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浸潤古典文學,成就金庸江湖

2024-03-31文化

文|德霖

自問世以來,金庸的武俠小說就風行海內外。潘步釗的【金庸小說裏的中國文學】,一方面從中國傳統的文學體裁出發,提取金庸小說中的詩詞、散文、歌賦、對聯等內容,分析其與中國文學的內在關聯及文藝價值;另一方面從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節和時代背景切入,探究金庸的文學思想。可以說,金庸作品之所以能廣受歡迎,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深厚的傳統文化積澱更容易打動中文讀者。讀懂金庸作品裏的中國文學,才能更好地認識金庸在中國文學發展脈絡中的位置。

【金庸小說裏的中國文學】

潘步釗 著

廣東人民出版社

詩意的人名

陳平原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說:「中國古典小說之引錄大量詩詞,自有其美學功能,不能一概抹殺。倘若吟詩者不得不吟,且吟得合乎人物性情稟賦,則不但不是贅疣,還有利於小說氛圍的渲染與人物性格的刻畫。」

十五本金庸武俠小說,無論是長篇、中篇或短篇,都或多或少包含著中國文學。有時是具體文學作品的參照,有時是某些傳統文學思想或藝術特點的展現,有時甚至是某些文學史上的經典人物,成為故事中的角色。這些中國文學的成分,有時是以整篇作品的形式出現,更多時候是部份參照。

【金庸小說裏的中國文學】拿人名舉了些例子。【天龍八部】的木婉清,名字出自【詩經】和西晉詩人謝混的詩歌【遊西池】。【書劍恩仇錄】的李沅芷,名字出自【楚辭·湘夫人】的「沅有芷兮澧有蘭」。【倚天屠龍記】的周芷若,名字出自【列子】的「粉白黛黑,佩玉環,雜芷若以滿之」,漢代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也有「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射幹」。【天龍八部】的阿朱阿碧,名字可能引自張耒詞【少年遊】「看朱成碧」,也可能出自【論語】的「惡紫之奪朱也」。【射雕英雄傳】的楊過,「名過,字改之」,是借用南宋愛國詞人劉過的名字。劉過,字改之,號龍洲道人,詞風豪放狂逸,與辛棄疾同時代,過從甚密。【天龍八部】的「函谷八友」老大康廣陵,名字取自以一曲【廣陵散】留名後世的嵇康。【神雕俠侶】書中的「西山一窟鬼」,最早見於宋代話本【西山一窟鬼】,明代馮夢龍整理編入【警世通言】,名為【一窟鬼癩道人除怪】。各種參照中,以詩和詞最多,比如元好問的【摸魚兒·問世間情是何物】,就成為塑造李莫愁這人物形象的重要設計。

除了直接參照於名字、人物言行之外,金庸小說裏的中國文學,還經常存在化用的情形。如袁承誌和溫青青的相遇、陳家洛初見乾隆互相酬詩、莫大先生二胡奏出淒涼的【瀟湘夜雨】、袁承誌與李巖在長街遇到的盲眼老歌者等場面,都是舊詩詞裏常見的意境氣氛。

林以亮存取金庸時,曾評價說:「第一點,你的小說,經常談到中國儒家、道家、佛家的精神境界。第二點,裏面也經常講到中國文化傳統道德標準:忠、孝、仁、義。第三點,你的文字,仍然保留了中國文字的優點,很中國化,並沒有太像一般文藝作品造句的西洋化,這在異鄉的中國人看來,就特別有親切感。」

致敬說書人

中國古典小說主要分為文言和白話兩大源流,金庸的武俠小說從源流承繼方面來說,兼及兩者。

金庸喜歡讀傳統小說。1969年8月,林以亮存取金庸,問他怎樣開始寫武俠小說。金庸直接地說:「最初,主要是從小就喜歡看武俠小說。八九歲就在看了,第一部看【荒江女俠】,後來看【江湖奇俠傳】【近代俠義英雄傳】等等。年紀大一點,喜歡看白羽的。」

由唐傳奇開始,金庸不僅喜歡看,而且準確抓住了這些作品吸引讀者的原因。他在【金庸作品集新序】中指出:「武俠小說繼承中國古典小說的長期傳統。中國最早的武俠小說,應該是唐傳奇的【虬髯客傳】【紅線】【聶隱娘】【昆侖奴】等精彩的文學作品。其後是【水滸傳】【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等等。現代比較認真的武俠小說,更加重視正義、氣節、舍己為人、鋤強扶弱、民族精神、中國傳統的倫理觀念。讀者不必過分推究其中某些誇張的武功描寫,有些事實上不可能,只不過是中國武俠小說的傳統。」

【金庸小說裏的中國文學】認為,在承繼傳統小說方面,金庸重視的是整套蘊含和呈現的武俠小說倫理價值觀,包含著人物和故事,更包含藏在背後的中國傳統文化、倫理思想、人與人相處的價值哲學,甚至是舊小說所慣用的語言形式。

所以在金庸作品裏,很容易看到中國傳統小說的痕跡和影響。比如,傳統章回小說愛用「有詩為證」的說書人形式,金庸有所仿效。【碧血劍】第一回寫到渤泥國歸附唐人,民風淳樸,就附「有詩為證」的章回小說寫法。【射雕英雄傳】以說書人張十五引南宋詩人戴復古【淮村兵後】開始,到了全書結尾,又以晚唐詩人錢繩的一首五言小詩作結。金庸在【射雕英雄傳·後記】直言:「中國傳統小說發源於說書,以說書作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金庸有時還像傳統章回小說那樣,在開頭以說話人身份介紹一番。【神雕俠侶】故事就是先引一首歐陽修的【蝶戀花】詞拉開畫幕,然後作者以說書人身份敘述說明一番。

有些情節和人物關系、行為,也明顯受傳統小說影響。許多金庸筆下的男女主角,最後都選擇飄然隱去,結束江湖,這是中國傳統隱士文化的重要體現。比如【書劍恩仇錄】的陳家洛和【碧血劍】的袁承誌,本來都立誌為國盡力,但最後目睹大勢已去,不得不飄然遠走,這樣的情節,與唐代傳奇【虬髯客傳】相似。

有些情節處理,甚至直接模仿古典小說。如【書劍恩仇錄】,中間插入一段陳家洛回到浙江軒寧老家,重見與自己兒時一起長大的婢女,這很容易令讀者聯想到【紅樓夢】中,賈寶玉與各婢女親如兄妹的關系。金庸在接受林以亮存取時,就直接承認:「在寫【書劍】之前,我的確從未寫過任何小說,短篇的也沒有寫過。那時不但會受【水滸】的影響,事實上也必然受到了許多外國小說、中國小說的影響。有時不知怎樣寫好,不知不覺,就會模仿人家。模仿【紅樓夢】的地方也有,模仿【水滸】的也有。我想你一定看到,陳家洛的丫頭餵他吃東西,就是抄【紅樓夢】的。」

讀金庸小說,會發現經常有諧趣惹笑情節的布置,使得故事張弛有道,令讀者時而緊張肉緊,時而又開懷大笑。這一創作奇技,似乎可以從中國戲曲中找到源頭。金庸小說裏負責搞笑的「氣氛組」,可以是主角,例如韋小寶,可以是配角,如周伯通,也可以是一些再次要的角色,例如「桃谷六仙」「太湖四俠」「函谷八友」和【鴛鴦刀】中整天都在說「江湖上有言道」的周威信。

在【金庸小說裏的中國文學】看來,這裏反映了金庸的幽默詼諧。「雖然外表談吐相當呆板,予人拘謹的感覺,但內心跳脫玲瓏,也只有具備這些特點,才能為不同人物角色鋪設情境,寫出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

韋小寶也是「俠」

中國文化傳統比較重視人的共性,戲曲中出現「臉譜化」,小說人物也容易有「類別化」的情況。明清之後,中國文學漸漸重視人物個性表達和塑造技巧。

金庸多次談寫小說的技巧時,都強調談人物的重要性。在【金庸作品集新序】中,他寫道:「基本上,武俠小說與別的小說一樣,也是寫人,只不過環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節偏重於激烈的鬥爭……小說是藝術的一種,藝術的基本內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廣義的、美學上的美。在小說,那是語言文筆之美、安排結構之美。關鍵在於怎樣將人物的內心世界透過某種形式表現出來。」

經過金庸的妙筆,許多文學形象早已家喻戶曉,如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令狐沖、韋小寶等。即使不是主角,也幾乎成為某類群體的代言人,如周伯通、嶽不群、東方不敗等。潘步釗認為,金庸小說人物的感染力和影響力,在文學史上,直追中國古代經典小說中賈寶玉、林黛玉、諸葛亮、孫悟空、豬八戒等藝術形象。

這種成功並非偶然。金庸寫小說,較多時候是先有人物,然後再構想故事,而人物形象的塑造,又服膺於人物的性格。以【神雕俠侶】為例,書中楊過斷臂,小龍女蒙汙,都給兩個人千災萬劫的愛情加上更痛苦悲哀的傷害。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歷經起落,曲折離合,讓許多讀者「忿忿不平」,但金庸卻認為「須歸因於兩人本身的性格」,因而這樣的設計是情理之內。

金庸的作品之所以經久不衰,根本在於其思想高度。武俠小說的「武」和「俠」缺一不可,怎樣闡釋「俠」,直接決定著作品的品位。金庸小說中的「俠」,與之前的舊派武俠小說並不相同。由創作第一部【書劍恩仇錄】到最後的【鹿鼎記】,從文武雙全的世家公子、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到不學無術、市井流氓韋小寶,可以發現金庸對「俠」有自己的理解與執著。

中國古典小說基本上是反教條、反權威的,【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封神榜】【金瓶梅】【三俠五義】都是如此。這種不服從是相對於壓迫勢力的,但金庸明白,「俠」的意義不止如此,它還應包括更多的美好人性。在他的筆下,「俠」與「武」「反」這些「力量型」的表達,沒有必然關系。

【金庸小說裏的中國文學】認為,金庸賦予了「俠」更多的內容,義和情成為最重要的內在元素。金庸在北京大學演講時說:「俠主要是願意犧牲自己,幫助別人,這是俠的行為。俠不一定是武俠,文人也有俠氣的。」

明了此一關節,可以更能理解金庸筆下的人物。像韋小寶的「講義氣」,仍然是「俠」的特質表現,所以陳家洛是俠,韋小寶也是俠。據此,潘步釗認為,金庸小說中的俠,超越前人,有更多道德倫理的灌註,有更完整的人格,在承繼傳統小說的民族形式的同時,已不同於「風塵三俠」、宋江、李逵等人。這種對「俠」的詮釋和演繹,使金庸小說不但故事情節吸引讀者,也為武俠小說拓展了更新、更廣闊的文學和文化視野。

【相關閱讀】

【金庸小說論稿】

嚴家炎 著

新星出版社

【千古文人俠客夢】

陳平原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