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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一首經典名作,歷久不衰,千百年來讓無數人悲吟哀嘆

2024-01-07文化

杜甫有數十首名作,【春望】是名作中的名作: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詩中說的「國」指國都長安,「城」也是指長安。安史之亂爆發前,杜甫在長安已度過十年時光,熟悉了一個壯麗繁華的大唐京城。安史之亂爆發後,他把家人安頓在鄜州,本來要投奔剛在靈武即位的唐肅宗,不料卻被叛軍俘虜,押到長安,又目睹了一個呻吟在叛軍鐵蹄之下的殘破長安。

戰亂前的長安,是當時世界上唯一的人口上百萬的城市。面積有八十多平方公裏,大致相當於明清時期的四個北京城。整個城區由外郭城、宮城和皇城三大部份組成,嚴格以中軸對稱布局。縱橫交錯的道路把外郭城分作一百一十坊,作為中軸線的朱雀大街寬達一百五十五米。長安又是當時世界上最開放、最繁華的城市之一,外交使臣不絕於道,來長安學習、交流、傳教、經商的外國人有數萬人之多。外國商人可以從事各種行業,甚至在唐娶妻生子,以長安為家,以唐人自稱。

安史之亂爆發後,叛軍一個月後就攻占洛陽,半年後攻下潼關。安祿山本來不敢貿然進擊長安,準備延遲十天再出兵,哪裏想到唐玄宗一看潼關失陷,第五天淩晨就倉皇出逃了。安祿山命部將孫孝哲率軍殺進京城,叛軍如入無人之境。盡管長安留守官員開城納降,叛軍所到之處,仍是燒殺劫掠。此前半年,唐玄宗得知安祿山反叛,斬殺了他留在長安當人質的長子安慶宗。現在,安祿山要泄憤復仇了,他傳令孫孝哲,把留在長安的皇親國戚斬盡殺絕。孫孝哲以皇親國戚祭奠安慶宗,連呱呱而泣的嬰兒也不放過。

整個長安處在血腥恐怖之中。孫孝哲四處搜捕,只要是宦官、宮女和朝臣,每抓到數百人就押送到洛陽。杜甫是從八品小官,小到連叛軍也看不上,因此僥幸得脫。沒人可以想象他在叛軍鐵蹄下的長安如何生存。我們只能透過他的詩作,得知他大約在第二年的春天躲進大雲寺,得到住持僧贊公的照顧,有了棲身之地。

杜甫困陷長安,一無所有,剩下的只有筆和紙了。不管是饑寒、貧窮還是恐怖,都不能中斷他寫詩的沖動與執著。大約就在叛軍殺戮皇親國戚之後的某一天,他寫下【哀王孫】詩,描述一個流落長安街頭的王孫。

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

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

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

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

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

這是詩的前半首。「長安城頭」以下六句寫唐玄宗及王公貴族的倉皇出逃。「白頭烏」是白頭烏鴉,古人眼中的不祥之物,這裏暗示叛軍。相傳在南朝梁末,侯景作亂篡位,數以萬計的白頭烏集於朱雀門門樓。「延秋門」是長安禁苑西門,唐玄宗就從延秋門出長安,逃往蜀地。對於唐玄宗的狼狽逃離,詩人不便直說,但以「白頭烏」和「延秋門」來暗示,讀者也就心知肚明了。皇帝從延秋門出逃了,豪府裏的達官們也為了躲避叛軍四散而去,他們走得那樣惶急,金鞭都打斷了,一匹匹快馬累死在逃亡途中。為了活命,連自己的骨肉之親都棄之不顧了。

「腰下寶玦」以下六句,寫一個在戰亂中被王公貴族棄之不顧的王孫。他腰間佩戴著玉玦和珊瑚,卻又是這樣可憐無助,在路邊角落裏痛哭流涕。他害怕被叛兵抓起來,不敢說出自己的姓名,只說他現在困苦艱難,求人收他做奴仆。在此之前上百個日子裏,他一直在荊棘叢中逃竄,身上傷痕累累,體無完膚。

王孫生於鐘鳴鼎食的王侯之家,總讓人想到榮華富貴,但杜甫筆下的這位王孫竟這樣悲慘。詩的最末兩句,以勸慰王孫的口氣說:「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可憐的王孫,你可要好好保全自己,皇陵之上充溢著吉祥興旺之氣,大唐王朝中興有望啊!

生活在叛兵恐怖之下的杜甫,關註著戰局、時局,期盼著唐軍收復失土。不久,希望好像真的來臨了。至德元載(756年)十月,宰相房琯上奏唐肅宗,請求帶兵收復兩京。由於安祿山、史思明的謀反,唐玄宗對邊將的態度從盲目信任到疑神疑鬼。唐肅宗即位後,對戰功赫赫的將領也是心存猜忌,他寧願讓一個從未領兵打仗的房琯統帥大軍,又派宦官邢延恩監軍督陣。唐軍急於求勝,房琯泥於古法,以牛車兩千乘作為主攻,馬步軍兩邊護衛,與叛軍戰於長安西北的陳陶斜。叛軍縱火應對,牛最怕火,木車易燃,唐軍大亂,死傷四萬余人。僅僅兩天之後,唐肅宗又讓邢延恩反復督促,房琯在倉促之下與叛軍再戰於鹹陽以西的青阪,結果又遭慘敗。

唐肅宗在大唐臣民的期望中登上帝位,杜甫就是為了投奔唐肅宗,忍痛離開一家妻小,不幸在途中被叛軍俘虜,押到長安的。陳陶斜之戰和青阪之戰是唐肅宗即位後發起的收復失土的進攻,結果一敗再敗,幾乎全軍覆沒。杜甫悲痛不已,接連寫下【悲陳陶】【悲青阪】兩首七言古詩。我們來看【悲陳陶】這首詩: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

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

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

前四句寫陳陶斜之戰的慘烈悲壯。「孟冬」是農歷十月,「十郡」指秦中各郡,相當於今天陜西省中部平原地區,「良家子」是指從平民百姓中招集的士兵。這些為數眾多的「良家子」並未經過長期訓練,只是因為朝廷缺乏精兵銳卒,才被送上殘酷的戰場。他們屍橫遍野,鮮血染紅了陳陶的水澤。「野曠天清」是殺聲震天後的空寂,千軍萬馬後的冷清,唐軍陣亡後的肅穆。這是四萬個良家子啊,四萬個義軍戰士,僅僅一日之間,他們就一同陣亡了。

「四萬義軍」死得這樣慘烈,那些得勝的叛軍呢?五、六兩句寫叛軍的囂張:「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他們勝利歸來,箭上還滴著義軍的鮮血,他們高唱著胡歌,在長安市上飲酒狂歡。叛軍勝利後的狂歌縱酒,與前邊所寫四萬義軍的慘烈陣亡構成對比,又為末兩句長安人的痛苦期待做了鋪墊。「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淪陷中的長安人,仍把希望寄托在唐肅宗身上,他們面向天子所在的北方哭泣,日夜盼望著官軍的到來。

【悲青阪】的內容與【悲陳陶】比較相似,但【悲青阪】的末兩句說「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乍然看上去跟【悲陳陶】的末兩句很矛盾。前者表現的是長安人民期盼唐軍早日收復京城的願望,後者傳達的是詩人自己對唐軍草率出兵的深切擔憂。以杜甫當時獨自身陷亂賊、不知家人生死的處境,他無疑是心急如焚,日夜期望著官軍的到來,但他知道陳陶之戰和青阪之戰,已經因為草率出兵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所以他說,怎樣才能托人給我唐軍帶個書信,告訴他們暫且忍耐,等到明年再來反攻,千萬不要倉促出兵。

杜甫在孤獨、恐懼和焦慮中苦苦等待著。到了至德二載(757年)的三月,他困陷長安已半年有余。春天眼看就要過去了,時局並未好轉,他只能把國破家亡之感濃縮在詩中。現在,我們再來欣賞【春望】這首詩: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首聯兩句,句中各有轉折意味,「國破」卻「山河在」,「城春」卻「草木深」。大唐的國都一片殘破,山河卻還是舊日山河。春天又來到長安城,卻只有荊棘瘋長,荒草萋萋。接連兩個轉折,增加了張力,擴充了內涵。「在」和「深」,都是尋常字眼,用在這裏大巧若拙,更添渾厚之氣。

頷聯兩句寫「感時」和「恨別」,都是詩歌中常見的內容,但老杜這兩句,立意與下筆與常人迥然不同。上句說「感時花濺淚」,憂時傷世,看到花開也淚水飛濺,下句說「恨別鳥驚心」,悵恨別離,聽見鳥鳴也為之心驚。都說花鳥娛人,詩人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回頭再看開頭兩句,就容易理解了。詩人正處在國破家亡的哀傷中,看到花開,免不了要想山河易主,物是人非,忍不住潸然淚下。那麽,為什麽會「恨別鳥驚心」?唐詩中有孟浩然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有王維的「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有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有賈島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各盡其妙,詩人的心情也不難感受,但杜甫的「恨別鳥驚心」,品味起來更得進入他當時特定的情境。試想一下,安史之亂爆發前,他的家人已處於饑寒交迫的狀態,小兒子活活餓死。此時他離開家人已半年有余,無法逃離京城,戰火不斷,家人音訊全無。這種情形下,詩人不但是哀傷的,也是驚恐的。正自悵恨別離,為一家妻小擔憂萬分,幾聲鳥叫,也讓他驀然心驚!

頸聯兩句語言極淺顯,對仗卻極巧妙:「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戰火接連持續三個月,一封家書抵得上黃金萬兩。殘酷的戰爭隔絕了與家人的所有聯系,一家妻小生死未蔔。詩人的心懸在空中,驚恐不安,這種時候,還有什麽能比家書更重要?這兩句把人們在戰爭年代擔憂家人、期待家書的普遍感受提煉出來了,說的是簡單的事實,樸素的道理,卻引人共鳴,感人至深。

尾聯兩句說:「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簪」是簪子,一種用來束發的首飾。古代男子束長發於頭頂,以簪子橫插,以免散亂。詩人愁白了頭,極度的焦慮又讓他忍不住搔首撓頭,以至於一頭白發,越來越稀,連簪子也插不住了。最後兩句,以詩人自己焦慮萬分的形象來結束全篇。

元代詩人方回評價這首詩說:「此第一等好詩。想天寶、至德以至大歷之亂,不忍讀也。」其實,讀這首詩,豈止讓人想到唐代的戰亂。安史之亂以來的一千多年,中國歷史上發生過兩千多次戰亂。任何一次戰亂,都會讓無數的人們想到詩聖的這首詩,悲歌低吟,唏噓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