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春樵
河不大,雨季河裏水大。水流亂竄,就竄出了大大小小的河灣。
河灣裏是一汪活水,水邊長滿了水柳、蘆葦、菖蒲、龍須草、水葫蘆……有些雜,有些亂,有些野。春風一起,空氣中四處彌漫水的味道,我聞到的卻是魚腥味。父親說是的,河裏的魚冬眠了好幾個月,全都醒了,晝夜鬧騰個不停。
少年的我對河的記憶是:河裏有魚。
鄉下歲月安靜,推開門就看見河,沒上過心。十歲前,我都不曉得河叫什麽名字,只曉得河裏有魚,有船,上遊三裏,有一座搖搖晃晃的木橋。夏天漲水季節,河水泛濫,灣裏的大水漫過稻田、緩坡、土地廟,一步步向村莊逼近。傍晚,村巷裏晃悠出一串光著膀子、打著赤腳、拎著魚簍的少年,他們去河邊抓魚,魚貫而出的孩子中,就有我。雨停了,陽光從雲縫裏漏出來,天地間回蕩著喧嘩的水聲。潛伏水底的魚在水聲的誘惑下,成群結隊地逆水而上。小溪中、水溝裏、田埂中,魚挨著魚,魚疊著魚,密密麻麻,那是魚在戲水。戲水魚昂著腦袋往前拱,拱不動,就扭著身子,嘴裏吐水泡,大口地喘氣。
小小少年比魚還興奮,先跳下小溪、河溝的,隨手抓起魚拋向慢一步的夥伴。等到都跳下來,魚在空中飛過一道道跳躍的弧線,砸到身上又反彈到水溝裏,重新混入了赤裸的魚群中。水溝裏打魚仗相當於雪地上打雪仗,開心!
戲水的大多是鯽魚,也有少量黑魚、白絲魚、汪丫魚,都不大,三四兩到一斤左右。魚大,身子就重,貼地逆水而上,難度大;太小,向前擠,力量就不夠,也少見。偶爾還可見到極少耐力較好的馬蹄鱉、泥鰍混跡其中。雨季是魚的季節,滿世界都是魚,與其說我們是去抓魚,還不如說是撿魚,像撿稻穗般隨意,不到一頓飯工夫,魚簍裏就滿了。我個頭小,比魚簍高不了多少,背不動,倒掉十幾條,這才回了家。
綠蔭深處,村莊上空陸續升起炊煙,黃昏裏的暮靄一步步圍過去,潮濕的炊煙和稠密的暮靄混在一起,天空被壓低了。一身泥水進屋,背回來二十多斤活魚,跟背回來一簍子豬草一樣平常。母親站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不停地搓手:「煮這麽多魚,要多少油呀!」
天氣晴朗的日子,坐在樹蔭下,時常扛著腦袋望著河灣呆想,要是一年四季下雨就好了。一下雨,魚從灣裏逆水上遊,白花花的魚就成了鍋裏紅彤彤的菜。河邊長大的孩子,魚吃得多。因為家裏的雞、鴨長大後,都要賣到城裏,換成油、鹽、醬、醋,還有布料、肥皂、火柴、馬燈。長大後漁業專家告訴我,逆流戲水的魚,滿足三個條件,才會從河裏露頭,一是岸邊要有落差的流水,二是流水見底的小溪、水溝,三是低氣壓、高氣溫。後來回想,確實沒在秋天和冬天去河邊抓到過魚。
河裏的鯽魚,純野生,活水裏長大,魚肚泛白,魚鱗泛著銀白的光。小時候作文,常寫道「清晨,天空泛著魚肚白,太陽從河面上冉冉升起」。長大後離開鄉村,也離開了魚肚泛白的天空。
父親對少年的我說,長大了要學一門手藝。少年的我最想學的手藝是「抓魚」。尤其是釣鱔魚,老家叫「黃鱔」。鱔魚活性強,力氣大,味極鮮,鮮活的鱔魚到城裏能賣個好價錢,比雞鴨貴。
有個夏天,我想靠釣鱔魚買一雙塑膠涼鞋。在河灣裏釣了兩個月,才釣了七八條。釣鉤是自己做的,下鉤的位置也沒找準,憑感覺、隨興趣,任意垂釣。岸邊溝坎坡埂,底部光滑的洞口,裏面住的不是鱔魚,就是蛇。蛇不吃蚯蚓,咬鉤的一定是黃鱔。要是洞口有不規則齒印,裏面住的不是螃蟹,就是烏龜。等我稍微明白了一點釣鱔魚的技術時,暑假都已結束了。
但那個夏天我還是有了一雙涼鞋,是父親用賣鱔魚的錢買的。廣播裏說那一年第十四號台風從舟山群島登陸,正以每小時一百六十公裏的速度移動。第二天一早,台風裹挾著暴雨,鋪天蓋地將老家的村子和河流卷了個天昏地暗。一天一夜後,風停雨歇,但河水泛濫,大部份稻田被洪水抹平。沒淹的稻田裏,水稻齊齊倒伏在了水裏。就在這天晚上,父親帶著我和弟弟去河灣裏抓鱔魚。天黑之後,四周是蛙聲、鷓鴣聲、知了聲。我背著魚簍,父親手裏攥著一把燒竈用的火鉗,弟弟舉著一個火把。火把是一捆稻草澆上柴油,冒著油煙的火光照亮了水草下和稻秧間。神奇的一幕出現了,出洞的鱔魚,趴在水草、稻秧的縫隙裏,一動不動。父親支開火鉗,夾起鱔魚,很輕松地扔進簍子裏。這與日常鱔魚的狡猾和兇猛判若水火。鱔魚沒戲水魚那麽多,可一晚上,我們父子仨抓了足有二十斤。第二天,父親將筷子細的小鱔魚揀下餵鴨,留十幾條中等的家裏吃,剩下大的到縣城賣了八塊多錢,給我買了涼鞋。幾十年過去了,至今我也沒明白,為什麽暴雨後的鱔魚在光線下那般呆滯、遲鈍。是火光讓鱔魚失明,是風暴讓鱔魚受了驚嚇,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有時候半夜夢醒,我常常會想起老家河裏的魚,想起結伴在清澈的河裏遊水、紮猛子,想起沒學成的釣鱔魚手藝。我還想起小學五年級時,讀了第一本小說【魯濱遜漂流記】。魯濱遜流落荒島的傳奇故事讓我整整一個夏天處於夢遊狀態。我一心想著如何從家門口的那條河出發,一直漂流到魯濱遜的島上去,那個由文字編織的夢幻世界太神奇了。
十七歲,我終於從家門前那條河出發了,去很遠的地方讀大學,放棄了河邊抓魚的手藝,錘煉了推敲文字的手藝,並且一直樂在其中。河邊出生,吃著河魚長大,又被河帶向遠方,我告訴沒抓過魚的兒子,帶我去遠方的河叫王橋河。王橋河起源橫山,自西向東跌宕而下,歷五座水庫,蜿蜒四十裏,經洋湖入高郵湖,然後流到長江,直奔大海。
如今河邊的少年都到縣城讀書了,家也搬到城裏,河邊的水草和魚成了父輩們的往事。我在城裏看好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想讓晚年的父親享受城市生活,父親只說了兩個字:「不去!」於是,我在老家地基上翻建了一棟房子,站在二樓,王橋河就在眼前。我仿佛看到少年的我正光著腳、踩著一片泥濘,跟著一幫小夥伴去河邊抓魚。開啟窗戶,空氣中撲面而來的是魚腥味混合著青草與水稻的氣息,與小時候一模一樣。這時候,我終於悟出了:人生就是一條河,這不僅僅是比喻,而是說,河流常常也是人生旅程的一個地標。
【 人民日報 】( 2024年04月29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