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響起的時候，我正在做夢。
夢裏下了好大的雨，無數的莊稼和樹木被雨打得東倒西歪，發出淒厲的聲音。我沒有撐傘，就那樣在雨中狂奔，迎面而來的風裹挾著雨水，一陣又一陣向著臉上擊打過來，又順著我的額頭和眼角流淌。我看不見前面的路。隱約聽見熟悉而又陌生的呼喊，像在耳際，又像在天邊，高亢而又低沈。那聲音算不上悅耳，卻能使人安心。
一聲炸雷響起，我猛地睜開了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蜷縮成一團，手機鈴聲正響得熱烈，是母親打來的電話。簡單地跟母親說了幾句，把手機放在一邊，才發現今早的溫度要比昨天低得多。窗外縈繞著水滴的聲音，雜亂而沒有章法。下雨了！聽這架勢，雨並不小。沒辦法跑步，就躺在床上扒拉手機，回了幾條資訊，覺得甚是無聊，再次沈沈睡去。
再次醒來，已經快九點了，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一些。推開窗，遠處近處的山都被霧氣籠罩著，視線所及的地方，是朦朧的雨霧。「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只可惜，楊柳還未發芽，風吹臉頰的時候，還能感到一絲絲的寒意。我不知道這風是哪個方向出來的，只見眼前的雨絲，一會兒向南，一會兒向北，一會兒又直直地落下，讓人看不清它的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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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場雨，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因為昨天就是雨水節。「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前不久的立春是春的建始，昨天的雨水節就是萬物萌發的訊號——「甘雨時降，萬物以嘉。」北方的冰河開始解凍，南方的田野早已花團錦簇，只有我們這不南不北的地界，依舊乍暖還寒。不過，那些滄桑的枝幹上，也早已萌出了新芽，用無可辯駁的方式告訴我們春天已經來臨。也許，這場雨之後，山山嶺嶺都該綠起來了吧；也許，要不了幾天，漫山遍野的櫻桃花都該開了吧。
在這世上活了幾十年，也淋了無數場雨，春雨輕柔，夏雨磅礴，秋雨深沈，冬雨滄桑，不同季節的雨，帶給我的感覺截然不同。我早已不再年少輕狂，除非喝醉酒了或者沒帶傘，是不會刻意去淋雨的，雖然我依舊貪戀雨滴劃過臉頰的感覺——那些冰涼的精靈，在我的皮膚上跳躍，麻酥酥的感覺扣人心弦。在雨滴的挑逗下，毛孔似乎也放大了。有時候我也曾懷疑，人類的祖先可能不是猴子而是魚，所以就算過了數十萬年，我們依舊保留著對水的期待。一旦失去了水的滋潤，我們的嘴唇會龜裂，我的身體會風幹，我們的情感會枯竭，連帶著我們自己，也會抽象成一個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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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二月，我也曾目睹過一場雨，看見那紛飛的雨滴飄灑在花瓣上，把所有的溫柔聚集在一起。不知道是誰折了一枝帶雨的花，放在了我的窗台上。經歷了那場雨，所有煙塵都被清洗得幹幹凈凈，就連墻角經冬的泥土，也被雨水沖刷了去。也就是在那個二月，我看見了草木萌發，看見了柳絮翻飛，看見了枯木發新芽，看見了詩意在空中降落，無數的記憶開始醒來——多年前，我也是愛雨的人，最愛不打傘在雨中，行走在悠長而又空曠的青石板街道，不為邂逅戴望舒筆下結著愁怨的姑娘，只會傾聽雨打飛檐的聲響。那聲響裏，有遙遠的海的澎湃，有臨近的溪的叮咚，還有胸腔深處青春歲月的回響。
當我們速度很快的時候，雨就開始奔跑，向著我們身後。一場雨過後，總有一些東西會消失，比如飛過童年的紙飛機，比如青春離別時的殘陽如血。那些心急如焚的奔赴與歸途，久遠的仿佛不曾存在過。相比遙不可及的時間，隨處可見的雨也會改變很多事物，包括寫在墻上的少年心事，也包括酒後嘔吐的穢物，前一天還是生機勃勃的葉子，不過是經歷了一場雨，就已消弭了大部份生機。不過，只要再經過幾場雨，枝頭又會長出新的葉子，但那新的葉子，終究跟去年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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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出門扔垃圾，才發現雨早就停了——電腦的聲音太響，蓋過了窗外淅瀝的雨聲。只有那些尚未蒸發的小水潭，一言不發地告訴我今天曾經下過雨，他們對我懶惰行徑的責備震耳欲聾。被雨水洗滌過的半空，早已沒有沒有了昨日沙塵的蹤跡。
雨後的空氣裏，還帶著過年的氣息。煙花燃放過的氣息，被雨水激發之後，更加濃烈了；一陣風拂過，誰家中午沒吃完的蒸盆子沒有蓋好，臘排的鹹香順著鼻孔，一路直到腸胃，喚醒了我的食欲，雖然我剛吃過飯。
在雨後，我看到一群人正在河堤上走著，白發蒼蒼的老嫗步履蹣跚，紮著馬尾的小姑娘奔跑嬉戲，無數風姿綽約的女子，走著，聊著，從我的視線裏緩緩劃過。河堤的另一端，是無數健壯的男子，他們背著手，看著眼前的山水，以及山水上的一切。
天氣預報說，這雨要下好幾天，具體是多少個時辰，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這些雨，都將落在泥土裏，化為各種莊稼的養分，餵養了無數的男人和女人。他們有的會停留在這個地方，有的會奔赴他鄉，還有的兜兜轉轉一大圈，又會回來。
比如我。
就曾短暫地離開，然後漫長地回歸。將來也許會老死在這裏，然後葬在這春風或者秋風裏，經歷幾場雨之後，被人們慢慢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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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的歲月裏，還會遇到無數場雨，有的會在我們眼前落下，有的會在我們的睡夢裏降臨，還有的會喚醒我們夢。這雨，本就是我們生命的一部份，那些雨中的人或事，也是我們生命的一部份。他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我們會記得一些，也會忘記一些。然後和我們一起，去往另一個世界。
所有的雨，最終都會落在大地上。
所有大地上的一切，都會逐漸衰老或者死亡。
所有衰老的和死亡，都會以另外的方式重生。
我們未必都能看得見，因為很多時候，我們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據說，雨後還有雪，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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