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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官而去的淵明寫下與官場名利決裂的千古檄文

2024-01-08文化

辭官而去的淵明,正攜著妻小,在清晨的殘月清輝下,緩緩從縣城西門出來,往江州的家鄉去了。

淵明感到一身輕松,對於此番的決定,心中再也沒有猶疑,沒有後悔,只有堅定與坦然。回頭看著妻子和幾個孩子,也都安靜地坐在馬車裏打盹。妻子是理解自己的,這幾番仕宦輾轉,妻子從無怨言,十分贊同他的每一次決定,即使是此時決意徹底告別官場,回到田園中去過著農耕稼穡的生活.這意味著往後的日子會十分辛勞與清貧,她也毫無半點怨尤,只是柔順地守在淵明身邊,安靜平糊地與他一起面對將來生活的考驗。淵明嘆了一口氣,雖然對於妻子和孩子充滿了憐愛與歉意,但還是踏實地往前走了下去。

此時已是十一月,節令已近初冬,但江南的地氣溫暖,因此並不十分寒冷。道旁的樹木仍舊蔥翠,清晨的薄霧慢慢散去,晨光傾灑下來,妝點成萬顆晶瑩的露珠,掛在灌木與草叢之間。空氣有些涼潤,但清新純凈,沁人心脾,似乎要將胸口裏的汙穢都要洗濯凈了,使人神清氣爽。道路蜿蜒曲折,延伸到遠方,一簇一簇的房舍村落掩映在樹叢中,雞鳴犬吠之聲此起彼伏,低矮的丘陵隱沒在晨曦渲染的嵐氣裏,濃淡之間,像是一幅飽蘸了天地之氣的水墨畫,而人恰似行經於畫圖之中了。再向遠望去,便是淡紫色薄霧勾勒出的天際線,蒼茫的大地與寥廓的高天在那裏交接,光明與幽暗在那裏交匯,大千世界的生機與神秘的天籟在那裏孕育,在雄奇的大自然面前,人反倒如螻蟻般微渺不足道。

淵明騎在馬上,似乎要沈醉了,看看天色大亮,便問趕車的車夫:「這是到了什麽地界了?

車夫揚起馬鞭,笑著說道:「大人,這才走了十余裏路,還沒出彭澤縣界呢。」

淵明笑了笑:「是我太心急了,總想早點到家。而且我也不再是什麽大人了,如今只是平頭百姓。」

車夫道:「陶先生如此人物,哪裏會跟我們一樣是平頭百姓?」

淵明道:「平頭百姓才好呢,你不知有多少人都羨慕不來。」

車夫點點頭:「先生的心思,小人知道。且坐穩了,前路還遠著呢!等到了湖口縣,換了船,很快就能到家。」

淵明微微閉了眼,滿意地晃晃腦袋,嘴裏吟出一句詩來:「式微,式微,胡不歸……」

車夫見淵明神情自得的樣子,不再說話,生怕攪擾了他的詩興,繼續揚著馬鞭,趕著車往前走。

淵明此刻無限感慨,是啊,田園都要荒蕪了,為什麽我還不早點歸去呢?既然已經徹悟了心為形役的道理,現在做這樣的決定就不必再有任何的猶豫了。過往的時光已不可追悔,未來的人生或可重新選擇。自古以來,讀書人以通經致用為高,以求仕立功為上,熙來攘往奔走於利祿之途;這利祿二字,幾乎要主宰了人一生的全部意義,支配了一個家族所有的希望,細想起來,這樣的事豈不是非常可悲而且荒謬的嗎?何況為了這利祿二字,不知有多少人耗盡青春與才華在名利場上,甚至將寶貴的生命葬送在政治的殺戮場裏。

為了這區區的利祿二字,不知有多少人違背了自己內心的初誌,折辱了自己良善的本性,有的人蠅營狗茍,廉恥喪盡,有的人為虎作倀,不擇手段,有的人奴顏婢膝,唯利是圖,多少道德的虛偽、人心的朽爛、人格的扭曲都從這利祿二字滋生出來!更何況如今這世道,朝廷昏聵,奸邪當道,強有力者為權勢與利益征伐不休,弱小者不免於饑寒與死亡。活在這樣黑暗的世道,還執迷不悟地追逐那可笑的利祿幹什麽?他想到自己這些年為仕宦事業而四處奔勞,實在是走入了迷途,愈陷愈深,如今辭官歸田的選擇才是無比正確的啊!

想到這裏,淵明恨不能馬上就回到自己的田中,將這些名綴利鎖都拋棄了,然後身心自在地酒,讀詩,彈琴,耕種。這才是他夢寐以求的理想

生活啊!他想象著,自己的腳步離家愈來愈近了,那茅檐草舍盡管簡陋,但僮仆已經前來迎接,最小的孩子正倚著門邊候望著他的歸來。院子裏的小徑恐怕已經長滿了荒草,階前的松樹菊花也等待修剪了。他想象著,剛進了家門,就把孩子們抱起來親了又親;妻子端出家釀的濁酒,自己開心地自斟自飲起來;喝到醉意醺然,就去端詳著院子裏老樹新發的枝丫。盡管這簡陋的居所僅能容身,但不妨能於此寄托超曠傲世的情懷。自家的田園很小,比不得那些高門貴胄所擁有的廣大莊園,但每天在這裏散步閑走一番,亦自有趣味。因為絕少有賓客前來拜訪,每日就將門關起來,自得一個清靜的世界。閑時就拄著拐杖在田園中休息,看著窗外雲卷雲舒,花開花落,淡然地數著時光的流逝,就此悠閑地度過余生吧。

淵明又想到,此番決意歸隱,便再也不管官場中事,也不再結交官場中人了;世人既與我道不相同,又何必再駕車出遊而有所求呢?與鄉裏宗族常相往來,拉拉家常,聊聊閑話,就足夠安慰一個人孤獨的情懷了,何況閑暇時光還可以與琴書相伴,樂以消憂。等到明年開春,農忙時節開始的時候,就與鄰裏農人一起下地耕種,深入到大自然中感受生命的律動,體會草木萌生的欣喜,靜聽山泉流淌的清音。萬物順應天時而枯榮相繼,自得自然之理,我個人的生命也就能坦然地走到終點。

太陽漸漸升高了,山谷裏一片光明,白雲在山尖悠悠飄蕩,飛鳥成群地飛過叢林之外,倏忽不見了蹤跡。淵明又想到,萬物順其自然之性,乃能得其自在之樂,人為萬物靈長,卻為何總是自戕其性而自取煩惱呢?唉!人的生命終究是十分短暫而珍貴的,如此何不順遂本心,聽任生死,使自我獲得真正的自由與快樂?功名富貴不是我所渴望的,神仙仙界也根本難以企及,只有這踏實的田園人生才是我的根本歸宿。從今往後,有生之日,登東臯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就憑著這樣的信念順應大化了此一生,樂天知命,不復再有任何的懷疑了!淵明此刻心中一片澄明,好似在一片混沌之中忽然徹悟了人生最根本的奧秘,煩惱都消散而去只剩下一片淡然的心境。此時文思也如泉源湧動,篇絕妙好辭已打好了腹稿,便情不自禁地在馬車中吟誦起來。這便是為歷代傳誦的【歸去來兮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臯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這是一篇與官場名利決裂的檄文,是邁向田園人生的宣言!從古至今,還未曾有過任何人如此激動昂揚地向世人宣告,他將要選擇一條與世俗完全背反的人生之路,即使這條道路充滿艱辛、困窮、苦難的重重考驗,即使選擇這條道路不被世人理解、被人嘲笑攻擊,即使生前寂寞身後無聞,他也要毫不遲疑地堅守下去。

對於淵明而言,官場名利所代表的政治化的人生追求,充滿了詭詐、虛偽和勢利的腐臭氣味,讀書人拘囚在這腐臭的牢籠裏,喪失了鬥誌,屈折了傲骨,汩沒了靈氣,銷蝕了性情,卻仍渾然不覺,這才是最悲哀可惜的事情。而田園才具有更加堅實、恒久的價值,人生依托於田園之中,勤力而耕,勉力而食,親近魚鳥,恢復自然本性,這才是人生意義的真諦。宋代歐陽修曾說:「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自淵明以後,每當讀書人遭遇現實的痛擊而面對心靈的抉擇時,總會有一種呼聲召喚他們回歸到田園中去,回歸到他們應有的生命的真實中去,「歸去來兮」也就成為他們心中永恒的文化情結。

一行人到了湖口縣,舍棄了車馬,換了一艘船,便向著彭蠡湖進發。巍巍的廬山遙遙在望,似乎在歡迎著淵明的歸來。船很快靠了岸,行走不遠便是淵明隱居的居所一園田居,這裏將是他後半生歸隱生活的全新天地。

進了家門,孩子們都圍攏來,淵明慈愛地撫摸著他們,任由他們嘰嘰喳喳地玩鬧不休。妻子很快就將行李收拾停當,打了水來,讓淵明凈手洗面,一切收拾齊整了,又下廚去準備簡單的晚飯。四鄰都聽說淵明辭官而歸,紛紛過來問候,閑話家常。有的細心詢問,為他的辭官感到不解和惋惜。有的熱心快腸,怕淵明家中日用不足,送來了自家園中的瓜果菜蔬。淵明感激地收下了,拉著他們坐到桌邊,喝了幾杯薄酒。將近黃昏時候,眾人才漸漸散去,小院裏一下子恢復了平靜。

夕陽的余暉正透過樹影,照撫著這個樸素的小小院落。淵明滿懷深情地巡視著院子裏的一切。門邊柳樹的葉子已經枯黃了,枝條正在風中搖擺,院中的花圃大半荒蕪,籬邊的叢菊也已開得萎敗,土墻下淩亂地置放著往日使用過的農具。「這個家需要好好收拾一番了!」淵明心中默想道。在此前,他常年在外奔波時,這裏就像個暫時借住的旅舍,風來雨往,內心都安頓不住;可如今他要將往後的生命紮根在這裏了,居所不再是暫寓的旅舍,而是身心的家園。他雖然冷漠地拒斥著官場,卻依然熱愛著凡俗的生活,珍愛著寶貴的生命,因此也就眷戀著這小院中的一切,想要在歸田的時光裏,精心侍弄著他的小小家園。

忽然,一陣啁啾的鳥聲從遠處的湖岸傳來,由遠及近,原來是一群歸鳥正撲棱著翅膀在晚霞中嬉戲。三五只鳥迅疾地掠過自家的房檐,兜了個圈又在院中的大樹上落下了,仍舊啾啾不已地在樹枝間跳躍。嘈雜了一陣,便三三兩兩地依偎在一起,啾啾唧唧地似要歇息了。淵明立在樹底下,感嘆道:「倦鳥猶知歸巢,我此番歸來,真是適得其所了。」

「倦鳥歸巢,可喜可賀啊!」籬笆外站著一個人,大聲地說道。

淵明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堂弟敬遠,趕忙將他請進院子裏來。

敬遠笑道:「欣聞大哥辭官來歸,小弟特地前來拜賀。」說著,提起手裏拎著的一壺酒。

淵明也笑道:「愚兄把官都丟了,何賀之有?」敬遠道:「大哥高情逸性,受不得些許約束,如今世道昏昧,早該歸隱田園,以娛心誌。如今倦鳥有巢可依,如何不當來賀?」

此時暮色已深,寒氣漸重,淵明欣然一笑:"好好!知我者非賢弟而誰?愚兄權且領受賢弟的好酒,今夜咱們不醉不歸。」說著便拉著敬遠進屋來。

妻子翟氏燙了酒,又將鄰居送的瓜果菜蔬摘了兩樣,做熟了捧出來,兄弟倆便在窗下且斟且酌。淵明舉了杯,緩緩說道:「愚兄這些年苦於物役,宦途奔走,實屬無奈。勉力職事,周旋人際,令人心倦神疲。如今決意歸隱田園,不再踏足官場,真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敬遠道:「小弟素來敬佩大哥的為人,大哥能有如此決斷,比那些貪戀富貴者不知強了多少!眼下朝廷越發不像樣子了,我看其中的禍患還未有消散的苗頭,真不知將來還會有什麽禍事呢!大哥急流勇退,毅然抽身,是最合適不過的選擇。」

二人碰了一杯,淵明道:「我家兄弟眾多,唯有賢弟與我性情相近。族中人多數不明白我的心誌,也不明白這世道的真相是如何。只有賢弟懂得我的心思啊!」

敬遠道:「且不必管他人的閑言語,今後小弟與大哥比鄰而居,忙時務農,閑時喝酒,豈不快哉!」

淵明大笑:「有賢弟時時相伴,實乃人生一大樂事。」說罷,滿飲了一杯。

敬遠替他斟滿了一杯,問道:「大哥今後有何打算?」

淵明道:「從此埋首田園,勤力耕種吧,每一日都是全新的開始。不過眼下有件要緊的事,趁著隆冬年尾的閑光景,要將這小院陋舍好好整飭一番,往日用過的農具,也要拿出來修理。破爛的竹筐要重新編一編了,銹損的鋤頭要拿到市集上去打一把新的,等到明年一開春,下地開耕就要等著用了。

敬遠笑道:「大哥現在可不像個讀書人,全然是個農夫的模樣。」

淵明道:「現在可不就是個農夫嘛。」

敬遠道:「大哥要修整房舍,小弟一定過來幫忙。」

淵明笑著舉酒答謝。二人直喝到夜半,才盡歡而散。

第二天,淵明帶著酒意醒來,明亮的朝陽已灑滿窗戶,四下裏只有一片寧謐安靜,偶爾聽見有晨鳥的啼鳴,以及在樹枝間撲扇翅膀的聲音,遠遠地還傳來雞鳴犬吠之聲。農村的清晨總是這般平糊安寧,令人不舍啊!淵明心中歡喜,披衣起來,研墨提筆,將昨日構思的【歸去來兮辭】謄寫了一遍,自己不住地吟哦,明快的節奏與流動的情緒相應相和,自覺甚為滿意。意猶未盡,又提筆寫下一首詩,題日「歸鳥」:

翼翼歸鳥,晨去於林。遠之八表,近憩雲岑和風弗洽,翻翮求心。顧儔相鳴,景庇清陰。

翼翼歸鳥,載翔載飛。雖不懷遊,見林情依,遇雲頡頏,相鳴而歸。遐路誠悠,性愛無遺。

翼翼歸鳥,馴林徘徊。豈思天路,欣反舊棲。雖無昔侶,眾聲每諧。日夕氣清,悠然其懷。

翼翼歸鳥,戢羽寒條。遊不曠林,宿則森標。晨風清興,好音時交。矰繳奚施,已卷安勞!

淵明就像那歸鳥,逃脫了官場的樊籠,返回了舊日的棲宿之處,真正獲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