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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向嶽麓

2024-01-13文化

愛晚亭。

文/王躍文

我剛到長沙時,嶽麓區還喊作西區。我住湘江東岸,長沙人謂之河東。西區在湘江西畔,長沙人謂之河西。五一路從老火車站起頭,一箭筆直射到橘子洲大橋,過了湘江,再往深處去,就到了蔚然橫亙的嶽麓山,長沙山、水、洲、城的氣脈就這樣貫通了。

我那時還沒學會電腦寫作,白天忙公事,爬格子寫小說只在周末或晚上。周末雙休制正試探著執行,一周單休,一周雙休。我很渴望每周都是雙休日,多些時間寫小說。那個夏天,我正在寫中篇小說【秋風庭院】。暫住的鬥室熱得凳子挨不得屁股,人坐下去就張嘴喘氣。提起筆來,落紙不是墨水,而是汗水。有個周末,我背著稿紙上了嶽麓山。行至半山亭,風過林響,蟬鳴啁啁,心裏頓時清涼。我在半山亭坐下,背靠亭柱寫小說,陽光斜照在稿紙上,金晃晃的有些刺眼。偶爾閉目沈吟,便有兩條金龍在眼皮下的暗紅裏遊動。那時我並不懂得保護眼睛,不知眼睛是不能過久盯著強光的。寫起小說來,我腦子動得比手快,只好龍飛鳳舞地寫。初稿上的字,別人是認不得的,我便晚上再去眷抄和修改。半山亭內並無石桌,只能膝頭為幾。遊人過亭,三三兩兩,老老少少,或有駐足觀望者。我寫得忘情,視若無睹,只顧沙沙走筆。寫到得意處,我會笑出聲,或情不自禁搖頭晃腦。遊人以我為瘋子也未可知。【秋風庭院】中的陶凡是位政聲頗佳的官員,退休之後卻孤寂落寞,個中況味難以盡言。這部中篇小說是【湖南文學】黃斌先生約的,後來發表在該刊1995年7、8月合刊上。次年,小說獲得【小說選刊】組織評選的全國最佳中短篇小說獎。記得同時獲獎的還有汪曾祺、池莉、徐坤、鄧一光等。當時,魯迅文學獎尚未誕生。

那幾年,我陸續寫了六部與【秋風庭院】人物、故事相關聯的中篇小說,另外五部份別是【朝夕之間】【今夕何夕】【夜郎西】【夏秋冬】【結局或開始】,先後發表在【當代】和【人民文學】上,最後結為長篇小說【朝夕之間】出版。這些小說的很多文字就是在嶽麓山上寫的,有時是在半山亭,有時在愛晚亭往上一點的放鶴亭,有時在嶽麓書院前的吹香亭。放鶴亭我最喜愛,素樸雅致,氣態安閑,仿佛一位飽學先生,舊衣舊鞋,清清朗朗,立於清風峽邊上。放鶴亭中間有個方石礅,刻著放鶴兩個大字,據說是為了紀念曾經的山長羅典。放鶴亭遊人來往最多,卻大都腳步匆匆,奔愛晚亭去了。我便安坐其間,埋頭寫作,有時還把石礅借為書幾,也不管羅典先生允不允許。

嶽麓山。

嶽麓山是有靈的。我不敢驚動嶽麓山上的前聖先賢,但嶽麓書院裏的古樟怪柏、麓山寺的六朝神松、愛晚亭前的翠竹紅楓,也許皆見過一位年輕人,或低聲吟哦,或俯首沈思,或搖筆疾書。【朝夕之間】裏有位離休多年的地委老書記陳永棟,看不慣社會上慢慢流行的壞風氣,索性不同任何人相通問。陳老留著花白辮子,長年半閉著眼睛獨來獨往,每日清早都在大院舞太極劍。大家都以陳老為古怪人。現任地委書記陶凡獨自拜訪陳老,方知這位老書記的剛正與可貴,卻又為陳老與時代隔膜而嘆惋。老書記去世前寫下遺囑:全部積蓄四十五萬元交作黨費,剪掉辮子幹幹凈凈去見馬克思。眾人知此,莫不感佩。我描寫陳老的外貌和性情時,摹擬了在麓山寺前屢屢遇見過的一位老者。有天,我坐在麓山寺前寫小說,見一位老者,不僧不道,長辮垂背,手秉寶劍,半閉雙目舞太極劍。我初以為老者是瘋子,卻見他舞起劍來驚風遏雲。我目不能移,待老者收勢立定,忙趨步上前試與攀談,老者卻雙目低垂,轉身下山去了。那段日子,我常在麓山寺前遇著這位老者,卻始終未能同他搭上話,倒是將他的身形寫進小說裏去了。

幾年後,我終於蔔居河西,向嶽麓山又近了些。我居住的地方叫鹹嘉新村,2009年被評為全國文明社區、全國和諧社區建設示範社區。我選擇這個地方住家,大半是為它離嶽麓山近,距鬧市遠。站在屋頂花園舉目望,遠近皆是綠意蔥蘢的小山,仿佛畫家筆下的青綠山水,隨意一拖一帶,便有了氣韻。田野邊美人蕉紅黃連天,松竹深處隱現著村舍人家。我的所謂屋頂花園,只是房產推銷的噱頭,不過就是個露天大陽台而已。我好種花木,把陽台侍弄得好似小花園。我家的三角梅翻懸到陽台欄桿外面,花開時節火紅欲燃,引得樓下行人登樓敲門爭看。

天氣好,我會坐在露天陽台上讀書寫作。中篇小說【漫水】、長篇小說【梅次故事】【蒼黃】【愛歷元年】【大清相國】,多是我坐在鹹嘉新村陽台上寫的。陽台裝了玻璃屋頂,讀書寫作晴雨無礙。【國畫】和【梅次故事】都寫到一座寺廟:荊山寺。我描寫荊山寺,印在腦海裏的便是古麓山寺。荊山寺建築形制很有些古麓山寺的影子,但荊山寺的故事卻都是虛構的。【愛歷元年】裏寫到一個道觀,多少有點雲麓宮的樣子,小說裏的故事都與雲麓宮無關。更巧的是多年之後,居然有朋友告訴我,嶽麓山上住著一位畫家,閑雲野鶴形同隱士,酷似【國畫】裏的李明溪。朋友便問我:那是李明溪的原型嗎?嶽麓山上那位畫家,我至今未有緣份識得。我常去嶽麓山,尤愛往偏僻野路處走,卻終未遇到過朋友說的畫家隱士。

嶽麓書院。

眼看著四周高樓撥地起,鹹嘉新村很快又成了鬧市。熱鬧起來的鹹嘉新村倒也鬧中得靜,生活設施極是方便,但我心裏總戀著山野氣,便又向著嶽麓山更近的地方搬了家。我現在的陋居背靠桃花嶺,面向梅溪湖,前湖後山,綠意撲人,極是稱人心意。桃花嶺本就是嶽麓山伸出的支脈,為修西二環公路劈開了。我每同朋友說起桃花嶺好,便說:桃花嶺其實就是嶽麓山。去年,嶽麓山新修了西大門,正對桃花嶺,看看,嶽麓山同桃花嶺不又連起來了?

冬日清晨,太陽從桃花嶺上升起來,熱熱鬧鬧照進臥室。由春往夏走,天氣越來越暖和,太陽也慢慢移位。待到酷夏來臨,太陽就照到別的地方去了,我的臥室竟到了陰涼處。桃花嶺的太陽太解人意了。從客廳落地大窗望去,一湖青藍橫陳,陽光下碎金輝躍,晃人眼睛。尤是晴好秋日,傍晚時分,西望天邊騰騰一片夕陽,冶銅熔金,絳紅煙紫,無限光色流瀉湖中,水天相映,絢爛至極,也奢華至極。梅溪湖四季好花,春來桃花如海,夏天紫藤垂地,秋時桂香襲人,冬日梅花幽馥。愛花的人,恨不能時時守在湖邊,寸步不離。我的陋居朝湖的窗前尚有一奇,湖邊往湖心柔柔彎出去兩座小山,以一石橋相連,橋上橋下水如圓鏡,青山白水若青白二魚,環抱依偎,仿佛一個太極圖。無極而太極,萬物化生。我每日晚間散步,要麽上桃花嶺,要麽走梅溪湖。走梅溪湖,環湖有時覺得太遠,散步總要走回頭路。心想,湖心有座橋就好,人們愛走大圈也可,只走小圈就跨橋而過。不多久,居然心想事成,真在湖心建步行橋了。從我家門口上湖邊棧道,一路綠草如茵,花木扶蘇,風荷輕舉,清波粼粼。過橋到節慶島,或略作盤桓,或徑自前行,再上北岸往東走,剛好萬步歸來。

我家有人極愛山,故上桃花嶺的時間更多。桃花嶺只一個幽字來形容最好。這幽字猶可細說:鳥鳴絲絲粒粒,盈山盈耳。此其一也。春來筍香花香,彌天彌地。此其二也。山嶺間藏著一個原名為洪寺庵的水庫,如嵌一顆青晶寶石,不大不小,波涼水滑,不驚艷,卻耐看。此其三也。北面山腳處有一眼神泉,無論春夏秋冬,晴雨旱澇,不增溢,也不枯竭。此其四也。有好事者打了泉水送去專業機構化驗,據說水質極好。泉前日日有人排長隊,拖壺擔瓶,引水接流,樂此不疲。此泉源於何處,尚不可知。

嶽麓山。

我寫【家山】是在鹹嘉新村動筆的,先寫了三十幾萬字,家搬到桃花嶺下梅溪湖畔,我對原先寫的文字卻不滿意了。於是,另起爐竈,重新開筆。人物和故事有些是先前寫過的,小說的結構和語言卻變了。我偶爾寫到筆鈍,趕緊出門走走。桃花嶺上見到的香樟、松樹、麻雀、烏鴉,都會到我筆下。小說裏,揚卿走到祠堂外面的樟樹坪,聽史瑞萍教學生唱【踏雪尋梅】,樟樹葉子紛紛而下,出殼不久的雀兒還沒長齊羽毛,都在樹林裏跳飛。嶽麓山中,桃花嶺上,梅溪湖邊,初春的樟樹林新葉老葉雜陳團簇,成鳥雛鳥翻飛跳飛,正是我在【家山】裏寫到的樣子。【家山】的筆墨具體及物,莊稼樹木,五谷六畜,花鳥魚蟲,皆稱其名。【家山】裏寫到的風物,嶽麓山、桃花嶺、梅溪湖及附近鄉村,都能尋到。

2022年12月2日淩晨3點58分,【家山】殺青。我木坐良久,心裏一一跟小說中的人物道別,不舍而悵然。我在床上倒了一會又起來,曙色漸明。拉開窗簾,桃花嶺山間霞光萬道,一輪紅日正冉冉而升。望著窗外桃花嶺,恍如家鄉雪峰山飛抵眼前。梅溪湖上起起落落的水鳥,也讓我聯想到家門口的漵水。我到長沙已二十九年,竟有二十三年逐嶽麓而居。不管長沙再怎麽長大,我會永遠住在嶽麓山桃花嶺下。嶽麓山,也是我的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