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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強丨作為精神掩體的書房

2024-06-25文化

學者介紹

童強,文學博士,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高研院兼職研究員,曾任南京大學藝術研究院副院長主持工作。主要從事中國藝術理論、思想史、空間哲學等方面的研究,主要著作有【藝術理論與空間實踐】(2019)、【中國政治思想史】(2018)、【空間哲學】(2011)、【嵇康評傳】(2006)等。

作為精神掩體的書房丨童強

讀書人總是不太好意思說自己,說自己的書房就更有些惶恐。惶恐有二,一則當學者退回到自己的書房時,就再沒有退卻的余地了。二則書房難免是學者的光暈,真的得意起自己的手工所需要的材料與工具,似乎活得又不夠通透。

書房在相當程度上反映學者的工作狀況、學術狀況,是學者的寫照,特別是其內在本質的折射。所以,我很擔心聊著聊著書房,自己本性上的笨拙與偏狹都會不經意地暴露出來,問題在於通常這種情況下,自己往往不會覺得。熱情的演講者講得非常投入的時候,能意識到已經過了飯點的聽眾頗有些不耐煩的情緒是非常困難的。

1990年我的書桌

從某種意義上說,書房是學者的精神掩體,讀書就是在為自己修建這樣一個永久性的掩體。 這當然不是說讀書人要與世隔絕,而是說書房在必要時能夠抵抗外在的紛擾,是一個安靜所在,一個最容易找到自己的地方。一位學者,特別是人文學者說起自己的書房,這意味著自我的敞開、透亮。掩體的內部,是讀書人最溫柔的地方。揭開自己脆弱的一面,當然不免有些驚慌。

人們常說知識就是力量,不論怎麽說,現實生活中的飽學之士常常會引起人們的敬畏之心。歐洲中世紀的人們認為教皇西爾威斯特二世是一個術士,因為他讀了書,能使人產生玄奧的恐怖。這無疑能夠增強教會的權力,難怪到了現代,教皇仍在新年來臨之際要用多種語言向信徒祝福新年。同樣,中國古代社會始終采用古奧的文言以及華美的駢體撰寫公文,無疑就是想拉開朝廷與草民之間的距離。那些能寫出華美文章的官人,都仿佛懷揣著五色筆,被人們視為神人、天人,獲得了崇高的社會地位。想想一個官員用某種奇怪的腔調宣讀皇帝的詔書,或者縣太爺在衙門大堂上宣布判決時,小民匍伏在地,渾身戰栗,卻一個字沒聽懂,那是該如何的驚恐,完全搞不清眼下的狀況直接造成蒙昧。小民聽不懂、看不懂的官話天書,憑空造成官民天壤之別。官用禦用成為古代文學最為突顯的功能。用這種與口語相去甚遠、莊重典雅的、須耗費十年二十年才能掌握好的文言來書寫公文,正是文學家可以發揮天才的地方。文學經久不衰。

知識、技能帶來威望。但羅素認為,進入現代社會,由於教育的普及,知識者的權威降低。如孔乙己一般的知識者失卻了自尊。羅素聲稱,現代知識的核心——科學知識盡管掌握起來非常困難,但它本身並不神秘,努力掌握科技的人並不會引起人們的畏懼。他說:「科學使人對自然界的行程能有一些真正的了解,因而打破了人們對於巫術的信仰,也就是打破了有學問的人的尊敬。」(【權力論】30)現代人與科學知識之間的距離大大縮小,知識的魅力日漸消解,以科學為代表的知識的神秘感不斷消失。

事實上,人們對於學問的敬畏,並不在於知識本身,而在於圍繞知識所形成的外在光環,知識的「外觀」具有魅力、魔力。 古代詩話中流行著得了病可以念誦老杜血肉模糊的詩句加以療治,正是魔力的神話。知識的光環正如本雅明所說的藝術品的光暈(aura)。藝術品以其原創性,唯一性置於特定的神聖的空間場所,觀看者懷著崇敬,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凝神觀看。藝術品由此帶上令人膜拜的光暈,書房則是讀書人的光環。

1998年與導師莫礪鋒教授的合影

與導師莫礪鋒教授合著的書

所以,學者對於書房的建設常常不遺余力,或以規模數量取勝,或以版本精良令人贊嘆,或是書房敞亮,文房四寶,古玩字畫,一應俱全,古色古香,讓人艷羨不已。光暈是需要的,沒了光暈讓知識分子如何行走江湖。每個人都需要內建流量,多少而已。

客廳裏的書架

當然,書房不能僅僅作為光環,顯現知識華麗的外觀,它本具有實用的功能、一個可以幹活的地方。我喜歡把它比作作坊,它就是一個作坊。 既然是幹活的車間,就有些雜亂,陳設也不那麽講究,還要容忍各種樓上樓下裝修的交響。不過,我更喜歡給書房配上巴哈、莫札特、史卡拉第的樂音,用以抵抗嘈雜或者枯寂。書房難以上鏡,收拾一番給它拍照,其實就多少不太像日常的書房,但收拾上妝畢竟是保持學者自我光暈的必要環節。

父祖都沒有給我留下書房,80年代初,人們的住房條件非常有限,能買一些書並找到一個櫃子存放就很不錯了。當時家裏有一個櫃子,是父親購買便宜的木頭,請木匠師傅打好,拖回來的,我自己給櫃子漆上油漆,棗紅色。若幹年之後又刷了一層白漆。 櫃子本是用來放鍋碗餐具的,但自從我買上書之後,碗櫃就變成了書櫃。 如今,幾次搬家,當年所有家具都蕩然無存,唯獨這個櫃子無意間還保留著,也許潛意識裏不願意扔掉這段記憶。

80年代我的書櫃

最早買了哪一本書已經不記得,赫伯特·列特【現代繪畫簡史】肯定是買得最早的那些書當中的一本,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79年出版,購買日期是1980年8月26日,我不到20歲。雖然上了大學,但專業並不是美術,我卻買了一本並非自己專業而且也讀不太懂的閑書。這構成了我買書的風格。

最早買的書

當時沒有什麽錢買書,工作之後用薪金買書。對於只有三四十塊錢的薪金來說,花10.10元買一套十冊的【史記】實在太貴。 隆重起見,與當時第一任女友——我現在的妻子兩人一道去買書。書買得太多,有時不得不向女友借錢。為了拖欠或賴賬不還,索性邀請贊助方一同參加購買儀式。 中山東路的那家新華書店,那座大樓還在,記憶猶存。

購買史記時的發票

【史記】及其他的書

結婚時,我設計了新房的整個家具,順便也設計了兩個書架。這不是DIY,只是沒錢,很多事情不得不自己動手以節省開支。請木工、漆工師傅打一房家具比買現成的要省不少錢。那時的家具也非常難買,不像現在。 90年代中期,我終於搬進了新的房子,開始有了一間小小的書房。書房太小,但早已心滿意足。 書架直接打在墻上,連背板也不要。作坊是不能講究的。

90年代的小書房

2007年又搬了一次家,書房終於大了些,但很快書就溢到了地板上。

溢到地板上的書

現在的書房一角

書架上的書

現在的書房一角

書房中書的數量多還是少,可以一望而知。這是書房光暈的最顯著特征。鄭振鐸藏書十萬冊,阿英藏書十萬冊,不談別的,就是數量也會讓人們震驚。這麽多圖書,一般學者很難辦到,在今天房價極高的情況下,買得起書,還得買得起能放下十萬冊圖書的房,是個難事。

學者個人擁有多少圖書,本是因人而異。個性、研究領域、公共圖書館的支持程度等因素都會影響到個人圖書的狀況。一位社會學家有書8000冊與歷史學家擁書2萬冊,嚴格說來兩者沒有多少可比性。事實上,有的學者藏書比我多,學問做的比我好;有的學者藏書比我少,學問做的也比我好,所以,書房裏書的多少(當然不應該太少),對學問的影響不是最關鍵的。

什麽才是關鍵?叔本華【關於思考】一文中說:「藏書再多的圖書館如果不加整理的話,對我們的益處還不如規模少但整理有序、分類清楚的藏書室。」 這表明個人書房中的圖書實際上存在著某種隱形結構,它們總會按照書房主人的需求與偏好排列。 公共圖書館的圖書分類原則在這裏是不起作用的。那些擺放得有些雜亂的書,看起來完全不相幹的幾本書,在使用這些圖書的學者那裏,正有著某種結構。一本海德格爾該放在哪裏,是與胡塞爾放在一起,還是與荷爾德林放在一起,是與尼采放在一起,還是與莊子放在一起,在不同的學者那裏完全不一樣,怎麽放置每個學者都有自己的理由。藏書的隱性結構只有學者自己知道,當然同行專家來看,多少也可以看出來些端倪。陳國符本留學德國,專攻纖維化學,但後來又研究道教煉丹術,寫成了【中國外丹黃白法考】,如果我們能走進他的書房,一定會看到化學與道藏並置的奇特場面。季羨林70歲以後研究糖史,寫有一部【糖史】80萬字。這一研究也無疑會改變他70歲以前藏書的布局。

書房圖書的內在結構多少反映了學者的知識結構,特定的知識結構對於學者研究的影響大大超過我們一般的想象。 從事學術研究時,我們多半不會意識到自己的知識結構、知識背景,但結構往往是結構性地產生深刻影響。季羨林如果沒有東方語言、跨文化交流的知識結構,他可能不會敏銳意識到糖史研究的重要性並激發持續近20年的探索熱情。同樣,沒有化學方面的專業知識,道教煉丹術的研究是不可能有根本性的進展,而陳國符的知識結構正符合了這樣的需求。

2006年與周勛初先生合影

對於人文學者而言,形成自己的知識結構非常漫長,也非常重要。 應該鼓勵學生、年輕學者自己的學術興趣,寬容他們各種獨特的探索模式,給予他們更多的時間依照自己的興趣與性情形成自己的知識結構,但今天的學生顯得特別忙碌,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安排了規定的課程,那麽要形成自己獨特的異質性的知識結構就會非常困難。只有知識結構不同,只有結構本質不同,才有可能真正推動研究者具有創新性的研究。完全按照清儒設想的經學訓練模式,很難促進當今的人文學者實作學術觀念的突破以及研究成果的創新,盡管今天的人文研究反而離不開經學的修養。人文學者的獨特性是從建構自己的知識結構開始,而不是在自己的專案研究那裏形成的;異質的知識結構形成,恐怕又是從「亂」買書開始的。只有感到自由,沒有僵硬的尺度,一個學習物理的青年才會茫茫然買了本【現代繪畫簡史】回家。

出版的著作

童強教授

推薦書單

1、【四書章句集註】朱熹著 中華書局

2、【魯迅全集】魯迅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3、【莫礪鋒詩話】莫礪鋒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4、【蒙田隨筆全集】蒙田著 譯林出版社

5、【叔本華論說文集】叔本華著 商務印書館

6、【時代的精神狀況】卡爾.雅斯貝斯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

7、【藝術的故事】 貢布裏希著 廣西美術出版社

8、【藝術的真諦】赫伯特·列特著 遼寧人民出版社

9、【理性史】弗朗索瓦·夏特萊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10、【科學與近代世界】懷特海著 商務印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