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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周刊·封面丨守住小說人的可愛與尊嚴

2023-12-15文化

文丨楊曉瀾

突然接到電話馬上下樓去單位門口接人時,他已出現在辦公室前。背有點歷經歲月的佝僂,但依然高大堅挺。我說蔡老師怎麽自己來了,樣書快遞明天就到。他回等不及,【假裝是一棵桃樹】是目前自己出版的最滿意的一本書,想早點拿到。

可坐下後,他並沒有馬上看書。悠悠地從包裏拿出香煙,點火、深吸、吐氣、回味,把提著一大捆書的我晾在一旁。新書的重量和意義,仿佛遠不及幾縷青煙的輕盈和意蘊。接下來,沒有對話,他坐著,我站著,十分安靜,陷在巨大的時空悠遠之中。好像我們並不相識,又好像是時隔多年的老友重逢,相見極喜,卻默默不言。

時間在沙發褶皺的一張一弛裏走。他有著「八風不動」的耐心,我卻無「端坐金蓮」的定力,只好把目光蚊子般地叮在他身旁的黃皮包上。舊舊的,大大的,不少地方已有包漿及劃痕。看不出裏面裝著什麽。也許是一疊發黃的書稿,一枚剛刻的印章,一顆湘西山腳的石子,一瓶塞納河畔的香水。抑或是一程塵封許久的歲月,一個欲說還休的秘密,一片雪花飛揚的優雅,一絲水墨渲染的滋味。

不過,更有可能是一個小說家的可愛與良善、言辭與行為、品格與思想。一個小說人對世俗熙攘的抗爭,對行走土地的純粹,對漢字之美的傳承,對寫作底線的堅守。這些詞語密密的、鼓鼓的,只等拉鏈一拉,它們便「嗖」的一聲,都從包裏跑出,野蠻生長在山河與天界。

的確,蔡測海是可愛的,每一步或深或淺的腳印,都透出一份或多或少的天真爛漫。

他為人本真,盡顯湘西人的灑脫與性情。上午和朋友吵了架,下午和好。前腳批評師友文章寫得臭,後腳又誇贊某個句子用得好。對人有意見,從不背後議論,當面憋紅了臉,言辭始終犀利。欣賞新人,從來不遺余力地推,哪怕阻力重重,也願跋山涉水。生氣了,他可一氣將我拉黑,在朋友圈反復說斷絕往來;談開了,他可一下將我拉回,在朋友圈連誇責編還是我好。

他文章真誠,【假裝是一棵桃樹】完全按照自己的本心來寫。

題材自由自在。寫山川,【一河寬窄】寫酉水的水道和木排、船夫和渡口、鷗鳥和倒影。寫萬物,【牛下麒麟豬下象】寫牛羊的歌謠和耳語,【三川半萬念靈】寫石頭的聲音、烏龜的工作、花貓的變化,【西南鏡話】寫螞蟻的洶湧、草葉的靈妙、螃蟹的有趣。寫人事,「河東街市」「父親簡史」「吳青梁子」,無不展現人生百態、世間辛酸、往來命運。

寫法自由自在。沒有文體、沒有邏輯、沒有結構,詩歌的語言、散文的寫法、小說的脈絡,或者三者的雜糅,自言自語,自然而為,自得其所,只管開墾自己文字的田地,可東挖一鋤、西挖一鋤,可橫排整、豎排整,可種玉米、種稻谷,全憑心境,只要是自己種的,灌溉的是自己的汗水,傾註的是自己的情感。他甚至把文字種了就不再管,任它在你的身體生根發芽、恣意生長,長得盤根錯節,長成參天大樹,而他裝作不知,還悠然在你身旁一笑而過。

思緒自由自在。【假裝是一棵桃樹】這本書很難歸納一個主題、聚焦一段時間、關註一類思考。主題包含故鄉變遷、愛情親情、地域風俗、草木蟲魚等,隨心所欲,想到什麽寫什麽。時間觸及過去、現在和未來,讀者卻自始至終不知駐足在何時,感覺寫的是過去的故事,卻又有著未來的隱喻;寫的是現在的經緯,卻又無時無刻對應著過去和未來的刻度。思考直抵生命內核、歷史真相和人文觀照,老僧入定般,大就是小,小即是大,事事無所思,事事又有所思,是風聲雨聲讀書聲,又是家事國事天下事。

蔡測海是頑強的,渾身散發一種對精致利己的遠離,捍衛著小說人的最後尊嚴。

他對小說語言有極高的要求。「象形文字和漢語言是中國小說的河床,母語就是宿命」,惜字如金,他把每一個漢字當作金子用;敬惜字紙,他一絲不茍地以舊文人的方式用硬筆在格子裏一個字一個字爬。

一篇好小說就是一首好詩歌,他把每一篇小說當詩歌來寫,甚至比當下很多詩歌還精致有味。如【下一場雪】的開頭一段「遊戲從遊戲開始,故事從故事開始。人強不過開始。一塊石頭,也有開始,成為峭壁,成為高山。石頭的生長,會很緩慢,遊戲也是」,有詩的語言,更有詩的哲思。如【紅風箏】的一句「流水洗出石頭的童顏。它們安靜地散落各處,聽河流的故事」,有詩的張力,更有詩的意境。

但詩意並不是蔡測海的目標,詩意只是他文字的本能,是基本功、是天賦、是筆端流露的慣性,讓每一個文字自然自洽的咬合,讓民間語言和傳統漢語完美嵌入,吟唱出別開生面的天籟,才是他渴望追尋的境界。「民間語言如何進入小說又不失其味,線裝書語言如何口語化又不失古意」。小說畢竟是語言的藝術,小說的氣息、調性、情境等文學性要素,也來自語言。語不驚人死不休,評論家龔曙光說「他從明清白話和現代轉譯白話之間找到了一種屬於自己的語言」,作家沈念說「他獨占一座語言的宮殿」,誠不虛言。

他維護著小說手藝人的理想。視聽時代,文學仿佛已進入一條狹窄曲折的死胡同,偶爾的聲響只是道路盡頭的回音。在這條胡同裏,有的人另辟他徑,有的人沈迷於路上一時的喧囂,有的人屈膝抱團追名逐利,而蔡測海一直故我自我地走,哪怕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哪怕崎嶇漫漫,越走越寂寥。中國小說長什麽樣,蔡測海無比清醒,中國小說自有中國小說的方法論和評價體系,不可能發端於希臘或美洲。中國小說人長什麽樣,蔡測海也無比清楚,不會沈迷於一時的熱賣,更不會停滯於一時選載、獲獎的誇贊,而是創作文學經典,探索文學更多新的可能。

作家何立偉說「時間是小說中的河流」,人何嘗不是。那天,不知過了多久,也忘記後來我們說了什麽。只記得蔡老師望一望裝滿煙蒂的水杯,說了一聲:我走了,別送,我自己會打滴滴。他其實不會打車,他不知道,他一邊提著書一邊在路邊默默等出租車時的那些時間,被我在窗台一秒一秒數過。看著他孤獨又高傲的樣子,想起他開始讓我做【假裝是一棵桃樹】時說的一句話「曉瀾,這可能是我人生最後的一本書,拜托」,不禁眼眶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