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廣賢文】正文第一句是:「昔時賢文,誨汝諄諄。集韻增廣,多見多聞。」可知這書,是收錄古代名人名言的,強調「增廣」,是說我收集的名言比別人更多,是行銷手段,和現在的地攤書喜歡標註「大全集」,是一個套路。
但它收集的是怎樣的名言,究竟「賢」在哪裏,卻很有點難說。
很多人註意到,【牡丹亭·閨塾】一出裏提到,「昔氏賢文,把人禁殺」,所以認為這書明代萬歷年間已經有了。其實,即使這裏【昔氏賢文】確實是個書名,和後來風行的【增廣賢文】也不是一回事。就好像今天,用【網絡段子集】這個書名,很輕松可以編出幾十本內容互不相幹的書來。
一來,杜家家教很嚴,家風嚴謹,後世這種【增廣賢文】,是不會給女兒看的;二來,即使有漏網之魚溜進了小姐的閨塾,對杜麗娘這種文藝少女來說,會覺得是開啟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的大門,可能會嫌棄油膩惡心反胃,但不是產生「把人禁殺」的壓抑感。
童蒙書裏的奇葩
總之,古代的童蒙書裏,現在常見的這種【增廣賢文】,肯定是一朵奇葩。
第一,它雖然也被算作童蒙書,卻不屬於應付科舉考試的教輔系統。【增廣賢文】讀得再熟,對提高八股文寫作水平,也沒有幫助。盡管其中大量句子,也是上下對仗的,但你要在考試時寫出這個調調來,會被老師認為輕薄油滑,而且價值觀有問題,判卷時只會扣分不會加分。
第二,至少從清末開始,它在市場上極受歡迎,刻本很多,手抄本也很多。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初期。那時不像現在這樣到處有出版社把【增廣賢文】當做「國學經典」正式出版,但城市裏也常能看見印得極粗糙的油印本,算是半地下的出版物。可見,它真是為粗識文字的人民群眾喜聞樂見。
當然,這種傳播方式也決定了,【增廣賢文】並不存在一個權威版本。傳抄者根據自己的興趣,刪幾句或加幾則,是常有的事。
但它的基調,卻還是相當穩定的。偶爾有人想改變這個基調,如同治年間有個老學究周希陶,想把【增廣賢文】變成一本積極向上的書,花了大功夫整改,結果事實上他等於是重編了一本書,只是還用這個書名而已,或者反而比較接近了杜麗娘所讀的版本,也未可知。
少談忠孝
【增廣賢文】最主要的內容,是社會中下層生存經驗的總結。當然,能做這種總結的人,多少識文斷字有點文化。今天有的研究者,喜歡談儒家思想對它的影響有哪些,道家思想對它的影響有哪些,佛教思想對它的影響有哪些……不能說這些包裝不存在,但這書最大的特點,其實是不裝。
與其論思想源流,不如直接關註下明清時代,平民尤其是城市平民的社會地位和處境,【增廣賢文】的態度與立場,就都好理解了。
整本書裏,「忠」字極少出現,尤其是不愛談怎麽忠於君主。編者倒不是反對做忠臣,而是覺得,這件事和自己沒什麽關系。他不認為自己和他的讀者,有多少機會進入統治階層,所以不論忠臣奸臣,總是沒機會當了。
相應的有趣之點是,【增廣賢文】經常談「錢」,傾訴沒錢的痛切,宣揚錢的魔力,對有錢人羨慕嫉妒恨的情緒,也是擺在臉上:
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
紅粉佳人休使老,風流浪子莫教貧。
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有錢道真語,無錢語不真。
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勸有錢人。
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
命中只有如許財,絲毫不可有閃失。
但談權力的內容就少得多。這不是因為權力不如金錢可貴,恰恰倒是因為,這個社會裏,權力是高於金錢的。錢雖然難得,畢竟還是他可以努力接近的東西,權力就真和他無關了。
書裏推崇孝道的內容,比談「忠」的略多一點,名言如:
萬惡淫為首,百行孝當先。
孝順還生孝順子,忤逆還生忤逆兒。
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
但總的說來,孝所占比重也不大。這大概說明,對編者的生活來說,家族、家庭的影響力,也不是特別重要。
懷疑人生
但社交卻是【增廣賢文】極其關心的問題。書裏談論最多的,是人心的不可靠: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
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誰人背後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
虎身猶可近,人毒不堪親。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
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但另一方面,它又對高尚的個人和良好的人際關系,充滿贊美和期待:
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
在家不會迎賓客,出門方知少主人。
求人須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
渴時一滴如甘露,醉後添杯不如無。
酒中不語真君子,財上分明大丈夫。
這看似自相矛盾,其實倒是一體兩面。至少表明:書的編者和讀者,社會關系倒是相當廣泛,生活在一個經常要和陌生人打交道的環境裏。
唐代曾流行一本叫【太公家教】的書,也是總結各種社會經驗的,有學者註意到它和【增廣賢文】之間,似乎有某種傳承關系。但談起忠孝節義各種價值觀來,【太公家教】比【增廣賢文】冠冕堂皇得多。這種變化,大概正可以看出唐代社會和明清的區別。
唐代讀書學習的成本高,能夠識字,社會地位和財力,多少都是要一些的。所以【太公家教】的作者和讀者,盡管在門閥大姓眼裏不值一提,但小地方上,他們也就算體面人。做忠臣孝子這種事,他們至少明面上要鼓吹一下。
明清就不同了,相對於當時的社會需求,這個時代的識字人口是大大過剩的。所以底層讀書人,不但看不到階層上升的希望,相反會被有關部門視為社會上的不穩定因素:誰都知道讀過點書的小知識分子,最自命不凡還愛胡思亂想。而識字這件事本身,又是他們曾經努力想闖進更高的社會階層的證據。這是一個曾癡心妄想而失敗的人,自然會成為一般勞動人民嘲諷的物件,這一層,看魯迅的【孔乙己】就可以知道。大家關心他的生活,無非是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說出來讓大家開心一下。
所以他們在各種懷疑猜忌譏諷的眼光中,活得毫無尊嚴,不喪也難。
明清人口飛速增長,大量無地耕種的農民湧入城市,形成了一個相當龐大的「陌生人社會」。由於已經別無退路,他們離不開這個社會,但眾所周知,陌生人社會裏,道德約束力會大為下降,這時候,唯有依靠法治來約束人的行為。而中國傳統的法律體系,只關註惡性刑事案件,對各種民間糾紛,基本就是天大地大甩鍋為大的態度。所以人和人之間的互相算計和傷害,事實上經常就是沒人管。
所以,【增廣賢文】中那種對人際關系的焦慮與恐懼,也就特別好理解了。
【西遊記】很【增廣賢文】
【增廣賢文】誕生於流動性極強的市民社會,正如中國傳統的戲曲、小說,也誕生於這個社會。
所以它們之間的關系極其密切。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增廣賢文】中的句子,也大量出現在戲曲和白話小說中。如有研究者統計過,「【金瓶梅】中共有56處語句與【增廣賢文】36組語句相同或相似,其中完全相同的句子,如‘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有的句子文字略有不同,如【金瓶梅】第六十二回‘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一句,在【增廣賢文】中做‘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盼早到與來遲’……」
考慮到無論【增廣賢文】還是白話小說,文本都不具備神聖性,在流傳過程中都會不斷發生變形,所以不少細微差別,其實可以忽略不計。
篇幅有限,我們這裏不舉講市井生活最豐富的三言二拍,單拿講神怪的【西遊記】為例,一樣可以看出【增廣賢文】與白話小說嵌合之緊密。
【西遊記】第二十九回,唐僧被黃袍怪抓住,卻被寶象國的公主百花羞搭救。百花羞托唐僧帶一封家書給自己的父王。唐僧把家書送給寶象國王之後,國王問手下文武百官,誰能去打敗黃袍怪,救出自己的女兒。滿朝文武百官都很聰明,我們是凡夫俗子,打不過妖怪的,於是就說句【增廣賢文】裏的話:
「自古道:‘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請這長老降妖邪,救公主,庶為萬全之策。」
把唐僧來送求救信,定性為「說是非」,於是救人的重任,就推給唐僧了。
第八十一回,金鼻白毛老鼠精的故事。老鼠精變成落難女子,被唐僧師徒搭救,帶到一個寺廟裏。住了三天,妖精吃了六個和尚,活著的和尚難免驚恐哭泣。孫悟空發現了,第一反應是:「你們這些和尚,忒小家子樣!我們住幾日,臨行謝你,柴火錢照日算還,怎麽這等膿包!」和尚解釋清了原因後:
行者聞言,又驚又喜道:「不消說了,必定是妖魔在此傷人也。等我與你剿除他。」眾僧道;「老爺,妖精不精者不靈。一定會騰雲駕霧,一定會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須妨仁不仁。老爺,你莫怪我們說:你若拿得他住哩,便與我荒山除這條禍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還拿他不住啊,卻有好些兒不便處……」
這段對話裏,孫悟空和眾僧人的表現,都很【增廣賢文】。看見人哭,孫悟空第一反應是往錢上想,聽說六個僧人被吃了,孫悟空竟然「又驚又喜」,驚的是妖精出現,喜的自然是好顯自己的本事出名,而對那遇害的六條生命,卻毫不介懷。底層社會摔打久了,人心容易變得粗糲,同情心有時難免欠奉。
僧人聽行者說要除妖,一點激動沒有,反而引了句【增廣賢文】:「莫信直中直,須妨仁不仁。」正因為你高調唱得這麽好聽,所以我不能信任你;你要做好事,好事不做到位,那就比啥也不幹更糟糕。總而言之,這些僧人喜歡從陰暗的角度揣測人的動機,對突如其來的援手很不信任,是極難被宣傳語言或革命情懷打動的人。
【西遊記】與【增廣賢文】精神相通
實際上,有時候哪怕小說裏並未參照【增廣賢文】裏的話,也一樣可以感受到二者精神相通。我們看【西遊記】中三位高人的表現。
第一個是孫悟空業師菩提祖師。祖師看孫悟空向同門展示七十二變的本事,於是教訓說:
「悟空過來!我問你弄什麽精神,變什麽松樹?這個工夫,可好在人前賣弄?假如你見別人有,不要求他?別人見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禍卻要傳他,若不傳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
第二個是觀音菩薩。孫悟空遇到紅孩兒,來找觀音菩薩借玉凈瓶滅紅孩兒的三昧真火:
菩薩坐定道:「悟空,我這瓶中甘露水漿,比那龍王的私雨不同,能滅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與你拿了去,你卻拿不動;待要著善財龍女與你同去,你卻又不是好心,專一只會騙人。你見我這龍女貌美,凈瓶又是個寶物,你假若騙了去,卻那有工夫又來尋你?你須是留些什麽東西作當。」
第三個是如來佛祖。唐僧師徒去藏經閣求取真經,沒有行賄,結果阿儺、伽葉兩位尊者,就只給了白紙本。孫悟空去找如來佛告狀,結果佛祖笑道:
「你且休嚷,他兩個問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向時眾比丘聖僧下山,曾將此經在舍衛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只討得他三鬥三升米粒黃金回來,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後代兒孫沒錢使用。你如今空手來取,是以傳了白本。白本者,乃無字真經,倒也是好的。因你那東土眾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傳之耳。」
三位宗師的共同點,是都對人極不信任,又都愛算小賬,全是【增廣賢文】的基本立場。有人說,【西遊記】寫這些,是對佛祖、觀音的譏諷。這多半是現代人的腦補,實際上【西遊記】的作者文學手腕絕佳,但文化層次確實不高。更可能,他確實理解不了那些高大上的境界,在他眼裏,所謂高人,也就是特別善於算小賬而且懂得人心可畏的人。
總結就是,【增廣賢文】裏的許多話,都可以看作是對傳統戲曲、小說的主題的提煉、總結;而這些戲曲、小說,又可以看作是對【增廣賢文】的案例展示。二者是互相成就的關系。
會過時嗎?
維護封建統治,那自然是要鼓吹人做忠臣孝子的,而【增廣賢文】對此恰恰興趣不大。至於孔孟之道,要強調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等等崇高的道德,【增廣賢文】還難免要懟一句:「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不論是舊小說還是【增廣賢文】,今天都常見有人批判它的價值觀。這類批判當然一般說來都是對的,只是不要拿它們代表整個傳統文化就好,因為古之正人君子,對它們也一樣鄙薄。但是,也正如古之正人君子的批判,無法阻止小說、戲曲和【增廣賢文】的流行一樣,今天的批判也仍然註定效力有限。只對一種價值觀進行抨擊,卻無法改變孕育它的社會生態,那麽,沒有比這種批判更加廉價、粗暴又軟弱無力的了。
【增廣賢文】誠然油膩,但是對於龐大社會機器上的螺絲釘而言,油膩潤滑,總是減少磨損、延長使用壽命的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只要城市中下層仍然存在陌生人社會,那麽【增廣賢文】就很難過時。將來,若是有人把【增廣賢文】和各種網上毒雞湯混編在一起,弄出一本【21世紀新編增廣賢文】之類的書來,我是絲毫也不會覺得意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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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勃
責編 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