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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推薦 | 陳西山:回憶我的爺爺(散文)

2024-04-06文化

回憶我的爺爺

(散文)

文/陳西山

春節回家祭祖,站在爺爺的墓前,不禁思緒萬千。爺爺離開我五十多年了,至今仍不時的想起他。

爺爺沒走的時候,村裏和他般兒上不下的老人都羨慕他,說他攤上了好兒孫,特別是攤上了一個賢惠孝順的兒媳婦。因為俺娘孝順爺爺在全村早就出名了,如果說她是第二,第一的位置恐怕至今還空著。村裏人都說是俺爺爺命好修來的福,對此俺家的人並不完全贊同。

要是實話實說,爺爺的命是最苦的。人們常說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這三大不幸爺爺都攤上了。爺爺還很小的時候,狠心的老奶奶舍下他走了;四十歲生日沒過,奶奶又過早逝去;五十五歲上,俺這裏鬧天災凍死棒子(即玉米),我大伯餓死,大娘改嫁,把一雙未成年的女兒扔給了爺爺;特別是爺爺八十五歲那年,俺娘走了,八十七歲那年,俺爹又因破傷風病意外故去。這些遭遇對爺爺的打擊夠多大啊!這能說爺爺的命好嗎?

要說爺爺是修來的福分,這話又不無道理。爺爺雖然一生屢遭不幸,而他老人家又確有讓人羨慕的地方。就說爺爺能得到全村人一致的尊重信任,一般人就得不到。在鄉親們眼裏,爺爺是仁德的君子,寬厚的長者。爺爺雖然一天書沒念,但他身上卻有一種似乎與生俱來的中國的傳統美德。他終生奉行忠厚傳家誠信為本,不淩弱不媚強,清白做人,不落嫌疑。他到地裏拾柴拔草,如在回來的路上揀得一菽豆枝或一穗高粱,決不和柴草一起放在筐裏,而是拿在手上明明白白的回家。記得我剛記事時,他就對我說,在別人的果樹下不要整理帽子,在別人的瓜地裏不能提鞋。我問為什麽,爺爺說:「你在人家的果樹下面往上伸手整帽子,人家在遠處看見會疑心你摘果子;你在人家的瓜地裏蹲下提鞋子,人家在遠處看見會疑心你摘瓜」。現在,我是早已知道「瓜田李下」這個成語了,而爺爺恐怕直到離開這個世界,也並不知道書上會有這樣一個詞。而這個成語的準確含義,卻正是這位不知道有此成語的老人第一個告訴我的!他告訴我時說的話是那樣的土,那樣的沒有文采。然而於我,卻比在書上學到的更加刻骨銘心啊!

最能證明爺爺得到全村人信任的,是這樣一件事。俺村實行集體化後,每到秋收季節,生產隊為了防止人們偷莊稼和瓜果,就在進村的所有路口設卡翻筐。那時俺村一千多口人,只有一人的筐可以免翻,那就是俺爺爺。這也不是村幹部的特別規定,而是全村人的約定俗成。負責翻筐的人不翻,其他被翻的也都服氣,從沒有人攀扯他。有時我和爺爺一快兒背著草筐回家,也可沾光享受那不被翻的待遇。現在想起當時那暢行無阻的榮耀,簡直勝過楊利偉從太空回來的受到舉國歡迎。要知道,不是和爺爺一同回家,我的筐是照常要被翻的。一個普通平凡的莊稼老人,能得到全村男女老少這樣的尊重信任,能說這不是爺爺修來的福分嗎?

再讓和爺爺般兒上不下的老人羨慕的,是爺爺贏得了全家人真心實意的孝敬。聽和俺近門的老人們說,自達俺娘進了俺家的門,俺家的飯桌上一直就是兩樣飯。俺記事後更是親眼目睹,家人吃窩頭時,讓爺爺吃饅頭,家人吃苦地瓜幹子和野菜,起碼讓爺爺吃上純糧食的窩頭。農忙時候,爺爺在地裏看菜園或果樹,家裏做熟了飯總是先給爺爺送去再回來吃,從來不是在家吃飽了順便給爺爺捎點了事。我小時侯就常幹給爺爺送飯的活,都是先給他送下再跑回來吃。咋不和他在地裏一起吃?娘怕俺爭吃爺爺的飯。

我到縣城念中學時,正趕上鬧大水。那時家裏已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我長年以地瓜幹子胡蘿蔔蔓菁填肚子。後來稍微好了點,能帶點棒子,每天可喝一頓棒子面粥。而且過元旦還能用粗糧票換饅頭票,並吃一次燉豬肉(是學校勤工儉學自己養的豬)。我在中學那幾年過的所有能改善生活的節日,我一次肉也沒舍得吃,都是連湯帶肉放在罐頭瓶裏,周末帶回家給爺爺吃。每次把肉帶回家,俺娘就再加點水和鹽,用紗布包上些茴香籽花椒大料什麽的回回鍋。頭一頓爺爺吃了肉後,下頓用那回鍋肉的佐料包燉點白菜什麽的,讓爺爺再開一次「葷」。

爹娘過世後,俺哥嫂妹以至我家屬娶進俺家,對爺爺的孝敬一如父母在時一樣。我當兵那幾年,只要有老鄉回來,我就買幾個肉罐頭給爺爺帶回。年幼不懂事的侄子侄女饞的哭鬧哥嫂也不讓他們吃一口。

我爺爺還有一個老兄弟,就是我三爺爺。平時老兄弟倆很少相聚,偶爾見面也不寒暄。但是每到年三十晚上,三爺爺就提一壺酒,端一盤菜,帶雙雙筷子,湊到爺爺的屋裏坐坐。老兄弟倆依然不說什麽話,對坐著喝酒吃菜。等酒凈菜光三爺爺才回去和他的家人過年。我每次看到兩位老人相對喝酒的那場景那表情,總生出「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感慨。一個普通平凡的莊稼老人,贏得了所有親人真心實意的孝敬,能說這不是爺爺修來的福分嗎?

還有一個被人們認為爺爺修福的,是爺爺的健康長壽。記得早在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初,俺村一位和爺爺年紀相當的李姓老人半是玩笑半是自豪地對爺爺說:「你看咱這麽大的莊,就咱倆是大清的人了」。而那位老人過世十多年後的一九七三年秋,爺爺溘然長逝。爺爺活到八十九歲高齡,的的確確是無病而終的。早飯我嫂子給他搟的面條,他吃了一大碗。上午自己拄著拐棍拿著馬紮到街上坐在太陽下看了一會嫂子她們刷布,然後就走回去躺在炕上小睡。午飯時再叫就不應了。他老人家那麽安祥地側臥在炕上,嘴裏還叼著那桿陪伴了他大半生的旱煙袋……

爺爺永遠地走了,我彎下腰,繞墳一周拔凈了墳上的衰草,跪在墳前點燃了紙碼,希望那縷縷升空的紫煙,把我的思念帶給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