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古詩學六書」
直面 文本 博古通今——讀【斑斕誌】
顧農
初學者在接受古代文學教育時,往往是先借助於前人特別是今人的註釋選讀少量優秀的作品,然後再學些文學史知識,考試時就根據教科書來回答問題。這樣的途徑是合適的。當然這只是初階,以後主要應多多研讀作品,不宜停留在初始的水平上。
從近年來的情形看去,有些學者在研究古代文學時,固然也會提到某些作品,而似乎更致力於探討作者的生平、交遊和時代,熱衷於編撰其年譜長編和研究資料組譯;當他們研究一些窄而深的問題時,有時不免會離開物件的創作文本,甚至離得相當遙遠——總之,對作品的深入領悟和探討似乎比較地少見。
其實學習和研究古代文學,最重要的細讀作品,有自己獨到的體會,更好的則是能夠打通古今,獲得啟迪。錢鍾書先生研究古代文學即最重深入文本,體會詩眼文心,他嘗自述其為學的路徑道:「妄期親炙古人,不由師授。擇總別集有名家箋釋者討索之……以註對質本文,若聽訟之兩造然;時復檢閱所引書,驗其是非。欲從而體察屬詞比事之慘淡經營,資吾操觚自運之助。漸悟宗派判分,體裁別異,甚且言語懸殊,封疆阻絕,而詩眼文心,往往莫逆冥契。至於作者身世交遊,相形抑末,余力旁及而已。」(【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46頁)緊緊盯住古代文學家的表演也就是文學文本本身,而以余力兼及其背景及後台,這跟戲劇觀眾的本分一樣,才是欣賞和研究文學的坦途。
最近拜讀張煒先生關於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的新書【斑斕誌】(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7月版。又名【蘇東坡七講】),強烈地感覺到他正是始終堅持直面文本這樣一條根本原則,並且多有會心妙解,博古通今,能給與讀者許多教益。
蘇東坡一生雖不甚長,而色彩斑斕,不同凡響。他的作品數量巨大,名篇叠出,傳誦不衰;他大起大落艱難曲折的際遇和始終樂觀瀟灑的心態,也一向膾炙人口。關於東坡的著作多矣,盡管各有其妙處,能夠像【斑斕誌】這樣新見如瓶瀉水,且能雅俗共賞、令人神思飛越的,似乎頗不多見。
張煒此書用七章一百二十余題約二十五萬字的篇幅,就把這位大文豪的創作和思想講得頭頭是道,發人深思。例如東坡一生受到的第一次重大打擊是遭遇了一場文字獄,這就是著名的「烏台詩案」,被囚禁了一百多天,受到嚴格的審查,最後總算從寬處理,被打發到黃州(今屬湖北)去安置;後來他又一再遭受挫折,被驅趕到離開中樞更遠的惠州(今屬廣東)、儋州(今屬海南)去,但他沒有悲觀頹廢,仍然瀟灑地堅持著,並且始終熱愛生活。【斑斕誌】就此寫道——
這裏提到的詩文,都不是什麽名篇,而從中卻頗可考見東坡的為人和文思。張煒先生讀書論古,自有其高於流俗的眼光。這裏唯一不夠準確的是說東坡在「尋找幼苗」,不是幼苗,而是不大不小適合他移植的果木。
蘇東坡一生都在北宋官場裏活動,他屬於哪種類別?算第幾等人物?【斑斕誌】一書認為他在一、二等之間:
這是一個很深刻的觀察,著者並沒有因為他的研究物件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而將他捧為一流人物,更沒有把他推上神壇。可惜現在的風氣似乎是研究誰就大力歌頌誰,這種流行病、常見病人們見得很多,也就見怪不怪了。
換一個角度看,自屈原以下,凡偉大的文學家往往都很難成為官場中的「人傑」,那裏的人傑乃是政治家,如諸葛亮、謝安等人是。「人傑」必須將巨大的精力集中地投入到從政裏去,沒有多少精力來從事於文學了,盡管他們具有很高的文學素養。文學家從政或為文只要不當佞臣就好。
在發表了大量創作的同時,在【斑斕誌】面世之前,張煒先生已經推出過四部同類的著作:【<楚辭>筆記】)(初版2000年;增訂本中華書局2019年4月)、【也說李白與杜甫】(中華書局2014年7月)、【陶淵明的遺產】(中華書局2016年1月)、【讀<詩經>】(中華書局2019年4月),這樣的淵博和勤奮,當代罕其倫比。「學者作家化,作家學者化」,這樣一種兩化的境界很不容易達到,但人們完全有理由希望,在創作和研究兩方面,富於春秋的張煒先生今後仍將不斷推出新的成果,如此則文壇幸甚,學壇幸甚!
此文原文刊於【中華讀書報】2022年1月5日第 11 版【書評周刊·文學】
作者簡介:
顧農,江蘇泰州人,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漢至唐文學、魯迅,著有【從孔融到陶淵明:漢末三國兩晉文學史論衡】、【與魯迅有關】、【聽簫樓五記】、【四望亭文史隨筆】等十余部。另有論文、劄記及散文、隨筆多篇。
作者:張煒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