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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宅院裏那棵杏樹】

2024-06-26文化

木上生枝為〝末〞,木下生根成「本」。枝繁葉茂因「本」固,深根固柢之「末」綿長。還本歸元益根,舍本逐末損基。「木、本、末」到底在糾結些什麽,看見它時他常常會這般無根由胡思亂想。

它是宅院中一木,木上枝葉茂盛,春天開著的白花,常在一些日子裏似一團香雪卻蕾含雨淚,像新娘送新郎遠離那般淚眼含情、戀戀不舍。

對了,這木其實是一棵樹,一棵杏樹。是母親請它進了這個宅院。樹差不多和這所宅院一樣年長,宅院經過了多次修葺,它一直就立在那裏。

他是善感之人,第一次離家去遠方求學,回頭望這株杏樹時,便是這種感覺,那時他只有十八歲,新娘也只是他聽到戲中和讀到書中的人物。

離開時是在九月,已入深秋,杏花春雨的美妙感覺與細細叮嚀,卻似清風刮過。

這裏是一個臨海小鎮,他就出生在鎮東邊不遠的一個小村裏。那時生活還艱苦,村裏同齡人讀到高中已經不多,大都小學或初中畢業便回家務農,早早挑起生活重擔。而父母卻一直堅持要他跳出龍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走過了很多地方,國內國外,太多風景美不勝收;他的工作也讓他經歷了異常復雜的人與事,酸甜苦辣卻精彩紛呈。那時,他只向外看,驚嘆外邊世界宏偉博大又是那麽神秘莫測。他卑微學習,理解吸收著外面給他的一切。當難與苦壓得他幾乎難以承受時,他會想到宅院中那棵杏樹。

已經下雪了吧?杏樹上落滿了雪花,風一吹它會抖著身軀,雪也嗽嗽落到地上。葉子早已掉光,僅有枝幹光禿禿立在冬裏。這麽酷冷,它會活到明年春天嗎?每到這時,他都會這麽癡癡思著念著:它更像是木呢,一段留有枝的木,豎在那裏,木木地忍著、木木地抗著、木木地期待著來年那一個即將到來的春。

過年了,他回到家,見到了它,和想象中一樣,枯寂少言,他開始讀它,怎麽也讀不懂。明明是枝在抖,他卻看著幹,心裏想著這時的根在做些什麽。

那是一段令他迷惑的日子。離開時已是二月,就要含苞了,一絲寒意掠過,他知道,這也是它最難的時間。枝依然搖著,似在說著珍重並與他道別。

他已經住在了省城裏,很少回家,也就很難看到它,但時常會夢到宅院中它的花正在盛開,先是在東南枝向陽地方開啟三五朵,蜜蜂飛來落到蕾上又匆匆飛走。開始只是一兩只,不多時就聽到嗡嗡聲響。他很吃驚,為何會飛來這麽多蜜蜂,轉眼再看枝頭時,花已靜悄悄開滿了全樹。

這段時間,他很開心,有了小家,工作上也頗平順,雖然苦累忙亂。空閑時他也跑到所在城市的南部山區去看杏花,這是一片一片的杏林,漫山遍野都染上了雪白。他卻只想到它,想它的形影孤單,自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

剛好有機會到家鄉不遠的地方出差,他就順道回了家。同夢裏一樣,滿眼花亮,默默在樹上醞釀,他知它已不再迷茫,而是盡情地享受一季燦爛,它仿佛也知道燦爛是為著什麽。

他和它好似有了某一種默契。離開時記不清是三月底還是四月初。它團雪般開著花,卻不再蕾含淚雨。只是凝望,看著他離開。

他很奇怪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閉鎖於深院中的它,卻熟知四時訊息,深喑風霜雪月之意,厚記雲日露雨之情。不識樂理,卻能奏出春天旋律,蜂蝶為之起舞,雀鳥因之鳴唱。

他始終不知,為何會與它結下這段緣:花兒紛繁落下時他會想起它,枝葉茂盛時他會想起它,葉落風寒時他會想起它,雪落窗前時他會想起它。似影似幻似思似念,他就把它鄭重珍藏,放進掛念裏。

他常常埋怨自己太過簡單,杏花春雨、葉碧婆娑、枝壓寒雪的淒與美只在眼中、閃念中,而並沒留駐在心中。因為,他知道,他只是喜歡,並沒有讀懂它。

直到有一天,他終於有了時間,他已經賦閑。「杏子快熟了,回家來看一看吧」。電話那端傳來了老父親暖暖聲音。

他回到了家,看到了滿樹的杏黃。一顆杏子落下來,掉到了地上,他撿起來,聞到了帶著泥土的甜香。哎呀,這就是「樹熟」。它生長在這裏,戀著這方水土。果熟蒂落,歸本還元,把香甜與美好也留在了這裏。

有時,它也會想著遠方,於是人們在杏還沒長成時就把它摘下來,讓它去看外面的世界。離開樹的杏也會成熟,但卻遺失了那份天然的單純和香甜,保留下了原本的酸澀,是酸澀的甜。這是人們常說的「地熟」。

「樹熟」與「地熟〞讓他重新思考「木、本、末」,也讓他開始覺著有一點懂宅院裏這株杏樹了。

離開時,他記得是在「端五」後。杏子已經落完,只留下葉子在刷刷作響,他與它道別,卻分明聽到:你走吧,我不送你。

讀懂一些事,是伴著閱歷在增長,也有光陰在慢慢沈澱。他開始沈靜的思考。

「你走吧,我不送你」,它分明是在告訴他:你不用讀我,你只管讀好你自己。而他卻想:學著讀懂你,也就學著讀懂了自己。

何嘗不是呢!

開車已到了巷口,回首望時,父母仍站在那裏,望著他遠離。

夏風正在杏樹枝葉間跳動。

(2024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