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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轉譯圈那些醜聞:40年後發現,林語堂故居至少7本譯作是假冒

2024-06-28文化

有誰敢相信,民國「大師」的紀念館,裏面鄭重擺放「大師」生前著作,居然至少有7本是別人冒名頂替的?而且,這種類似「金庸新作品」的玩意,公然在「最專業人士」眼皮底下陳列,都幾十年沒人發現?這一幕滑稽鬧劇,是真實存在的,就發生在前些年的台北「林語堂故居」。

1960年代林語堂家眷

話說,在對岸台北,著名的陽明山仰德大道上,有一座同樣著名的「林語堂故居」。這座故居是1966年「蔣公」贈送給「幽默大師」林語堂的,林語堂也是懂事承情,人家敢送他就敢要,斷斷續續住了10來年,不亦樂乎。林語堂死後,他還留下遺囑,讓人移靈至此,長眠於後園。由於林語堂的國際知名度,這棟樓後來就被辟為「林語堂故居」,請專業人士看守,並對外開放,很快成為本地有名的觀光景點。由於是紀念館性質,裏面自然擺放了不少故居主人林語堂生前著作,小說散文轉譯全部齊全,就如同所有文化名人的故居一樣。

可是,大約40年後的某一天,一位女教授慕名前去參觀,匆匆瀏覽並請人取出玻璃櫃裏的「林語堂系列譯著」翻閱一過後,頓時大吃一驚,趕忙叫來工作人員!據她後來發表的文章說,這所「故居」離譜到不可思議:館內鄭重其事收藏陳列的「林語堂著作」,居然大量都是別人的偽作,尤其是譯本,至少有7種是證據鑿鑿可以當場確定的「假冒偽劣產品」,是借「林語堂」名頭兜售的仿品;而堂堂「市文化局」居然不察,讓它們登堂入室,蒙混過關招搖撞騙了數十年。報紙一經刊出,輿論頓時大嘩,這個事也從此成為轉譯圈內的一大笑柄。

林語堂故居.台北

但這樣的「轉譯醜聞」,難道真的是偶然失誤嗎?那位「揭露」的女教授就不這麽認為。她說,「轉譯」這行當,表面上只是文字轉譯,其實不知道「水有多深」呢!結論就是:任何人乃至任何再「專業」的機構,如果能力不足,勘察不夠,都會看朱成碧被騙;不僅被騙,更可怕的是,還會稀裏糊塗為之背書,不自覺淪為「幫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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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女教授,能輕易破掉所有人幾十年都蒙在鼓裏的「大案」,當然不是吃素的。她來頭不小,本就是轉譯界資深人士,台大中文系出身,拿過香港理工大學中文及雙語研究博士學位,現任台師大轉譯研究所教授。她,就是著名的「行業刺頭」——賴慈蕓女士。

我:放心,不賣書

為了繼續「勘察」轉譯圈及同行們的「醜人醜事」,這位賴女士甚至還專門寫了一本書,大篇幅地專業「爆料」。這本書就是去年大陸讀書圈也很暢銷的【轉譯偵探事務所】。在這本書裏,賴慈蕓女士興致勃勃地公開「揭露」對岸轉譯行當以及同行們的種種「黑幕」,而且多是大陸讀者鮮為人知的「大案要案」,「怪案奇案」,一點秘密不留,一點情面也不留。對於她的那些同行們來說,「千年等一回」等來這樣的鹽油不進認死理的狠人,也是 褲襠裏進螞蟻——坐立不安了。

在賴女士的筆下,好些行業勾當與其說是「黑幕」,還不如說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拍案驚奇」。比如,1970年末台島當局曾全力行銷的一部「網紅書」【南海血書】,連所有中小學生都要被勒令購買,然後寫心得上交。這本書譯者名為朱桂,他宣稱這本書是他在南海捕魚時,在一個荒島上偶獲的一份長篇絕筆血書,是越南文寫成,而他剛好通曉越南文字,所以通曉轉譯了出來,不想一出版就洛陽紙貴,成為對岸轉譯史上有數的「現象級」譯本。可是,33年後的2003年,譯者朱桂本人突然親自站出來,說這本書是偽造的,是他自己當年還是「無名氏」時,沒事玩玩的瞎創作,只是完全沒想到居然會一炮而紅,而且持續發燒,他又不敢聲張。直到晚年,他實在良心不安,才自己主動戳破真相。這麽一場騙局,整整維持了30多年,涉及面之廣,案情之離奇,可能是全世界範圍內都罕見的。

再比如,1955年台北出了一本【魯濱遜】,譯者署名「胡鳴天」,也是那時的名著名譯,銷量極大。隨後數十年,這個中譯本接連再版,應該是對岸讀者最多的譯本。唯一蹊蹺的是,這本譯作的譯者署名,簡直變幻莫測,幾乎每再版一次就要更換一個名字。前前後後,除了署「胡鳴天譯」,還有「鐘斯譯」、「紀德鈞譯」等等,社會各界讀者被搞得找不到北。好在這積年懸案還是逃不過賴慈蕓的火眼金睛,最終破案。

為了查明真相,賴慈蕓「上窮碧落下黃泉」苦苦探尋,花費了好幾年的時間,窮遍兩岸三地所有線索,最終依靠一個冒名的翻印版本,明確譯者真實姓名其實叫「吳鶴聲」。但此君到底何方神聖,她至今也毫無頭緒。她問遍了所有相關人士,沒人知道他到底是誰——其實大量譯本都有這樣的「無名英雄」。只是,更令人發噱的是,「胡鳴天」、「鐘斯」、「紀德鈞」這三個名字,一度是台島譯界的「萬年假名」,各種偽造譯本就喜歡這仨名字。出自他們名下的偽譯本,在對岸可謂層出不窮,幾乎包辦了英、法、俄、意、西所有外語語種,讓人瞠目結舌,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麽。難道說,「胡鳴天」、「鐘斯」、「紀德鈞」這三個名字,是一種特殊的吉祥字?

賴女士還喜滋滋地轉述了一個會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秘聞:話說1988年,湖南人民出版社曾出版有【蔣XX秘錄】一書,譯者標的是「蔣XX秘錄轉譯組」;可實際上,這個譯本是直接抄襲自台島的譯本。而這樣一本由對岸當局於1974年隆重推出的「中文書」,居然又是轉譯自日文,甚至中文單行本比日文還早數月。而且,到了1980年代,這書居然又出了英文本!也就是說,它到底誰譯誰的,變得撲朔迷離。如此兜兜轉轉下來,幾乎出版者自己都迷糊了:這書的底本,到底是中文還是日文還是英文啊,都要沒人理得清楚了,遂成無頭公案。

類似種種行業八卦,其荒乎其唐程度,堪入當代笑林。也許,世界本是個草台班子,各行各行都有很離譜的「驚天大秘密」,圈內人要麽笑而不語,真要講永遠都講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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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堪稱「黃金配角」的「蔣公」,書中還濃墨重彩提及的一樁更顯歐威爾式荒誕感的奇聞,讓敝人深夜看到時,都快繃不住了:

話說,「蔣公」生前特嗜美國考門夫人的【荒漠甘泉】一書,曾親自「審定」出版了一部中譯本,死後還放置棺木中陪伴下葬,反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其事。可是,他至死都不會知道,這書中譯本,其實早就和原書【Streams in the Desert】關系不大,是身邊幕僚專門為他量身定「譯」的——也就是為了迎合他的喜好,不惜完全脫離原文,硬是編制了這一本「中譯本」。可憐的蔣公,最愛讀的書,愛到死後要陪葬的書,迷戀到了跟唐太宗癡迷王羲之書法一樣程度的書,居然是一部「偽書」。不知道這件事算不算中國轉譯史上的最大「騙局」?連作者自己,寫到這裏,都忍不住連飆三道質問:「到底是誰騙了誰?誰要騙誰?還是誰在騙自己?」

賴女士的這間「轉譯偵探事務所」,顯然不是課余掛牌開著玩的,是動了真格的。賴女士最擅長的,正是「行業捉奸」。這也不怪她狠辣,中文世界往往是「文章一大抄」,轉譯更不在話下,很多譯本即便出自名社名家,其實也難免有「雅賊」上下其手,肆無忌憚。比如大陸前些年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件「大案」:著名大轉譯家陳筱卿突然被告,指控他2005年轉譯出版的【格蘭特船長的兒女】一書,直接搬運抄襲了已故泰鬥範希衡1956年譯本,而原告正是範的女兒。官司打了整整5年,直到2022年1月,上海的法院才最終下達判決書,判決陳筱卿抄襲成立!隨後,陳也不得已在【北京晚報】刊登了道歉聲明,著實晚節不保。這是國內轉譯界的一個大瓜,它光溜溜表明一個醜陋事實:即便是轉譯圈大佬,都功成名就德高望重老前輩了,利欲熏心的驅動之下,照樣會鬼使神差地幹抄襲的勾當!

賴女士不愧為轉譯圈的「偵探女神」,為了洗雪冤情,勘定疑案,她費盡心血,投入巨大,而初衷僅僅是讓這個行業更幹凈。近5年多來,她多次往返北京、上海、香江乃至國外大學及其公共圖書館,從來都是自費,目的只有一個:追查出各種抄襲譯本的源頭,然後陸續發表出「評測文章」,或還轉譯圈一個清白,或直接抓現行,反正就是要除暴安良,正本清源。而據她的說法,截止到前年底,她已查出為抄襲本的譯本1478種,被無辜抄襲的「種子書」超過600種,被冒名的譯者達380余人。也就是說,我們目前看到的坊間各種「世界名著」,尤其是譯者不知哪來阿貓阿狗的,往往極大概率都是抄襲之作。原來我們所見所讀的譯本,目前已知的,至少都有1478種都是抄襲或搬運的,這是什麽概念和比率?真不敢閉眼想。

據她說,有個別名家早期譯本,是被盤剝的最慘的。比如張愛玲譯的【老人與海】、傅東華譯的【飄】、李霽野譯的【簡.愛】,幾十年來被不法之徒一抄再抄,有的連續作案20次之多。張愛玲要是知道報案,或許去世後的版稅遺產,能增加個10倍都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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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做起了「學術偵探」,賴慈蕓也發現,當代轉譯圈的各種烏龍案、掉包案、抱錯孩子案,往往一件比一件離譜。

比如,在過去的文化界,大家普遍以為 法國作家司湯達 的名著【紅與黑】在台島上譯本只有一種,就是「1978年遠景出版社黎烈文譯本」。結果經賴女士一查,「真相」完全不是這個樣子:原來大陸早期的兩種譯本即趙瑞蕻與羅玉君的,台島書商早在1950年代就找來不知道翻印了多少次掙了多少銀子。但是,書商有意遮掩,從不會聲張,只是悶聲發大財,而幾乎所有讀書人似乎都眼神不好,從沒人發現和質疑。

再比如,台島最早引進的莎士比亞故事【丹麥王子】,刊於1906年的【日日新報】上,作者(譯者)署名「觀潮」,這是此前學界公認的說法。可是賴女士拿出舊報刊一查以比對,赫然就發現,這個所謂的譯本實際是洗稿自晚清林紓的,是很巧妙的移花接木改頭換面法而已,似乎所有「專家」也都蒙在鼓裏,就是發現不了。賴女士的類似發現,似乎也能證明一個可悲的事實:所謂「大專家」,所謂「大學者」,其實往往連常識都不具備,專著可以一年一本地出,可是連最基礎的材料都可能是從未翻閱過的。所以,所謂「醜 聞」何止是轉譯界,何往而不是呢?

當然,轉譯界也不僅僅只有「醜聞」,也有大量讓人開心的段子、趣聞。比如按賴的說法,名滿華夏的「仲馬」父子,即寫出【茶花女】與【基督山伯爵】那對,人家法名「Dumas」,正常漢語音譯顯然該叫「杜馬」。中國人之所以一開始就錯叫成為「仲馬」,完全是1899年首譯【茶花女】的譯者林紓的「罪責」:林紓是福建人,閩南語「知端不分」,即現代漢語的「zh」聲母在中古語系是「d」聲母,所以「Dumas」楞是讓他念成「仲馬」,從此一錘定音,積非成是,「杜馬」就誤成為「仲馬」,讓中國人掛在嘴邊直到現在,也沒改過來。這對父子文豪,就因為一個福建人普通話的不過關,在漢語世界受委屈太大了。

再比如,當年與林紓合作大張譯業的「曉齋主人」王壽昌,我想絕大多數人都不會知道,他的孫子其實在當代華語文壇更是赫赫有名,那就是去年剛辭世的著名作家王文興。類似這種「家族關聯」案,最搞笑的,則可能還得屬於那樁「兩個憨孫案」:話說2009年,一代名譯耿濟之的外孫聽說外公失傳的【罪與罰】在台島突然出現,特意從美飛台見證奇跡,稍後還將這個版本的【罪與罰】譯本以祖孫合譯的署名方式整理面世,還請了鄭振鐸的孫子作序鼓吹。

本來,多傳奇多美好的文壇譯苑佳話,可惜很快被人「打臉」:有人發現,這個所謂的「失傳本」,其實壓根不是耿濟之當年遺失的那部,而是市面常見的1936年上海啟明書局的汪炳焜譯本。這是不慎鬧了一出轟動兩岸三地的大笑話。也許,一部「當代轉譯史」,還真是一部「罪與罰」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