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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大師,我看不上錢穆:張中行暗諷幼稚,李敖直罵「大笑話」

2024-06-10文化

民國「國學大師」中,我不大喜歡錢穆。除了對他著作不大感冒之外(尤其是他中年之後的作品真令人皺眉),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他一輩子講「道德」,講「倫理」,講「綱常」,可他生平很多言行,是與之背道而馳的。從這一點看,他顯得有點「道貌岸然」。

錢穆:形象「共識」

李敖生前,曾經痛罵錢穆,甚至在錢穆去世的次日,就公然發文撻伐。他的主要意思是,錢穆這個人,學問「不過乃爾」,更嚴重的是言行不一,與其標榜的「道德家」人設不合。他批評說,錢穆連當史學家都還不夠格,偏還要做什麽經學家、理學家,甚至儼然當代朱熹自居,簡直是個「大笑話」!(見李敖【我最難忘的一位學者——為錢穆定位】一文)。

李敖這些話,固然是刻薄了點,可在我看來,也未必都是電洞來風的人身攻擊,李敖的針砭都是一五一十,有根有據的。日後錢穆的兒子錢行先生氣不過,在網上批駁李敖是嘩眾取寵,還暗搓搓罵人家粗話,但具體的意見卻拿不大出來,明顯占了下風,又失了風度。

錢穆先生一輩子,都是比較純粹的「書生」,所以勤於著作。他是不顧家的,只是埋頭讀書寫文章。據說,他出版書籍達90本以上,著述得等好幾個身了,論數量晚近儒林中人估計只有範曾大師可以比擬。一代「博學宏儒」,當然不能說學問不好。

錢穆唯一在世的兒子錢行老先生,網名「畢明邇」,是個很溫厚的老人

這個責難饒是誰都不敢輕下的:如果說具有標桿性意義的著名「國學大師」錢穆學問都差了,那整個民國時代還剩幾人「夠格」的?雖說1940年以後學術主流共同體都很排斥他,不僅胡適力阻他當「院士」,傅斯年更是一心要趕他出北京學術界,北大復員是所有昆明同事都收到了邀請他們回轉北平的信函,惟有錢穆不在其列,導致錢穆只能流落到家鄉無錫私立小學校江南大學任教。傅斯年甚至還公開放話,「錢某人的書一個字都不看」。當然,這些「驅錢」舉動,完全可以理解為學術觀點的異趣——雖然還是不能解釋:傅斯年不贊同的觀點多了去了,何以只阻擊他錢賓四一人?

依我看,客觀一點的評價,應該是:錢穆的學術地位和著作水準,讓世人高估了。我從不隱晦我的看法,我覺得錢穆的學術,總體上是讓後人高看的。認真說來,錢穆最厲害的是考證,用功最深的是先秦兩漢歷史以及清代學術史,這兩方面的著作確實可觀,說是傳世經典亦不為過。但是,除此之外的各種領域,他雖然也是呶呶不休,但確實不免顯得外行。比如談考古,談歐洲制度等等,顯然就離題萬裏。

早期的新亞書院

更著名的一些「考證論點」,像論證孫臏寫的【孫子兵法】,否認中國封建社會存在階級什麽的,簡直石破天驚逗人玩,那是更讓人瞠目結舌無言以對的謎之操作。以我的閱讀體會,兩漢之前的重要典籍,錢穆讀的很熟,再往下則未必。大抵而言,他算是先秦史專家,這是他的看門功夫,其余「玩票」性質多一點。這一點和當今大佬許倬雲先生有點類似。許先生本質上是西周史專家,此外「管理學」啥的就容易露怯。孔子說君子要「慎於言」,因為多言必失,這是對的。

插個感慨,錢穆一生娶妻三位,所遇真的都是「良婦」,很能容忍他。比如我上午翻看民國著名明星鳳子女士的書,她就無法忍受這樣的學者丈夫:她第一段婚姻嫁的人是孫毓棠,也是大學者一個,還風度翩翩器宇不凡,可就是太沈迷於學問了,據鳳子控訴「他為了要做研究工作,把自己反鎖在屋裏,希望我最好一天都不回家」,鳳子受不了,最終只得協定離婚收場。(見鳳子【在舞台上 在人世間】,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

舞台上的鳳子

即便是林徽因這樣世人稱頌的「賢妻良母」典範,對於操持家務也是有很多抱怨的,對丈夫梁思成也有不少怨辭,可見於她給「閨蜜」費慰梅的私人書信裏。

其實,作為史家,更要命的是,錢穆的史識也不見得高明。這是錢穆學術最麻煩的要點。因為按晚近以來的共識:史學家的識見可比學問本身要「高級」得多,這也是為何民國以來趙翼的史家地位要超過王鳴盛們的原因所在。

錢穆入讀的常州中學

甚至刻薄一點說,錢穆的史識,還局限在蘇州高級中學教師的水準。他搞考證擅長,也主要是因為他有著中學教師職業素養所帶來的細致與謹慎,這是將一種針線綿密的基礎功夫,發揮到了極致。此外,他經常一本正經一議「論」,就常會讓人發笑。胡適曾是力推他登上北大講壇的「幕後大boss」,後來就對他很失望。這種失望,不是有什麽私人恩怨,而是對他史識段位的失望。錢穆雖說是呂思勉的學生,但他的學術色彩,可比呂還「舊」得多。

如果學術思想境地有分段,那錢穆似乎還是乾嘉時代中人。他自己教出來的早期學生就「吐槽」很多,「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頗不以恩師為然。張中行是他在北大執教時期的學生,晚年還專門寫過一篇題為【關於吾師】的「小作文」,不客氣數落錢穆史學上的看法,覺得他天真幼稚到經常「令人大吃一驚」。(見【張中行近作集】,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已故著名散文家張中行

這一點,另一位學界大佬夏鼐,這位當年錢穆在清華兼課的學生,就揭示得更到位了。翻看【夏鼐日記】,他是這麽說的,「賓四先生用力頗勤,時有創獲,但亦多偏宕之處,最大的缺點在於未受過科學訓練,時有不合logic[邏輯]之言論,令讀者發生不快之感」雲雲。這段是夏鼐私下的意見,但也更加真實,可說將錢先生「務為高論」但「漏洞頻出」的實情說得更真切了。

夏鼐的這個批評,我以為是可以切中錢穆學術命門的。那就是:沒受過什麽「(現代)科學訓練」,所以路子比較野。籠統而言,錢穆大體有兩大問題:一,是他沒上過正經的學,現代知識貧乏,外語也不通,西學方面的積累幾乎為0,所以這也導致他的學術觀點非常偏執:凡是中國傳統的就是好的,凡是西來學說都是有害的,至少是可疑的。雖然生在1895年,但他的頭腦,還是韓愈時代的「夷夏之防」觀;二,由於「國學家」通常好為人師,中年以後的錢穆已然無錫「方遯翁」附身,自我定位悄然從「學術人」轉而為「道學家」,譚學重心則由考文論藝遠溯博索變而為世道人心三綱五常,所寫文章所出著作幾乎無一不是絮絮叨叨一堆車軲轆話,老生常談,不堪卒讀。老實說,錢穆可看的書其實就那麽幾本。

暌隔40年後全家再聚首

「溫情和敬意」,這是錢穆先生最為後人稱道的治學理念。但我覺得,這恰恰是錢先生學術最大病癥來源。道理很簡單,歷史學者治學,是應該靠事實研究歷史,而非用哲學研究歷史,這是常識。用家國情懷的宏大敘事,總想著保衛「溫情和敬意」,其研究結果,必然與歷史的真實性無關。這是態度、立場先行,甚至是結論先行,怎麽會是好的方法和理念呢?

更為重要的是,錢穆的平生行事,確實有許多費解處,可供「打假」。錢穆一生倡導「言行合一」,自詡「君子不欺暗室」,晚年給子女寫信也認為這是自己的亮點。可實際真是如此嗎?我深表懷疑。

錢穆與小34歲的前學生胡美琦女士結婚

比如,他自矜是儒學傳統下的知識分子,最強調人格獨立,但實際似乎另有盤算,「在學術與政治之間」,說不上多「純一」。不說晚年所居「素書樓」是有權者的贈送,他實則有依附性質嫌疑,從而備受社會詬病之外,早先的一些言行也早有跡可循。比如抗戰時期,他反復宣傳中國傳統政治非專裁而是民主,似乎就是別有用心的,當時就遭到了胡繩王亞南等學者的強烈批評。胡繩更是明確地說,錢穆的這一主張,目的在於攀龍附鳳,即為彼時的當軸者歌功頌德。從晚年的出處進退對照來看,並非全無道理。

在比如,他重視家庭與人倫,認為「中國社會最看重家庭,且一定要講個孝道」,認為一旦這個倫理框架破壞了,等於徹底失去了「一個中國人的情味」,也就是退而為禽獸。但是當他面對人生最重大的選擇時,又是如何做的呢?苛刻地說,是拋妻棄子丟母。對於留在蘇州的三子二女一妻,也沒有盡到應該有為夫為父為子的職責。他的原配張一貫女士,出身名門,可永遠都是沈默的存在,錢穆寫書幾千萬字,何曾提到這位為他撫育子女、外包盡孝的女子?錢穆對侄子錢偉長是很用心的,對親生子女則基本不管不顧。

遺留下的一家

而且,流落在外三五年後,他就選擇了再婚,不知此時心中是如何安置老妻幼子們的?而且,他的結婚物件,還是自己的嫡傳女學生,這樣的師生戀組合,放在中國傳統「人倫」觀裏可有什麽解釋,又真的符合他一貫宣揚的「君子之道」麽?這應該是找不到任何理據的。也所以,當他對外宣稱要迎娶小自己34歲的女學生胡美琦女士時,周圍的師生友好們,譬如牟宗三都是明確反對的,理由就是悖於「人倫」,不合「道德」。這方面,錢穆自己也未曾有過比較合理的說辭,回憶錄中只是含糊其辭。我想,他是找不到的。

後人中唯一從文的錢婉約教授

再比如,他作為道德家,開口張嘴都是世道人心,娓娓而談盡是拯溺救危,栩栩然以「天下師」自命,使命感不可謂不強,教出的「桃李」也不可謂不茂盛,但道學家的問題,往往都是「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就是說,表面上,他們似乎可以靠道德說辭說服全天下人,但其實是連自己家人裏都教育不好的。錢穆離開大陸時,三個兒子都在上大學的年紀,可當時沒一個相信他的那一套。1950年,他寫信回家,想跟兒子們交流,三個兒子全無理會,還「回敬」了一套不遜之辭,說起來也是頗為滑稽。這也難怪,當初王陽明光芒萬丈,門下理學家弟子滿天下,可就是沒辦法對家裏人有什麽影響。王明陽身後,家族一地雞毛:族人爭產,妻妾內訌,遠比一般平民家庭不堪,要不是有門生插手,幼子寡妻都差點慘遭自家人毒手。

影視化的王陽明

實際上,1961年之後,錢穆主持的新亞書院本身,也基本上處在「內訌」狀態。也正是由於內部人事紛爭,最終錢穆出局,從此遠離自己一手創辦的書院,這是目前大量研究材料可知的。在當時,一起共患難數十年的徐復觀、唐君毅諸位「大哲」已經對錢穆很不滿,關系微妙,尤其是唐君毅,已經和錢穆鬧到了眉南面北的地步。上個月三聯書店出版的新書【錢鍾書楊絳親友書劄】裏,宋淇就是把錢穆的「醜態」以幸災樂禍的口吻一一描述給錢鍾書知道的。

再比如,錢穆對西方文化成見很深,認為西人是物質主義的,終是人類的歧途,而「今日中國大悲劇的根本原因」在於西化雲雲,這態度夠堅決了吧?但是,他後來辦新亞書院,背後的最大金主卻是美國耶魯大學的「中國雅禮協會」。日後新亞求援的資金,也都是來自西方:美國亞洲基金會、哈佛燕京學社、英國文化協會、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而且,據錢鍾書回憶,他當年準備投考留英時,作為親戚的錢穆就是很支持的,還說「一定要考上,出洋鍍金後大家自會另眼看待」雲雲,數十年後錢鍾書還把這當笑話說給社科院同事聽。

一代大儒,晚年寂寞

很顯然,錢鍾書是不大看得上這位無錫本家前輩的。傅斯年看不上,胡適看不上,李敖也看不上,無知無畏小人物如我,說句大實話,別說我狂,也是有點看不上的,至少沒那麽口服心服。盡管,他的書我還是會常讀,會選擇性地常翻。上過幾年學,不用「善意提醒」,那「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的道理我還是懂的,這裏只是和大家胡亂嘮嗑而已,得罪得罪,莫怪莫怪。

2024.6.9晚,於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