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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詞三百首(41)

2024-07-02文化

臨江仙

蘇軾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穀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註釋】

①別本有詞題"夜歸臨臯"。臨臯:即臨臯亭,是黃州城南定惠院右邊的水驛,離長江僅幾十步,蘇軾初謫黃州,寓居此亭。

②此身非我有:意謂人被名利等外物所拘,因而身不由己。【莊子·知北遊】:"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

【賞析】

寫景詩詞的意境,往往有以理趣取勝者,從而給人一種獨特的美感。沈德潛說:"杜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俱入理趣。邵子則雲:'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以理語成詩矣。"(【說詩啐語】)理學家"以理語成詩",沒有生動的形象,無法喚起美感,因而不是有理趣之美的詩,嚴格說來甚至不能算作文學作品。某些哲理詩如朱熹的【觀書有感】、蘇軾的【題西林壁】,作者以哲理為主宰,從而進行構思、描繪形象,盡管也有一定美感,但它們是哲理的形象化說明、富有詩意的圖解這恐怕也不能說是有理趣之美。

真正有理趣之美的作品,如沈德潛所舉杜詩名句,既非以理語成詩,也不是哲理詩。它要求作家在進行藝術構思的時候,以形象為君,而以哲理為其輔弼;要做到融理入景,理與景化,從而使哲理與詩情畫意融合無間,渾然一體。蘇軾作於黃州時的【臨江仙】詞,便是這樣一篇佳作。

詞的上闋,敘述交代了作者雪堂(即蘇軾初到黃州的暫住地東坡)夜飲歸臨臯住處時的客觀環境氛圍,以及自己的主觀精神狀態。時間已是三更,家童鼻息如雷,真是夜已深,人已靜。這樣的環境氛圍,使作者的視覺和聽覺,都比白天來得敏感而且專註,從而使他在"敲門都不應"的時候,"倚杖聽江聲"成為一種可能。同時,作者是"夜飲"歸來,醉而復醒、醒而復醉的朦朧恍惚的神思,又使他容易產生超越現實環境的遐想。這樣,便為下闋作了必要的鋪墊。

換頭兩句:"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是突兀而起的議論。這是作者長期蓄積於胸的郁憤的噴發,反映了作者"聽江聲"時心境之不平靜,他既有所憎惡,也有所期待。憎惡的是,"身非吾有",即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所謂"心為形役"之意,自己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一切只能聽任環境的束縛和擺布;期待的是,"忘卻營營",有朝一日能徹底擺脫現實的種種紛擾羈絆,以及由此引起的內心煩惱苦悶。

接著,筆鋒陡轉,我們面前展現出了一幅看似平淡無奇、樸實無華的圖景:"夜闌風靜穀紋平"。

看﹣﹣夜靜,風靜,江靜,宇宙仿佛也屏住了呼吸。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作者已置身於一個寧靜安謐的境界之中。

為什麽這種並非奇特的靜美境界,在此時會顯得如此引人註目,深深吸引了作者呢?原來,它引起了作者個人的獨特內心感受。

兩年以前(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蘇軾因烏台詩案,在政治上受當權者的排擠,被捕,囚禁,甚至一度想到過自殺。後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名義上是一州的軍事副長官,實際只是一名被軟禁的囚犯。蘇軾曾形容自己這一段時期的處境,是"驚魂未定,夢遊縹繼之中;只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謝量移汝州表】)。他浮沈宦海,歷盡劫波,常懷有驚恐而孤獨的心理。深受老莊思想影響的蘇軾,多麽希冀能擺脫這種動蕩不安的生活呵!因此,一旦夜深人寐之時,大自然靜美的境界展現在他面前,身之所接,目之所見,不禁心與景會,神與物遊,為之而深深陶醉了:"夜闌風靜穀紋平。"這是白天無法感受到的一種平靜啊!與大自然的平靜適成對照的,正是自己身陷其中、厭倦之極的喧囂、混亂、繁雜的現實!作者在這一剎那間,享受到了"形為心役"的無限樂趣,精神似乎擺脫了現實,他的心靈暫時地處於"無差別境界",也趨於平靜了。在現實生活中無法追求到的,卻在自然景象賜予的美中得到了。

作者從自然景象得到啟迪,便情不自禁地萌生了脫離現實環境的遐想。他要去擁抱大自然,親近大自然,甚至將整個身心融化在大自然之中:"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我們曾經讀到反映蘇軾受老莊思想影響的一些名句,如"我欲乘風歸去"(【水調歌頭】)、"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前赤壁賦】),這兩句當然也同樣表現了他的超世思想。但同時,我們也不能不指出,它還反映了作者對自由的渴望和追求,他期待獲得身心的徹底解放。當然,這只是幻想而已。據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翌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詞,掛冠服江邊,箏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可見,這條"小舟"是無法駛出作者所身處的現實世界的。

"夜闌風靜穀紋平"一句,是全詞的點睛之筆。這首詞,作者在藝術處理上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將由自然景象所激起的萬千悵觸,俱不形諸文字,而只對自然景象本身作了簡潔平易的描繪。這一句所表現的,其實並不純是自然景象,它的意蘊要深廣得多。因為它是主客觀相契合的產物,實際已成了作者追求的寧靜安謐的理想境界的象征,所以我們決不能把它只作一般寫景句子讀。這樣的意境,是"神理湊合時自然恰得"(王夫之【姜齋詩話】),只可以無心得,不可以有心求;它具有啟發、暗示的作用,有"象外之趣"-﹣形象之外有理趣。這便是融理入景、理與景化構成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