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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雲|我真正的歸屬,是永遠不停的中國

2024-02-12文化

我真正的歸屬,是歷史上的、永遠不停的中國。不是哪個點、哪個面,是一個文化體,那是我的中國。

那個中國裏有孔子,有孟子,有董仲舒,有司馬遷,有蘇東坡,有杜甫,有辛棄疾,有楊萬裏,有範文正公,有黃山谷,有王陽明,有顧亭林,等等。

那個中國裏有經書、詩詞、戲曲、建築,有人性,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我還可以回到那裏去。——許倬雲

中國人從來不是一盤散沙

◈ | 許倬雲

生病的時候,人特別顯得單薄、無助。若是一個人生活,這時候送他上醫院的人都沒有。

美國是愈來愈走向個人社會,愈來愈說要取消人與人間的「類別」。過去不許說「黑人」,不許叫「nigger」,要叫「有色人種」。

為了表示「同等」,實際上把「類別」取消。乃至廁所不許分男和女——這個完全是掩耳盜鈴,上天造的人,為什麽不承認男和女的區分呢?

他們所主張的原因,是認為如此區分,就剝奪了「男性不想做男性」「女性不想做女性」的「性別自由」。

這是多奇怪的想法!

但他們認為這個是權利。於是使得社會散漫開來,於是家庭只有「成員」,沒有「關系」。只有members,no relation,norelatives。

這個社會是分崩離析的社會。

所以在美國街頭打死了人,旁觀者可以不去看——看不見。

所以這次瘟疫刺激,許多人擔心:生了病怎麽辦?我希望,大家回想一下:這個世界,這個西方今日最摩登的社會,

走向的是個人化(individualise),個人化的結果是一盤散沙。孫中山當年罵中國人一盤散沙,他罵錯了,中國人從來不是這樣。

中國人的想法,是不單個人的問題。中國人向來的想法是「類別」,「物以類聚」,對不對?「物以類聚」,不是「物以類分」,而是「方以群分」——有了共同的性質,才能區分不同的群體。

美國人見面:「What’s your name ?」,不管你姓什麽。中國人見面的傳統會問:「貴姓?」,然後請教「名號」。接著是問:「貴處?」,問籍貫。「那裏我去過。」「哦,你去過嗎?哪一年?」—— 拉近關系了。我有時候會問「貴庚」,以此判斷誰大誰小。

你看我們的字典上部首分類,木字邊,水字邊……中文字典是自然分類學。一看有木字旁,就知道這個東西不是木頭做的,就是木頭長的,或者與木頭有關。這個就反映了我們的想法:是relationship,categorical,不是individual。

這種的好處是什麽呢?大家可以在需要的時候,聚成一團。

螞蟻是群居動物。一只螞蟻看上去慌慌張張,一大堆螞蟻井然有序。一隊螞蟻幾百只,擡幾根葉子,帶回家去儲存在裏面。非洲的螞蟻窩有三尺多高。這麽小的動物,聚在一起可以建築那麽大的一個社區。

但有人說:螞蟻可能沒個性。但我們不是螞蟻,怎麽知道它們沒個性?再說「群」,牛、羊、馬都是成群生活的,它們有沒有個性呢?馬獨立多了,對不對?所以這個不能這麽說。

我一直主張:人要體會到「人跟人是群體」。

中國的教育,就是教育人「在群體裏面做個體」。個體有責任帶好群體,個體有責任維持自己的尊嚴,但是也要維持自己和群體的關系。

裏外相配,這個叫作「修己以安人」,這是我真正信仰的話,在很多地方都講過,這是中國可以提供給世界的思想資源。

今天的世界上只有基督教,不管是天主教還是新教,都是一個教。佛教是多神信仰——佛教是撤退的,是抽身的,不是介入的。全世界抽身的後果,也是孤單。

全世界除了中國人和印第安人以外,沒有人能幫助獨神信仰的白人矯正這個錯誤。中國是被忽略的,過去是被當作不值得一顧的by gones by gones——「過去的過去」。

現在太多人信仰美國,信仰西方,太多人不信仰祖國,可笑得很—— 中國的文明是活的。

我的老師們那一輩,就是「五四」革命那一輩,常常講「先進國家」。西方世界抓住了「科學」的啟動作用,確實曾經先進——或者是先進的一部份,但西方的文化並不先進。

個人是有自尊,個人應該有一定的自由度。但個人屬於群體,我們不能不將「群體」當普適價值。我有個好朋友,他解說古書的訓練比我的還多得多。但他一直崇拜西方。就這個話題,我無法跟他做一點溝通。

所以還是這句話:我有生之年,一直要將中國的東西,解釋給同胞們聽,解釋給願意聽的外國人聽。跟我一起做這個工作的人,不多啊,不多。

許先生在匹茲堡的家中

本來,我具體的根在中國。現在病成這樣,也回不去了。

但我的墳地在中國,已經做好了。

我真正的歸屬,是歷史上的、永遠不停的中國。不是哪個點、哪個面,是一個文化體,那是我的中國。

那個中國裏有孔子,有孟子,有董仲舒,有司馬遷,有蘇東坡,有杜甫,有辛棄疾,有楊萬裏,有範文正公,有黃山谷,有王陽明,有顧亭林,等等。

那個中國裏有經書、詩詞、戲曲、建築,有人性,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我還可以回到那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