地方。
她說，她死也要死在兒子家。
「你們要送走我，我就去死。」
老媽低著頭，眼神淒涼，眸光決然。
大哥和二姐都紅了眼圈，我的心也特別特別難受，媳婦也哭了，她攥著我媽的手，保證，「媽，您哪也不去，我伺候您，就在家。」
老媽嗚嗚的哭了，從那天起，老媽不折騰了，也不挑剔了，可她有時候清醒，有時候迷糊，記起來通情達理，糊塗了我行我素。
有時候大半夜會忽然爬起來，說要吃茶吃點心，媳婦再困，也得起來陪著，我說替她，媳婦和我媽都不容易。
我媽折騰完了，清醒了又後悔，和媳婦道歉，她說要不犯病了把她綁起來吧！不管她就行。
可我倆誰也下不去那個手。
自己的老媽，誰忍心吶！
說實話，我沒想到老媽會自殺，我們都以為她是突發腦梗才會忽然昏迷。
沒想到，是她把偷摸攢的藥一口氣都吃了。
她常年失眠，必須要吃藥才能入睡。我怕她吃多了，一片一片的給她。
後來她和我要兩片，說一片不頂用，我也給了，她睡得好一點，我們也輕松一點。
那天早上，她沒折騰，一直酣睡，還是媳婦發現了不對勁，我們第一時間把她送去醫院，醫生說看著像腦梗，可儀器卻沒檢查出毛病，老媽進了ICU，昏睡了整整一個禮拜。
後來化驗結果，震驚了所有人，她血液裏檢查出大量藥劑的成分。
二姐當時就發火了，質問我為啥把藥放在她能找到的地方，媽糊塗了你倆也糊塗麽？
她紅著眼罵我，無論我如何解釋她都不聽，媳婦哭了，她說姐都怪我，沒伺候好媽，姐你也別生氣了，都怪我啊！
大哥嘆了口氣，這事和你無關，他看著二姐，媽什麽脾氣性格你不清楚麽，一生要強要面子，弟妹已經很不錯了，你就別鬧了。
二姐半晌沒說話，捂著嘴哭了，我沒怪她，我只是心疼媽受罪。
媳婦沒人的時候和我哭了不知道多少次，我眼看著半個月她就瘦了一大圈，形銷骨立，我的心真的特別難受，一個是我老媽，一個是我妻子，我可怎麽辦？
幸好，老媽清醒了過來，她說她那天睡不著，自己從我屋子裏翻出來的藥，她迷糊了，吃了一次又一次，她想睡覺不打擾我們，她不是想自殺。
老媽時而清楚時而糊塗，到底是她攢的藥還是去我屋子裏拿的，真無法考證。
誤會澄清了，可我媳婦卻病倒了。
胰臟癌晚期，從發病到去世，就42天。
太快了，快的我猝不及防，天塌地陷。
媳婦跟了我一輩子，照顧了我一輩子，我什麽都不操心，什麽也沒管過，她這樣溫和的一個人，怎麽會得癌癥啊！
閨女哭著和我說，我媽這是憋的，她什麽都不說，所有委屈都咽進肚子裏。
奶奶總是折騰，她心裏不高興，可她一直忍著，怕你們不高興，爸，我媽替了你，她太難了。
媳婦的葬禮我昏昏沈沈，回到家以後，很長時間我依舊沈浸在這種內心無邊無際的空洞裏。
心被挖了一個大洞，24小時不停的滴血。
錐心刺骨的疼著，空著，痛著。
我覺得她還在，忍不住會喊她的名字，有時候甚至能看見她依舊還在家裏各個角落忙碌。
可沒等我看清醒，屋子裏就空了。
她的東西都在，她的氣味也還在，可她再也回不來了。
媳婦去世後，二姐接走了老媽，三個月後，備受折磨的她不得不把人送了回來。
二姐哭了，弟，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弟妹，媽實在太難伺候了！要不把她送養老院吧。
大哥大嫂也來了，大哥72，二姐70，我68，老媽已經91歲了。
她現在已經完全糊塗了，可能吃能睡，更能折騰。
可我們幾個，全都是一身毛病，看著還沒她氣色好。
大哥說，他聯系養老院，要不找個好護工，可聯系了好多家，沒地方接收整宿整宿鬧得老人，護工換了幾個，一個月六千都沒人樂意。
我一咬牙，硬挺著伺候了一年。
這一年，我覺得我的生命也都倒計時了，心力交瘁的感覺。
上個月，老媽在睡夢中沒了呼吸。
我解脫了。
大哥說，讓我趕緊找個醫院調理一下，他說弟，可辛苦你了，咱們都解脫了。
老媽的房子賣了，二姐一分錢不要，大哥只拿了一點點，剩下的都給了我。
我說平分，他們死活不要。
大哥說，你們兩口子伺候的這9年太不容易了，人老了，太難，我也得趕緊打算一下，我和你嫂子都老了，可不能也像媽這樣拖累孩子。
大哥的話，我感同身受。
有時候我經常翻看以前和妻子的旅行照片。
以前，我倆就喜歡旅行，我答應她退了休會帶她遊山玩水，走遍全世界。
可我食言了，她帶了外孫七年，伺候了我父母八年。
不到70人就沒了，我對不起她，我虧欠了她一輩子。
母親去世這一個月，我時常從夢中驚醒，滿臉都是眼淚。
我想娘，更想我老伴，可我什麽也做不了。人沒了，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我把大哥給我的錢都給了閨女，我和孩子說，一旦我不能自理，一定把我送去養老院，或者雇個護工也行，別接我去她那。
我千叮嚀萬囑咐，重病放棄，不過度治療不插管不手術。
我答應孩子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生活，我拒絕了閨女接我一起過得提議。
我才69，我不能給孩子填麻煩。
孝順父母天經地義，體諒孩子，也是為人父母的責任。
我能自理我就自己過，大哥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和他一起生活，我覺得倒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大嫂病了，大哥老了，可我們都不想拖累孩子，就先一起過吧。
有朋友問我，後悔嗎？
我不後悔，我只是充滿了愧疚。
以前我不信輪回來世，可我現在盼著有這麽一天，如果還能在遇見，我一定帶著她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
我有一句話，埋在心裏好久好久。
「老伴，你還怪我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