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歲那年救回一個異色雙瞳的逃奴,為他放良籍,助他登青雲。
沒想到在我們成婚之日那天,他帶著鐵騎踏進我家,說我家謀逆。
我在牢獄中受盡酷刑折磨,含恨而死。
再醒來,我發現我正帶他去見父親。
「丹仙,你把他帶回來,是要做什麽?」
我回望那雙奇異雙色,蘊含希冀的漂亮眼睛。
朝父親拜手:
「他,自然是我買回來的家奴。」
我遍體鱗傷地靠在牢獄粗糙的木欄上,每一次呼吸都有血氣。
身上的嫁衣依然紅艷,但分不清是血還是本來布匹就紅。
獄卒半是調侃半是感慨:「不愧是謝氏出身,骨頭是真硬!所有審訊手段都過了一遍,還是沒認罪!」
另一個譏諷道:「哪裏還有什麽謝氏!太子殿下親自監斬,頭顱都鎖在城墻上了!」
「真狠啊……我聽說,是她的未婚夫,曹鳶親內建兵剿殺的謝府。」
「你不要命了,竟敢直呼曹將軍名諱!」
「不過一異族雜混的逃奴出身……」
獄卒忽而驚恐下拜:「曹將軍萬安!」
一武將龍驤虎步地來到監牢前。
他陰影遮擋住我,如一座小山。
一黑一藍的眼瞳中閃爍妖異光彩。
我扯起嘴角:「曹鳶,拿恩人的血換來的將軍位置如何……咳咳!」
我咳出了血塊。
曹鳶遞給我一份名單:「丹仙,只要你認罪指認這些人,我求了太子,他願意特赦你!」
我一掃名單:「是不願歸順太子的人吧!」
曹鳶不理會我的冷嘲熱諷:「丹仙!活著最重要,別甩小脾氣!」
「是我錯了,當時便不該向阿父引薦你……不該從奴商手中買走你。」
曹鳶一楞,隨即眼眶紅了:「你悔了嗎?可我……」
我擡起骨節都變形的血手:「拿來吧……還望將軍看在往昔情面上憐惜,容我度過殘生……咳咳!」
我這雙手,曾經修長靈巧,能撫名動長安的琴,翻閱受益一生的書,也曾牽起一生的孽緣。
更想……算了。
我還沒看完名單,忽而一陣劇烈咳嗽,鮮血湧出,溢位掌指。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曹鳶:「曹鳶,你……殺人滅口,紙上是什麽?」
「紙上……什麽時候有的七安粉!」
我從小對七安粉避如蛇蠍,因為中間有一味罕見藥材,一吸入便會喘咳不止。
我本遭受多日酷刑,身體快油盡燈枯,一旦引發喘疾,便是死路。
曹鳶方寸大亂,抱住我,聲嘶力竭地高喊醫師。
牢獄內爆出一聲喝令:
「陛下有旨!謝氏謀逆案為廢太子彥平禮為謀反而栽贓!宣德公主已誅殺廢太子,特赦謝氏丹仙!」
我聽到這話才安心合上眼。
動作果然快呀。
接著是一聲我熟悉的喝聲:「曹鳶!你夥同廢太子謀誅國朝柱石,如今還敢謀殺遺孤,給吾拿下!生死不論!」
我最後落入女子溫暖的懷抱中,她的哭聲如甘霖落入我耳中:
「丹仙你撐住,我找院首來了你不會有事的……」
我勾起唇角:
「不,殿下,我必須死。」
意識浮沈,我竟然聽見死去多時的侍女露白的聲音。
「女公子,主君傳你去問話。」
2
我恢復清明視覺,發現這裏不是陰暗潮濕的地牢,而是錦繡華麗的……謝府。
被曹鳶鐵騎踏破,付之一炬前的謝府!
我眼眶濕潤,露白勸我:「女公子別擔心,您不過買個奴隸,主君一向疼您,不會怎麽樣的。」
買奴隸?
長安貴族皆有前朝的蓄奴遺風,而我阿父不齒此風,勒令上下不準買奴。
他教誨:「用奴久了,會失去對生死敬畏。」
奴隸,貨者也,不與人同義,與露白這種家仆不同,連籍書都沒有,只有奴商手裏的名單。
換言之,生死都如螻蟻,無人在意知曉。
我平生謹遵父命,只買過一次奴隸。
曹鳶。
我轉身瞪視。
瘦弱少年被謝家下人拾掇好,洗去汙穢,包紮上藥,露出有些深邃的面孔。
雖然他不敢擡頭,但那雙一黑一藍的眼瞳分外矚目。
這昭示了他的異族血統,讓他成為奴隸中最低等那一類。
前世,他要被奴商送給有特殊嗜好的貴人,因瞧見被擡出不見人形的屍體而拼命逃出來,大雪天撞到我的車駕。
鮮血染紅了結白雪地。
我動了惻隱之心,把他買回謝家。
現在,阿父誤以為我也染上蓄奴奢風,要問責我。
我擦去眼淚:「走吧,去拜見阿父。」
順便囑咐身後的家仆:「他呆在這裏,不準過去。」
曹鳶驚詫望我。
我置之不理,到了堂上,先是鄭重跪地叩首:「不肖女丹仙向父親大人謝罪。」
本來板好臉的父親一下子露出慈父柔腸,把我扶起來:「快起來快起來,幹什麽呢,好好起來說話。」
我順勢站起來。
阿父問我:「你怎麽買的奴隸我也知道,我兒慈悲心腸,這很好。但你把他領回來,要如何處置?」
阿父一向疼愛我。
他前世之所以點頭培養曹鳶,也是為無嫡親兄弟的我著想,給我找終身依靠。
但今生我不需要這條毒蛇。
我擡頭堅定:「阿父,我們府裏確實要有奴隸了。不光是他,還要多添置一些。」
3
「胡鬧!你從哪裏學來的?」
「阿父!」
我再次跪倒,剖白內心:「阿父高節,可朝堂之上,乃至皇宮之中,誰人不曾蓄奴?阿父不蓄,如林中錦鹿,只會成為眾矢之的!」
「胡言亂語,此間事不容你置喙!」
阿父一時情急,扇了我一巴掌。
我硬生生挨了一巴掌,跪著再說:「阿父,您忘了我阿兄是怎麽死的嗎?」
阿父僵直。
我父母鶼鰈情深,阿父不沾二色。
我阿母身體不好,只生下一對龍鳳胎,便是我與我阿兄謝丹行。
阿兄深仰阿父嘉行,少年意氣,有回救下幾名要被打死的奴隸,為此還與人打了一架。
結果那人是宮中受寵的洛宸妃子侄,他們竟趁著夜色把我阿兄毆打後投入河中。
阿兄會水,他被打斷手腳胸骨,在水裏被憋死的!
我謝家世代簪纓,阿父坐到戶部尚書,可阿父執拗失了聖心,這事居然不了了之。
寵妃流幾滴眼淚,便能抵去失去獨子忠臣的痛苦,何等荒謬!
「阿父!」我疾聲:「求您憐憫女兒,要知道,聖人多是死後才被追名的呀!」
我磕頭:「女兒想活,求阿父憐憫。」
阿父頹然坐下,一手掩面,那鉆心苦痛再度侵蝕。
許久,他擡起頭,妥協了:「是阿父迂腐。苦我兒年幼,思慮這些。」
「阿福。」他喚來管家福伯,「你去辦吧。」
福伯是我阿父心腹,自然知曉其意:「是,府裏是缺了人,小人明日就去奴市挑伶俐的。」
阿父問我:「那個少年……你要怎麽辦?」
我拜手:「他不過一介異族奴隸,給他一口飯吃,已經是主家開恩,讓他做什麽都應該,交給福伯安排便是。」
4
曹鳶被派去幹府裏的臟活累活。
因為是府裏的第一個奴隸,再加上異族身份,哪怕他是我帶進來的,日常也少不了被人排擠打罵。
前世,我哭鬧讓阿父允他在府裏讀書,被當個正經郎君善待。
如今,他也配和我阿兄一般做謝家郎君?
「女公子,時辰到了,要上車進宮了。」
今日和前世一同,陛下選各家貴女入宮,讓宣德公主挑選伴讀。
先祖父是太師,父親的妥協也松動了陛下心意,我在受邀之列。
我一定會再度到她的身邊。
到了車前,我發現腳凳換成了曹鳶跪趴。
「請女公子上車。」
他可憐巴巴。
我心硬如鐵踩上去,上了車,進了皇宮。
宣德公主是元後死前最後一個,也是唯一長大的孩子,尊貴無極,又有陛下的愧疚憐愛,當她的伴讀,未來好處只多不少。
我進入殿內,和其他貴女一同站著,等候珠簾另一頭的公主挑選。
接下來,是大家各自展示才藝。
我前世便是因彈琴被宣德公主選上。
「不用了,我選她。」
一只素白纖長的手撥開珠簾,指向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聲音在抖。
此刻統管後宮的洛宸妃建議:「公主還是讓各位貴女展示完再說吧,臣妾的侄女為殿下準備了繡品。」
陛下也說:「不妨看看再說。」
我暗暗咬牙。
前世,洛宸妃從中作梗,硬把自己侄女洛瑤塞進來。
她惡意引導宣德公主飛揚跋扈,失去聖心。
我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她送走。
洛瑤不能再到公主身邊!
可現在的宣德公主盡管脾氣直傲,可以不給寵妃面子,但不敢違逆君父的意思。
「公主……」
我正要開口。
就見公主坐到了地上。
嗯?
接著,震天的哭聲從珠簾那頭傳來。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只要她!我又不是儲君,哪裏要那麽多伴讀!我不管,父皇說選我最喜歡的,其他人我不要!」
她在撒潑打滾……
宣德公主在撒潑打滾?!
5
宣德公主痛哭:「她是母後的表外甥女,長得像,兒臣一見她便想起過世的母後!母後啊,您怎麽這麽早拋下兒臣了!」
元後確實拐著彎的和我家有親戚關系。
可元後長相明艷,我更多清秀,哪裏像了?
陛下長嘆。
「唉……好吧。給你選的伴讀,就依你吧。」
宣德公主一骨碌爬起來:「謝謝父皇!」
不得不說,公主哭到了陛下心坎上。
洛宸妃之所以能盛寵不衰,生下的皇子被封太子,是因為洛宸妃長得像元後。
而正是陛下懷念元後,她才爬不上鳳座。
她的眼淚可以比得過阿父,但比不過真正白月光的女兒的眼淚。
前世宣德公主流血不流淚,這回,她倒知道自己眼淚多金貴了。
內侍官從珠簾後走出:「陛下傳謝氏女覲見。」
我忐忑不安地進了內殿,跪拜。
前世沒這一遭。
「你是謝卿的女兒?」
陛下不怒自威。
「是。」
「你覺得,你憑什麽能當公主的伴讀?」
他睥睨著我。
屬於君王的威嚴快要壓垮我的脊梁。
我琴彈得好?
琴還在露白懷裏抱著呢!
才名?
那是上輩子的事情。
「我……」
6
我一叩首:「臣女身無長處,硬要說,只有父親對陛下的一片忠心。」
「你是拿謝家的功績壓朕?」
「臣女不敢。陛下,可臣女真的什麽都沒有,一切均是陛下恩澤。」
我現在知道了這位君王的性情。
他要的不是賢臣,而是服從。
他再度開口,帶了些殺意:「你怎麽想你兄長的死?」
我差點將牙齒咬碎。
須臾,我擡頭,惶恐懵懂:「阿兄……不是被外出遊玩,一時不慎跌入河中的嗎?」
我撐著和他如鷹隼的眼瞳對視良久。
他眼中帶了笑意:「是你勸你阿父,在家中添置奴隸的嗎?」
過了!
我繼續無知:「臣女……見其他小姊妹都那麽多人使喚,臣女沒有,實在是……太寒酸了。」
「哈哈哈!」
他笑聲如震雷:「謝卿居然會教匯出這樣通透識趣的女兒,很好!你要好好做公主的伴讀,知道嗎?」
我長舒一口氣:「臣女謹遵聖命。」
我要走出去前,陛下問了我一個完全沒有料到的問題:
「你母親身子如何了?」
我阿母在兄長死去後就得了瘋癲病,現在都不能見人,不能受刺激。
包括我,都不能見。
以免她想到慘死的阿兄。
「……家母一切如常,還是身體孱弱,病居在家。」
「罷了,你去吧,宣德在找你。」
陛下嘆了口氣。
他的語氣柔軟了很多:「有的時候不要太清醒……你母親就是太清醒。」
「謝陛下教導。」
我顧不上細究深意,趕去宣德公主處。
我要知道,她是不是也……
思緒間,已到了宣德公主的殿室。
宣德公主冷聲吩咐屏退宮人,我也識趣地讓露白出去。
宣德公主邁向我:「謝女公子,可否中意【青陽錄】?」
我勾唇:「臣女最愛【青陽錄】第七。」
她眼淚撲簌簌落下,撲向我:「丹仙!你果然也回來了!」
【青陽錄】是一本記錄前朝軼事的雜談,第七章是講一個謀士被敵人抓住,遭受酷刑而死,死前仍不背叛主君,從未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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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我死前,托人向宣德公主傳話:「我平生最喜【青陽錄】第七章。」
她也理解深意。
所以那張紙上有七安粉。
「曹鳶呢?你為何還留在謝府?」
宣德公主放開我,厲聲:「他不是善類,你還心存僥幸?」
「不,他成了我勸解父親的棋子。更何況他現在還只是個奴隸,有異心殺了便是。」
「……你若狠不下心,我來殺。」
宣德公主語聲如冰。
「我自然信殿下護得住我。」
我看了看,確認沒有人,才問:「那殿下後來如何了?」
「不如何。還是讓父皇留下聖旨封儲。我不得不先讓我那個十七弟登基,但無所謂,小孩子麽,最好當靶子。」
「有個過渡才是最好的。」
我安撫宣德公主:「殿下,您從前不容易,還要繼續走嗎?」
其實我知道答案。
宣德公主露出灑脫的笑:「丹仙,你什麽時候畏畏縮縮的了,被我父皇壓了幾句,你便不敢做我的子房了?」
我跪拜,改換稱呼:「甘願為主公驅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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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盡管太子和曹鳶是為結黨才除我謝家,戴上謀反帽子,但他們沒想到,我是真的跟隨宣德公主,意在謀反的。
宣德公主知道自己的身份處境。
沒有同胞兄弟,她的命運只會是砧板上的魚肉。
那麽,何妨背水一渡?
我不怕阿父怨怪我——王朝更叠在即,只有好名聲和忠心遠遠不夠保全自身。
再者,作為另一個只是因為沒有兄弟,就在家族中天生被排除在權力之外的女兒,我有著不遜於任何兄弟的野望。
「主公有想過,接下來的路如何走嗎?」
「我要回崇文館讀書。」
宣德公主握住我的手,堅定:「丹仙,上輩子我為了和洛氏作對,故意不去讀書,惹了父親傷心,還明白處境太遲,積蓄力量太少,連累了你。」
「您能想到這點,很好。」
宣德公主低聲和我說:「十七弟可憐,我作為皇姐應該多加照拂,不是嗎?」
我也說:「謝家丹仙現在是最虛榮之人,殿下應該也會近墨者黑。」
我和她對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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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宣德公主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她不再以身作則地規行矩步,反而下了課,天天出宮和我去各種地方玩樂,今天去樊樓吃席,明天去茶樓聽評書,後天再去看戲看雜耍……
皇帝有疑心,但看宣德公主課業尚可,我沒帶她去什麽不該去的地方,又天天揚起和元後一樣的笑臉,對我多了稱贊,幾次下賜於我,也開始重用我阿父。
這兩個父親有一個共通點——他們不希望女兒優秀,只希望她們天天傻樂地揮霍青春。
這是這個王朝下父親最多的愛了。
還有一點讓皇帝尤為歡喜。
宣德公主懂得體恤弟妹了。
她在某日隨皇帝同遊,先談起民間趣聞哄皇帝開心,又捏著帕子流眼淚:「我看人家老百姓家裏的姐姐都愛護弟妹,我作為公主,卻為賭氣,一直冷言冷語,實在不該……」
她順勢再提母後慈愛庶子女的舊事,要求去看顧自己年齡尚幼的弟弟妹妹,為母後積冥福。
皇帝無有不應。
宣德公主選的弟弟妹妹都是十歲以下的,這樣的在宮中也不少,也沒引起洛宸妃註意。
所以,她很順利地找到被苛待的李美人和她懷裏快因病咽氣的十七皇子。
宣德公主照料好他們,把這件事捅到皇帝跟前。
皇帝看著這個白月光的替身居然做不到和元後一樣周全,立時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