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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兒墜樓後,無人肯簽下他的死亡證明

2024-01-24文化

同樣是兒子,與潘陽相比,潘星就像一個「棄兒」,無論從精神上,還是物質上,似乎一直都在被放逐,更可怕的是,他的父母還找到了一條能夠自洽的理由——他有他的自由。

配圖 | 【都挺好】劇照

2022年5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和副所長老孫正在討論一個賭博的案子,值班室打來電話,說群眾報警稱在白玉苑26棟1單元的草叢裏發現了一具男屍。我們立刻整裝出發,拉響警笛直奔現場。

那棟樓前最東側已經有不少群眾在圍觀,看到我們的警車過來,紛紛自覺讓出通道。沒等車停穩,我和老孫就不約而同地推門下車,警戒線後,一片深深凹陷下去的草叢裏,是一張蒼白、瘦削、年輕的臉,120隨車醫生上去做了檢查,沒有發現任何生命跡象,確認死亡。

我和老孫接著做現場勘察,死者仰面平躺,雙臂自然貼在身體兩側,一條腿被灌木支撐著略微離開地面,除了雙耳出血之外,其他方面看上去比較完整。法醫喊我們配合進行屍表檢查,他說:「符合高空墜亡,死亡時間在1小時前後。雖然手臂、雙腿沒有骨折,腹部、胸腔也沒有出現開放性創口,但是死者幾乎是皮包骨頭,體脂和水分都太低,並且掉落在綠化帶內,灌木緩沖加上地面較軟,墜落的樓層應該在20樓左右。」

10多分鐘後,我們確定了死者的生前居所——該棟樓的22層2201室。那是一套群租房,房東接到通知後很快來到現場,我們一起配合刑警大隊的兩名技術員進行現場勘驗。進門後,左手邊,臭氣烘烘的衛生間、布滿油漬的廚房、狹小雜亂的小客廳擠在一起;右手邊,5間臥室從西向東一字排開,走廊最東側還隔出了2間朝北的臥室。

老孫剜了一眼房東:「才100來個平方的房子,你隔出來不少房間蠻!」

房東緊張又拘束地撓了撓頭,指著走廊盡頭北側的小房間說:「他就住這間。」

技術員穿好鞋套,拎著相機和勘查燈,邊擡腿向房間裏挪邊說:「這亂得都沒地下腳了。」老孫在門外指著木板單人床說:「這家夥真夠可憐的,床上就墊著一張被子,連個席子、床墊都沒有。」

我仔細環顧了一下房間的角角落落,床邊的簡易長條桌上堆積著大量使用過的衛生紙,衛生紙的下面虛掩著一個黑色的小包,旁邊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幾個拆了封的快遞紙箱。我讓技術員抽出那個黑色小包,在包裏翻出一張身份證,身份資訊與樓下的死者吻合——潘星,男性,27歲,S省人。

勘驗結束後,沒有發現他殺跡象,我們初步判斷為跳樓自殺,但是沒有找到遺囑,所以跳樓原因暫時不明。

技術員指著桌上的一堆快遞紙箱說:「這些快遞上的地址都是這裏,電話也一致,但是用的收貨人姓名都是‘元明’。」

不過,用假名收取快遞是很正常的現象,我們和刑警大隊的領導也就都沒放在心上。這時,我的手機響了,現場警戒說殯儀館的車到了,要我們過去確認,我便和老孫下了樓。我們把屍體擡上車,一起跟車到了殯儀館。法醫提取了樣本後,便把屍體裝進了6號冷藏櫃。

回到派出所已經是下午5點鐘左右,透過死者的身份資訊,我們查到了他的父母以及一個親哥哥就住在我們轄區。於是,我先撥通了死者哥哥潘陽的電話。

當我告知「潘星出了點事情」後,潘陽顯得很不耐煩,反問道:「他又闖了什麽禍啊?」獲悉潘陽正在100多公裏外的X州出差,我便沒有直接挑明潘星的墜樓,以「電話裏說不方便」為由,商請他的妻子張茹先來所裏處理。

大概過了半小時,張茹來到了派出所。她身材高挑,身著一件半長的淺色外套,襯得皮膚雪白,一把抓的馬尾辮收拾得幹凈利索,細長的眼眸裏有些拘束和不安。

自我介紹後,我便直接告訴她:「今天下午,潘星死掉了。」

張茹一楞,瞪著眼睛看著我,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大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遲早的事、遲早的事。」

我勸慰她不要太激動,她反倒繼續高聲嚷嚷:「我不激動,我不激動,我一點都不激動,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

等我把調查的情況說完,她還在恨恨地重復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然後,我看她掏出了手機準備打電話。

我立馬搶先一步,問道:「你準備打給誰?」

「還能打給誰,打給潘陽,讓他趕緊死回來!」張茹有些不能自已了。

我趕緊阻攔:「最好別直接說他弟弟死了,就說是跟別人打架,被派出所抓了,叮囑你老公路上註意安全,不要太著急,盡快回來就行。」

張茹嘴上應承著「我知道,我知道」,哪承想電話一接通,她就對著手機再次大喊:「你他X的趕緊死回來,你弟弟跳樓死了!」說完,便狠勁地掛掉了電話。

老孫聽到了這邊的動靜,趕緊跑了過來,然後我倆輪番安撫。其間張茹的手機響了幾次,每次都被她幹脆利落地摁掉。我們請她到旁邊的接待區坐下來,給她倒了杯水,她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等她的情緒稍微平復一些,我們便向她了解潘星的家庭情況。張茹說潘星的父母都健在,兩人缺錢了就去上上班,有錢了就去玩,自己顧自己,身體都很不錯。老孫又問她的公婆是否住在這邊,張茹冷笑了一聲,回答道:「他弟弟一個在這邊就夠我受的了,他們要是也住在這邊,我非得瘋了不可!」

看到張茹一談及公婆就情緒激動,我感到潘星墜樓背後可能並不簡單,就給老孫遞了一個眼色,讓他開啟執法記錄儀,老孫會意。

我接著問張茹:「你對潘星了解嗎?」

張茹的胸口起伏,頓了頓之後,道:「他就是一個神經病,他們一家子都是神經病!」

見張茹實在穩不住,老孫就走上前,試圖緩解一下氣氛:「你先別激動,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也需要了解一下具體的情況,比如,你說他是神經病,那麽他生前有沒有去過醫院?有沒有確診患有精神類疾病?」

張茹咬了咬嘴唇,突然揚起聲音說:「他們要是早點兒帶他去醫院,就不會有今天的事兒。一家子都腦子有問題,找跳大神的給他看,都他X的神經病!」

在接下來的問詢中,我們得知,早在2022年春節時,跟丈夫回老家的張茹,就發現了跟公婆住在一起的小叔子不對勁兒——他從來都不穿內褲。礙於嫂子身份,張茹不便直說,喊來丈夫說一說潘星,又專門去給小叔子買了幾條內褲。後來,潘星是穿上內褲了,但是一條內褲能穿十幾天。為此,張茹再喊來丈夫管一管,潘陽認為妻子小題大做。

那時,張茹還對丈夫調侃:「那以後還能找物件啊?」

潘陽卻毫不在意道:「他就是不這樣也找不到物件,隨他去吧。」

公婆更是語出驚人:「將來花錢給他買個老婆。」

其後,張茹又發現小叔子三番五次地在馬桶旁邊拉屎,然後用紙包著抓到馬桶裏。她覺著,畢竟是嫂子,不能看著不管。過完年後,張茹勸說公婆和丈夫帶潘星去醫院看一看,誰知得到的回復是:潘星只是被「鬼打墻」、「迷了心」,找「大師」驅驅邪就可以了。

關鍵是,潘星父母還真的請來了一個跳大神的給小兒子驅邪。

之後是2022年4月,潘星突然出現在張茹家門口,嚷著要在這邊打工。

「我當時整個人都懵掉了!警官,你們說,我們照顧得了嗎?他是個神經病,去哪裏打工不好,非要到我這邊。」

盡管張茹一再要求丈夫把潘星送回去,但是潘陽卻是個「愚孝」的人,架不住公婆的幾通電話。張茹無可奈何,但也不願落個一點親情都不講的名頭,最後實在拗不過,就同意潘星先在家裏住一段時間。

潘星剛過來的時候,狀態確實比春節時要好一些。但是一個星期不到,就故態復萌,隨後變本加厲。他總是在馬桶外小便,張茹和潘陽一教訓,他便瞇著眼、斜視著他們,露出詭異的笑,令張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後來,張茹兩口子就給潘星在外面單獨租了房子。臨近「五一」假期,公婆提出要過來看看,張茹擔心小叔子的生活要是亂七八糟,自己會遭到公婆的埋怨,就先去出租房先看了看潘星——果不其然,潘星把房間弄成了垃圾站,盡管張茹再三向房東賠不是,並主動提出請保潔打掃,房東還是拒絕了續租的要求。

「他父母‘五一’走了之後,我和他哥準備重新給他找個房子,他不要,說他們公司在樂業公寓那邊有一層員工宿舍,他直接搬過去住。我心想這樣也好,畢竟有人能看著他,總比一個人在外面住要強。」張茹喝了口水,接著說道。

老孫道:「你確定他在樂業公寓住過嗎?」

張茹放下紙杯說:「確定啊,我和他哥一起送他過去的。」

「那邊的住宿條件怎麽樣?你們看了嗎?」

「就到宿舍門口,沒進去,也沒看到裏面的情況。」

「為什麽沒進去呢?」

「在門口,他把衣服口袋翻了一遍,說鑰匙丟了,進不去,他說等同宿舍的同事回來,再重新配一把鑰匙。然後他就在宿舍門口等,我本來還準備看他缺什麽,帶他去買的,但是他哥有事,我們就先走了。」

但據我們的調查,潘星並沒有入住過張茹說的那個樂業公寓,除了兄嫂之前給他租的房子之外,在這邊他只租住過白玉苑26棟2201室,也是他出事的地點。我們把這個情況告訴張茹,她先是一臉不可置信,轉念不停抱怨道:「怪不得,我們去找過他好幾次都找不到,打電話問他,他就說是住在樂業那邊。原來,他一直是住在白玉苑。」

就在我們準備繼續問詢的時候,潘陽來到了派出所。

潘陽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精幹」,如果不是早已核查過身份,很難想象潘星與他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兄弟。兩人身材樣貌幾乎處處不同:潘星是一張瘦削到顴骨凸出的倒三角臉,潘陽的臉卻是橢圓形;潘星一身地攤貨,四肢修長,連手指甲都很長,而潘陽一身精英裝,從頭到腳幹凈利索,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

一看到潘陽,張茹就沖過去喊:「‘五一’的時候,我讓你爸你媽把他帶回老家,不聽,就是不聽!現在好了吧,你負得了責嗎?」

潘陽臉色鐵青,任憑妻子說什麽,就是不吱聲。我和老孫上前勸阻,請張茹冷靜一點。

等張茹不再嚷嚷了,潘陽才問道:「到底怎麽了?搞清楚沒有?有沒有弄錯啊!是潘星……」

沒等潘陽說完,張茹就忍不住對著他大喊道:「人家警察會弄錯!人命關天的事!」

潘陽眉頭緊鎖,沈默一陣後,一臉焦慮地反復說:「怎麽可能?前兩天我還跟他通電話呢,怎麽就死了呢?我怎麽跟我家裏人說?」說著,他掏出手機,準備打給他遠在老家的父母。

溝通中,潘陽也先刻意隱瞞了弟弟墜樓的事情,最後叮囑說:「你倆都來,坐飛機過來。」

掛斷電話後,潘陽提出要去殯儀館看遺體。可一看表,殯儀館早已下班,我們沒辦法立即帶他過去。

潘陽還是難以接受,又問:「那萬一弄錯了,咋辦?」

我們向他再次確認了他弟弟的身份資訊,他不再說話了。

此時,張茹突然問道:「你爸你媽,明天確定過來啊?」

潘陽被妻子問得有些煩躁,嘟囔道:「我馬上就買機票,肯定來啊!你能不能別煩啊!」說著,他就要離開派出所。

老孫連忙補充道:「如果你父母到了,就趕緊先到派出所來,我們一起把善後的事處理了。」

潘陽答應著出了門,張茹跟在他身後,賭氣道:「好!好!好!你說的啊!讓我別煩!你們自己去弄,啥都別找我,你爸你媽來了,也別找我……」

第二天晚上9點多,所裏打來電話通知我說潘星的家人來了,要求去看遺體。我讓接警員把電話給潘陽,再次向他說明:時間太晚了,看不了。

就在我解釋的當口,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爭吵。過了一會兒,一個中老年男人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是潘陽的父親。老潘有些激動地問我:「我兒子沒了,我就不能去看一眼嗎?」

我向他解釋了許久,才終於約定好:次日上午9點,殯儀館一開門,我就和他們一起去看遺體。

次日早8點,我剛到派出所大門口,就看到潘陽和一男一女兩個中老年人在接待室裏等著了。我停好車,徑直來到接待室。見到老潘,不用核實身份,就能確定他是潘星的父親,因為爺倆的樣貌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老潘看上去要精神得多,不像潘星那般瘦削。潘母個子不高,衣著幹凈樸素,小縣城退休大媽的樣子,潘陽的樣貌與她比較像,只是沒有她那一臉苦相。

跟殯儀館聯系好之後,我和老孫帶著介紹信,帶他們一起趕了過去。在辦事大廳辦理了有關手續,一名工作人員陪同我們一行人進了停屍間。工作人員拉出6號冷藏櫃,開啟裹屍袋,潘星赤條條地躺在抽屜裏。潘陽和老潘上前看了一眼,表情十分沈重,潘母則始終站在較遠的位置,一言不發,只盯著6號抽屜發呆。我和老孫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他們,只好一起沈默。

等這一家人辨認過遺體之後,工作人員便拉上裹屍袋,把抽屜推了進去。

離開殯儀館後,潘陽和他父母一路上依舊不發一言。我和老孫自覺給他們留出緩沖時間,沒有跟著就展開詢問。

回到派出所,老潘才開口問道:「人是怎麽死的?」

老孫便向他們說明了當時的調查情況。

「屬於意外嗎?」

「如果最終確定是跳樓自殺,就不算意外。」

「我們要辦什麽手續嗎?」

「等最終結果出來後,我們開好死亡證明,你們就可以去殯儀館火化,正常辦後事就行了。」

「那啥時候能開證明?」

「我現在就去聯系,看看結果怎麽樣了。」

「我們離得遠,能不能盡快辦,我還等著回去呢。」

「我們盡快,您稍等一會兒。」

老孫去跟進調查情況,我向潘家人進行了例行詢問,問潘星有沒有債務糾紛、情感糾紛等,三人都一致否認,並強調潘星一直以來都是好好的。當我問潘星是否曾患有什麽疾病,他們也一致否認。

直到談到潘星的精神狀況,潘陽的眼神開始躲閃,老潘則一臉精明地看著我,並一再強調:「潘星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可能還不夠成熟,沒想到他會出這個事。」

我嘗試問道:「他哪裏不太成熟?有沒有什麽地方讓你們覺得不太正常的?」

聽到我的問題,老潘擡起頭,眼睛盯著上方,像是在記憶裏快速搜尋著什麽。少頃,他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們也沒見他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就是感覺他還是跟個小孩子一樣。」

當我試圖繼續就這個問題詢問下去,三人就開始表現出不耐煩,反復說「人已經沒了,不想談了」,並不斷催促我們盡快把證明開好,他們急著去料理後事。

見他們一家並不是很配合,為了不直接刺激到他們,在調查結果出來前,我也不打算過多深究,就沒有繼續再詢問。

臨近中午,老潘顯得越發著急,再一次催促道:「要不然,你們直接開個‘意外死亡’的證明算了,我們直接回去辦後事吧。」

老孫立馬說:「那哪行啊!人命關天,得查清楚,不能讓你兒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

下午3點左右,調查結果終於出來了。我們向他們介紹情況時,老潘和潘陽坐在椅子上,沈默不語,似乎是接受了眼前的現實,潘母依舊一臉呆滯,一聲不吭。

見家屬沒有表現出不同意見,我們當即就召開了集體通案會。針對潘星的死亡問題,綜合所有調查情況,認定為屬於非正常死亡,符合不予立案的條件,決定不予立案。

事實清楚明白,相關證據齊全,與以往許多非正常死亡的案例一樣,不存在什麽值得質疑的地方。當時從潘家三人的表現來看,我和老孫都以為開好死亡證明、幫助他們料理好後事之後,這件事就結束了。

那天下午,老孫把死亡證明遞給老潘,說:「證明開好了,一式兩份,中間蓋著騎縫章,你簽好字後帶走一份,另一份我們入檔,您老節哀。」

老潘坐在椅子上接過死亡證明,看了一眼,便指著最後一行的「死亡原因」說:「警官,這個‘非正常死亡( 排除他殺 )’,是個啥意思?」

老孫解釋:「按照省公安廳關於非正常死亡案( 事 )件的辦理規定,這個是指除了因為生理健康原因自然死亡以外的,需要我們查明死亡性質的死亡事件。」

潘陽接嘴問道:「哪些情況屬於非正常死亡呢?」

「就是本身身體健康沒問題,因為意外情況或者突發情況導致死亡的。」

「那潘星的死屬於什麽情況呢?」

「從調查的結果看,屬於突發情況。」

說到這裏,老潘突然站了起來,一臉懇求地看著我和老孫,問:「能不能幫忙改成‘意外死亡’?」

老孫連忙搖頭,說:「這可不好亂寫,他本身就是跳樓自殺,怎麽可以直接寫明是意外呢?」

老潘的臉色頓時拉了下來,本就瘦長的臉型顯得更長了。

我接腔問道:「你們為什麽要改成‘意外’呢?」

潘陽立馬答道:「這不是不好交代嘛,回老家,別人問咋死的,我們要是說跳樓,那不是打自己的臉嗎?如果是‘意外’,也就好解釋了。」

我看著這一家三口,有點疑惑:「潘星的死,你們還需要跟其他什麽人交代嗎?」

潘陽看了一眼他的母親,支支吾吾不知道說了什麽。突然,老潘又開口道:「不是說交不交代,我們回去了也是要臉面的,你們就改成‘意外’,又能怎麽樣?反正人都死了,我們也不追究了。」

「不是這樣說。我們都是按照法律法規辦理的,意外就是意外,突發就是突發,我們也考慮到你們的感受,沒有在證明上明確說跳樓自殺,但是也不可能寫成‘意外死亡’。」

此時,潘陽突然開始質疑起來:「你們確定查清楚了嗎?我弟弟絕對不會跳樓自殺的,除非他是不小心滑下去的。」

面對質疑,老孫拿出卷宗,一邊翻著卷宗,一邊指著采集到的痕跡解釋:「你們看,這些窗戶上的手印,一個在窗框側面,一個在窗框頂上,還有一個是開啟窗戶時留下的,剛好是兩只手抓著窗框,窗戶內側護欄上的兩處腳印也很清晰,所有的痕跡沒有任何淩亂的情況,說明死者的動作很幹脆,應該是沒有絲毫猶豫,抓著窗框踩到護欄上,就直接跳了下去。」

潘陽認認真真地看著圖片,不死心,又擡頭問道:「會不會是他想擦窗戶,不小心掉下去的呢?」

「除了這些手印、腳印,整個窗戶其他部位都是灰蒙蒙的,很臟,而且現場也沒有發現任何用於擦窗戶的抹布、工具,沒有證據顯示他有擦窗戶的打算。」

……

就這樣,那天下午,圍繞潘星是「自殺」還是「意外」,潘家人軟硬兼施,與我和老孫交涉了兩個小時。我們猜測,也許他們買了人身意外險,但是沒有確切的證據,而且這種事只要不涉嫌違法犯罪,也就不在公安機關的管轄範圍內。

僵持許久,潘陽還在說:「你們真是一點人味都沒有,你們自己看看,老人可憐吧!老百姓辦個事咋就這麽難啊!」

老潘則悶著頭嘟囔道:「我不管,反正你們不改,我就不簽字。」

聽到這些話,我心裏一陣難受,老孫也有些按捺不住了。但老孫還是盡量克制著說:「不是老百姓辦事難,是你們提出了不合法的要求,我們不能違法出具證明。」

這樣又僵持了一會兒,我便和老孫出警去了,也讓彼此都緩緩。在分局辦完事,我倆回到派出所,同事說老潘一家三口早就離開了。

我當時想,這樣也好,或許過幾天,他們就想明白了,一切就順其自然地結束了。

大約過了兩三天,潘家父子倆又來到派出所,個個一臉陰沈。

一見面,潘陽就大聲質問我們:

「現場我已經去過了,那裏住著這麽多人,是不是跟誰結仇了?你們查清楚了嗎?」

「你們現在單憑這些證據,能證明他是自殺嗎?」

「萬一他被人精神控制了呢?」

「反正人都死了,死無對證!」

面對這一頓連珠炮式的追問,我們只能耐著性子逐一回復。這期間,老潘還給大兒子幫腔,要麽大聲呼號不滿,要麽不停地賣慘。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確是人間莫大的悲劇,我們內心深處也很同情,但是他們父子二人猶如表演話劇一般的行為,再加上非要將潘星的死因改成「意外」的企圖,著實令人很難感同身受。

此前我們在勘察中發現,潘星一直獨自窩在出租房裏,跳樓前已經連續10多天沒出門了,他的臥室裏沒有找到任何可疑人員的活動痕跡,沒有打鬥痕跡,除了點外賣、網購,及與潘陽零星的聯絡之外,他就像生活在一個世外桃源裏——群租房的室友不會去打擾他,他也不關心臥室以外的世界。

但沒想到,潘陽說著說著,提出了一個頗讓我們意外的問題:「非正常死亡,在法律上指的是意外情況或者突發情況導致的死亡,你們現在只是定性為‘突發’,但是並沒有查清他到底為什麽‘突發’,我們怎麽能認呢?」

聽了這句話,我在驚嘆之余,稍有欣喜。沒想到,才短短兩三天,他就學會對法律法規「咬文嚼字」了,說明做了不少功課。

我想,既然你做了功課,那我們溝通起來可能會更有效率了。所以,我對潘陽說:「對於突發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如果能查清死者選擇輕生的原因,當然最好。但是有時候是查不清的,不過,這並不影響對‘非正常死亡’的認定,你能理解嗎?」

潘陽遲疑了一下,說:「你說的,我都懂。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跳樓呢?」

「可惜你弟弟沒有留下遺囑。如果有,也許我們就知道了。或者說,你們知不知道?」

潘陽趕忙辯解:「我們怎麽會知道。不對、不對,就算他沒有被精神控制,那他是不是吃了什麽致幻類的藥物,導致精神失常,才會不小心意外掉下來,你們有沒有進行生化檢測?」

「法醫的檢測結果正常,沒有發現你說的情況。」

潘陽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兒,說:「我們要求提取心包內血、胃內溶液,進行毒化檢驗。」

作為一名非法醫專業的派出所民警,當潘陽提出以上這些要求的時候,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打電話給技術室,請他們提供指導。法醫給我們回復:「提取心包內血、胃內溶液,需要進行解剖。他這個案子,沒有什麽必要性,死亡性質明確,也不是刑事案件。原則上,我們不能解剖。」

我把技術室的意見告知父子倆,但是他們完全不認同。

潘陽說:「你們不願意去,就是有問題。」

老潘說:「我們是外地人,外地人好欺負啊!」

我實在不想再和他們父子纏結,便再次聯系了技術室,請他們務必幫忙一起去一趟殯儀館,當面說清楚。無奈之下,技術室也只能派出一名法醫,與我和老孫一起,陪著潘家父子倆第二次去了殯儀館。

在殯儀館業務大廳辦好手續,我們一起又到了6號冷藏櫃領取屍體。老孫開啟櫃子,拉出抽屜,潘星的遺體已經凍成了「冰雕」。我和老孫都不禁咂嘴,死者實在是太可憐了。

法醫再次勸說潘家父子,說沒有解剖的必要性,希望能夠打消他們的顧慮,但是他們仍執意要求提取心包內血和胃內溶液。法醫說,如果非要提取,就必須解剖,這不是刑事案件,公安機關不能做,需要自己聘請有解剖資質的第三方機構,例如司法鑒定所。

聽了法醫的解釋,老潘很不滿意:「我不同意解剖我兒子的屍體,我們也不提取心包內血了,就提取胃內溶液,你們可以用一根管子從喉嚨裏插進去,就跟做胃鏡一樣,伸到胃裏,把裏面的東西吸出來不就行了嗎?」

法醫又忙解釋:「這個是不能這麽做的,死亡之後,喉腔閉塞,如果用管子伸進去會破壞食道,這不符合屍檢的要求。」

潘陽略微思考了一下,又說:「那你們就只在胃部開個口子,提取出來後,再縫起來,不就行了?也不需要進行很大的解剖啊!」

法醫一臉無奈,反復說明這想法行不通,並勸說他們慎重考慮解剖一事。

眼看不能如意,老潘突然發了一個「大招」:「既然你們不肯幫我們提取,那我就去打市長熱線,讓他們要求你們去做。」

老潘話音剛落,潘陽又補充道:「跟老人,你們就別計較了。我爸就是想知道我弟弟死之前到底吃了什麽東西,你們就提取一下,順手的事,又能怎麽樣呢?再說,是我們請你們做的,出了問題,我們自己負責,跟你們沒關系。現在,老百姓辦個事怎麽就這麽難啊?!」

「我也很想幫你們,但是按照我們的屍體檢驗和解剖規定,我不能這麽做。」法醫不願再與他們纏結下去了,轉身就要離開殯儀館。

見法醫真的要走,潘陽又厲聲道:「你們不做,老爺子也不可能善罷甘休,不能給個說法,我們也沒法給老娘一個交代,我也不會善罷甘休!」

最後,在殯儀館,大家不歡而散。

過了兩天,老孫聯系潘陽,勸他盡快到派出所辦理死亡證明。電話裏,潘陽沒有做出任何表態,只是敷衍地答應著。

又等了兩天,他們也沒有前來辦理手續。我跟老孫通氣後,再次打電話商請他們過來,並強調說:「你弟弟屬於非正常死亡,是我們送到殯儀館的,沒有公安機關開具的死亡證明,就不能火化,也辦不了後事。」

但無論我們說什麽,潘陽就敷衍地答應一句:「好,我知道了。」

左等右等,距離潘星逝世半個月了,潘家人始終沒有再露面。我和老孫認為不能這樣一直拖著,得讓死者早點入土為安,實在不行,只能上門去做工作。

當天下午,我們便一起去了潘陽家,他家在一個挺不錯的小區。等我們敲開門,發現卻只有張茹一個人在。

她見我們上門,似乎有點驚訝:「你們怎麽來了?我老公他們不是在派出所嗎?」

我和老孫一頭霧水,回答道:「沒有啊,我給你老公打了好幾個電話,催他去所裏辦死亡證明,他一直都沒去,所以我們今天才上門的。」

張茹也一臉疑惑了:「我老公說是你們派出所不給開證明啊,說是在等領導簽字。」

「沒有的事,調查早都結束了,這個證明我們隨時都能開,關鍵是你們家屬要認同、要簽字,根本不需要什麽領導簽字。」老孫解釋道。

只見張茹咬了咬牙齒,一臉憤怒地說:「都是騙子!居然騙我說是你們不給開證明,還說要天天去盯著你們。」

「我們倒是歡迎他們來‘盯’呢。」我和老孫自嘲道。

說罷,張茹便迎我們進了屋。我倆坐在明亮的客廳裏,見現代簡約風格的裝潢整潔大方,家具家電都是知名品牌,一眼望去,方方面面都很有質感。

我們向張茹詳細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在接下來的問詢中,張茹也把她知道的情況和盤托出。我們這才知道,這麽久的來回撕扯,大都因為潘陽的老舅在老家的「遙控指揮」——潘母非常依賴這個親哥哥,而老潘怕老婆,潘陽則唯父母之命是從,如此,就形成了一個「娘舅指揮、娘親監督、父子二人組合沖鋒」的陣法。

潘家人不僅與我們撕扯,還到處咨詢律師,打各種投訴電話,尋找公安、住建、開發商甚至房東的過錯,並全程錄音。收集完後,潘陽便把錄音發給他老舅,每天打電話匯報請示,他老舅也情真意切地給他們出各種主意,包括提取胃內溶液,還給他們轉了錢,又指示他們不要想著回去,要在這邊好好地鬧,「只有鬧了,才能查清楚,才能找到‘頭( 負責賠償的責任方 )’」。

總之,用他老舅的話說:「人死了不能白死。」

「他們整天在我家裏鬧,我婆婆整天在家哭,弄得日子日子沒法過,工作工作也幹不好,我都快煩死了。是你自己跳樓的,要找什麽‘頭’啊?又不是別人把你逼死的!」

見張茹這麽肯定地認為小叔子就是跳樓自殺,我們也很好奇這背後的原因,就繼續詢問潘星生前的情況。

「‘五一’的時候,潘星就和過年的時候一樣,哪裏都不正常,我讓他爸媽把他帶回老家,但是潘星不願意回去,他爸拉他,他就跑,我老公就去追,追回來了,他就蹲在地上,蹲得好好的,突然就往陽台沖,就是那種要沖去跳樓的感覺。但是我家有防盜窗,看到防盜窗,他又蹲下來了。我們把他反鎖在家裏,他就不睡覺,整晚整晚不睡覺。」

我問張茹:「既然你們都知道他這個情況,當時也提出要帶回老家看管,雖然最終沒帶回去,難道就都這麽心大,沒人管他了嗎?」

張茹急了,回答道:「怎麽管啊,警官!我和我老公結婚幾年了,一直都忙得不行,連個孩子都不敢要,他爸媽都不管,我們怎麽管啊?要說有責任,我覺得他爸媽要負最大的責任。我讓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把潘星帶回去,你們知道他媽說什麽嗎?她說:‘他( 潘星 )長大了,他有他的自由。’我心想這種情況,還說什麽自由,打斷腿都要帶回去啊,怎麽可能把他放在外面?!要是當時就帶回去,哪怕就圈在家裏養,也能養得起啊,哪裏還有今天這些事!他們居然還偷偷地把手機和身份證都還給了他,現在好了吧,徹底‘自由’了!」

聽了這一番話,我感到十分郁結,好好一條人命,這麽年輕,但凡家裏人多一點責任心,哪裏會發生這種後果。可事已至此,一切都無法挽回。

張茹說,這段時間,老潘他們找了好幾家律所,但是沒有律師願意接手,都說這種「命案」公安一定會查得很清楚,不可能留有空子鉆。但是,潘陽的舅舅仍舊不願放棄,又指導他們繼續從有沒有吃有毒食品、喝過期飲料等方面向公安質疑,並繼續投訴住建局,說他們檢查驗收環節有問題,告開發商,說高層的護欄有安全隱患,騷擾房東,理由是沒有安裝防盜窗。

關於這些問題,不用我們說明,張茹自己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就算吃了有毒的東西,也是他自己吃的,又沒人餵給他吃。就算喝了過期的飲料,會死人嗎?就算他真的中毒死掉了,他死在床上好了,幹嘛要跳下去呢?人家房東沒有裝防盜窗,違法嗎?人家這個防護欄也是符合國家標準的。天天懷疑這個懷疑那個,他們根本就沒有想一想,他們懷疑的任何東西都是他們自己造成的。」

見與張茹的溝通比較順利,我便開口問了一個心知肚明卻不便言說的問題:「既然找不到突破口,事實也擺在眼前,他們還在糾結,到底是為什麽呢?他們就沒有想過讓潘星早點入土為安嗎?」

「他們不是糾結,就是覺得不能‘白死’,得有個說法。這都是他舅舅出的主意,讓他們跟你們鬧,要麽有人來負責,要麽就寫成‘意外’,否則就不認非正常死亡,就說是你們沒查清,要求繼續查。」

我又試探性地問:「他們為啥非要把死亡證明改成‘意外死亡’呢?」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倒是懷疑他們是不是買了保險。」

張茹的懷疑與我們不謀而合,老孫乘勢問:「是以前提過買保險的事嗎?」

「年前倒是提過。當時我也是出於好意,提過一嘴,想著萬一有點啥事,還能有點保障。但是,後來就沒人說這個事了,到底買沒買,我不知道。很多事,他們都躲著我、瞞著我,還騙我。」

那天下午,經過協商,我們與張茹達成了統一意見,請她從潘陽身上突破,無論如何,也要敦促老潘家盡快到所裏辦理死亡證明,讓潘星早日入土為安。同時,作為交換,我們答應幫助她解決好她的兩個顧慮:一個是她擔心公婆會把死者的遺物帶到她家——那是她的婚房,將來還要在裏面帶孩子、坐月子;另一個是請我們幫忙運送潘星的骨灰,用自己的車她害怕,以後都不敢開了。

兩天後,潘家一家四口都來到了派出所。按照商定,我們不能泄露張茹曾經告知過的事情,為此,我和老孫事先商量了一番,決定就從我們調查的情況入手,重點是要讓老潘一家轉變思想認識、自願簽收死亡證明。

在接待大廳裏,潘陽果然又提出了很多疑問,包括是不是喝了過期的飲料、有沒有中毒,還圍繞單位、房東該負什麽責,住建局有沒有責任等等,跟我們掰扯了許久。

我和老孫按照預先的計劃,一一向他解釋說明。

回答完所有的問題後,我故意問道:「之前,你們說潘星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可能還不夠成熟,他到底哪些方面表現出不太成熟的?」

果然,潘陽又開始閃爍其辭,我便看向老潘。我倆剛對視了一眼,他就擡起頭盯著上方,過了一會兒,才看著我的眼睛說:「他成不成熟,跟出這個事有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既然你們非要搞清潘星到底為什麽跳樓,就有關系。」

「查他為什麽跳樓,是你們公安的事。他到底是怎麽死的,你們要給我們一個說法。」

「我們已經給了你很全面的說法。你們也打了很多次市長熱線,我們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們解釋說明,你們還想要什麽說法?」

「我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死的,這就是說法。」

「他是跳樓自殺。」

「不可能,他再不成熟,也不會跳樓的。我的兒子我還不知道嗎?你們一定是搞錯了……」

就在老潘坐在椅子上不停擺動雙手、眼睛快速轉動著辯解的同時,潘陽突然問道:「現在,你們把他5月份的情況是查清了,但是,‘五一’之前的呢?在單位上班的時候呢?他有沒有被欺負?你們查了嗎?」

聽他這麽問,我有點繃不住了,語氣強硬反問道:「按照你這個邏輯,我們是不是要一直倒查到他出生的時候啊?」

老潘「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指著我喊道:「你啥意思?你們警察了不起嗎?你們沒X本事查案子,欺負老百姓怪厲害嘞!」

老孫見狀,趕緊打起圓場,拿著卷宗向老潘繼續解釋。我忍住一肚子氣,一屁股坐到最角落的一張椅子上,離他們遠遠地。

哪知,老潘擡起手臂,把老孫手裏的卷宗打翻在地,大喊道:「反正,你們查不清,我就不認,我不能讓我的兒子就這樣白白死掉!」

聽到他這句話,我更加繃不住了——當初,是你想盡辦法讓我們開一個「意外死亡」的證明,老孫就說「不能讓你兒子不明不白地死了,要查清楚」。現在倒好,你反過來又不認了,還說「不能讓兒子白白死掉」。

老孫見我臉色很差,一個勁地向我使眼色,讓我控制住情緒,我理解他的用意,也示意他放心。

最後,在老孫不停地勸解下,還是先把他們送走了。臨走的時候,我拉了拉張茹的衣袖,告訴她別著急,我們再想想辦法。

為了能讓老潘一家心服口服,我和老孫又去走訪了潘星生前工作過的單位,帶著幾名圖偵隊員同步調取監控錄像。幾天下來,我們摸清楚了:自從潘星來到這邊以後,除了第一份工作是哥嫂介紹好的,他還先後在三家企業工作過,基本上都是上個幾天班就單方面不去了,幾家企業都按天給他結算了薪金。

在向幾家企業的多名員工調查情況的時候,他們都有著共同的奇怪的第一反應:「潘星是誰」?

待我們向他們出示了潘星生前的照片後,他們才一臉驚訝地說:「他不是元明嗎?腦子缺根筋的那個。」

原來,在幾家公司裏,潘星始終自稱「元明」,偶爾他的領導喊他「潘星」,他還會非常生氣地強調:「我不叫潘星,我叫元明!」

我們料想,這孩子可能早已不再認同自己本來的身份。兩個一奶同胞,僅僅相差兩三歲的兄弟,為何人生軌跡的差距這麽大?潘陽有房、有車、有穩定的工作,光鮮體面。而潘星呢,穿的都是「某多多」上網購的衣裳,沒錢了就去打幾天工,有錢了就窩在群租房裏,平均每天的開銷只有十幾塊,簡直像個乞丐。

假如潘星真的有精神或者心理問題,不管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走到今天這一步,他的父母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同樣是兒子,與潘陽相比,潘星就像一個棄兒,無論從精神上,還是物質上,似乎一直都在被放逐,更可怕的是,他的父母還找到了一條能夠自洽的理由——「他有他的自由」。

張茹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淩亂的生活了,她以離婚相要挾,逼著潘陽去做公婆的思想工作,盡快把潘星的後事辦結。

我們補充調查過後,再次給老潘一家充分全面地展示了潘星來到這裏後所有的工作經歷、生活軌跡。潘陽和他父母不再提出其他任何異議,但是依舊不願意在死亡證明上簽名,始終說「我們不能接受」。

我反問道:「那到底怎樣你們才能接受?」

潘陽說:「憑你們這些證據,就算是潘星跳樓自殺,但是他為啥要自殺,你們還是沒有說清楚,我們當然不能接受。」

他到底為什麽會跳樓?難道你們心裏就一點數也沒有嗎?你們所說的「不能讓他白白死掉」,是個什麽意思?怎樣才算不是白白死掉啊?我心裏翻江倒海,可是說不出口,畢竟答應了張茹,要為她保密。所以,我還是得壓著火氣耐著性子勸道:「他到底為什麽會跳樓,我們也很想知道,但是即便查不清,也不妨礙非正常死亡的認定,這一點已經跟你們說得很清楚了。你們總是說他生前一切正常,無論我們問什麽,你們就一句‘他不太成熟’,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為什麽非要改成‘意外死亡’?」

潘陽和他父母依舊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情急之下,老潘還跳了起來,揚言要到政府去上訪、去靜坐、去堵大門。

講理講不過,開始玩賴的,真是活要面子,死要票子!我心裏暗笑,但為了防止矛盾的不必要擴大,我還是緩和了語氣說:「你們也不要激動,像你們家出的這種事,我們一般幾天就結束了。但是你們的質疑太多,想法也太多,很多都沒有必要。為了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結果,這次潘星的事,我們調查的過程不亞於一起命案,很多不需要調查的也調查了。」

說著,我翻開在那幾家企業調查到的情況,攤到潘母面前,指著筆錄對她說:「你自己看別人都是怎麽看你兒子的,他都不承認自己叫‘潘星’,可憐吧?你們當父母的,就一點責任都沒有嗎?」

就在我說話的當口,老孫實在繃不住了,他突然站起來,聲音比老潘之前還大,伸出兩根手指比劃著,喊道:「20多天了,20多天了,開始我還一直顧及你們,畢竟你們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是喪子之痛,現在呢?所有證據都擺在你們面前,從你兒子到這裏之後,連在路邊上撒尿的影片都給你們看了,你們現在還這麽幹!是還想要什麽補償嗎?」

老孫又伸直手臂,指著殯儀館的方向,情緒徹底崩潰,我趕忙起來去拉他坐下。他一揮手,接著說:「你們的兒子才多大?20多歲啊!英年早逝,他的冤魂現在還凍在殯儀館的冷櫃裏,你們也看到了,跟冰雕一樣,可憐嗎?你們對得起你們的孩子嗎?咱中國人,哪裏不講究個入土為安啊?你們現在這樣對待潘星,潘陽怎麽看?你們還有另外一個兒子吶!你們就一點都不考慮考慮嗎?」

話音未落,「哇」的一聲,潘母哭了起來,老潘、潘陽滿臉漲紅,想要爭辯,卻又無話可說。

過了一會兒,潘母帶著哭腔問:「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潘家父子都不回答。

我趕緊遞話:「你們要是沒有異議,咱們就把死亡證明開了,你們也好把潘星的後事早點辦了。」

潘母揩了揩眼淚,點點頭,三人在死亡證明上簽字之後,張茹就一臉急切地看著我,我明白她的想法,主動提出把潘星的遺物都暫存在派出所,等火化後,連同他的骨灰,我們安排車子一起送到火車站。

之後,我們如約送走了潘星的骨灰,也送別了老潘一家。( 旅行的蝸牛)

(本文人物名,地點名均為化名)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 人間theLiv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