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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空間與自毀沖動:評古裏果重磅新作【時間縫心】

2024-02-29文化

時間、空間與自毀沖動:評古裏果【時間縫心】

李壯/文

在今天的純文學領域,我們見到的幾乎大多數關於當下時代經驗(尤其是青年人都市經驗)的敘事,都或多或少具有碎片化及不確定性的藝術特征。

我想這是因為,在一個經驗結構日益復雜時代裏,文學表達的話語指向也常常會趨於復雜含混,線性歷史觀的崩潰在社會層面上令時間變得不易被感知,價值相對主義的普泛化則影響到個體自我認知結構的穩固、進而幹擾到傳統意義上的敘事動力機制完整性。

這些都導致「破碎感」和「遊蕩氣質」成為這個時代頗具典型性的敘事美學標識。

在此背景下,古裏果長篇小說新作【時間縫心】帶來的體驗,倒是頗有些不同:這部小說擁有清晰的故事線索、情節框架和明確的人物關系,講述的是二十余年間女主人公「我」的情感重心在兩位不同類別的男性之間(或許也可視作是在「愛」與「被愛」之間)的搖擺調整過程,女主人公對生活及自我的不斷重新發現則是其中隱藏的牽引線索;它的要害不在「破碎」而在「縫合」,不是僅僅迷戀於無目的性的「遊蕩」、而是同時勾勒出「出走——回返」的整個軌跡過程。

這帶來了內在敘述結構和外在閱讀感受上雙重的穩定感。

如同作者在書名中便點出的關鍵詞,這種穩定感在相當程度上,是「時間」的穩定:小說中,個體生命時間緩慢、線性、充滿方向感的流逝,被一種似乎在模仿「日月交替」的內心情感時間所重新編織,前者的背景語境是當下都市生活(且是其中偏於中產或曰小資的一脈)、後者則是對東方古典輪回時間意識的承繼或仿擬。

因此,其敘事的時間框架及此框架背後的時間體驗、時間意識,似乎總是穩定而完整的。具體來說,這種「日月交替」,指向的故事中出現在女主人公「我」生命裏的兩個最重要的男性:「我」的丈夫「哥哥」,以及帶有精神伴侶(乃至精神偶像)意味的青年藝術家「他」。

古裏果 繪畫作品

「哥哥」帶來的是猶如生活本身般的安全感、現實性和踏實觸覺,藝術家「他」的身上則寄寓了「我」對情感烈度、非理性激情乃至生活另類可能的幻想——借用尼采的一組概念,二者差不多可以分別對應於「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兩位男性在「我」現實生活世界與內心精神世界中,溫度來回升降、位置相對挪移,伴隨著時間在「我」身上的綿延流逝,這種隱秘的運動過程也勾勒出「我」作為女性的精神成長和自我發現。

這就是說,「日」和「月」圍繞著「我」的相對運動,提供或者說幹脆就直接呈現為小說基本的故事結構。

同時我們發現,小說對「我」的生命歷程的敘述,幾乎完全是依據這種情感的「三體運動」(是的,我指的就是劉慈欣在【三體】裏提到的那種力學運動模式,三枚天體之間形成了相互影響、難以預測的不規律重力關系)變化情況為參照座標的,因此也不妨說,這種相對運動提供了一種特殊的「時間度量方式」(或曰「個體紀年法」)、搭建起了一整套高度內在化的時間感受框架。

古裏果 繪畫作品

而在時間之外,【時間縫心】裏的空間也值得分析。20世紀後半葉以來,空間問題在人文社科領域的重要性日益擡升,其原因是,在如福柯及詹明信等人所反復論及的「網格化」「並置性」時代總體文化語境下,空間早已不再是歐幾裏得意義上的幾何直觀或物理容器、也並不只是意味著裝飾性的自然人文風光背景;相反,個體的行為模式與自我認同,都如蛛網般結紮在復雜的現代社會分工關系系統之中,變得與空間意義的衍生及建構息息相關。空間不再是外在的、而變成了內在於人的東西。

法國哲學家巴什拉的專著【空間的詩學】在此頗具代表性:透過一種名為「場所分析」的研究方法,巴什拉以近乎弗洛伊德的方式重新對個體生活的空間場域進行分析,這種分析具有很強的精神分析色彩和象征意味,如以家宅為例,客廳空間對應著人物公眾身份和社會化生活的色調,而閣樓或地窖的環境則常常與內心隱秘世界的自我敘述形成呼應同構。

【時間縫心】裏的空間問題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引起了我的註意:小說中,地點和空間背景的切換總是關聯著主體內心境況的變軌,不同的空間對應不同的生命狀態和生活模式,也呼應乃至催動著人物生命過程中的不同狀態。

我註意到,與「哥哥」所關聯繫結的空間,幾乎局限在北京近郊溫榆河畔的別墅。生活的安全感、身份的確定性、以及明確的功能劃分(不同樓層所對應的居住者、包括後來單獨辟出的畫室所容納的身份想象),是這一高度理性化的空間的特色。相較之下,與藝術家「他」相關聯的空間,則充滿了不確定性:從陌生的希臘國土、出租給遊客的半山別墅,到陳列藝術家作品的畫廊美術館(在這類地方,表達者主體僅以間接的方式在場、以沈默的方式表達),再到敞開於陌生人視野之下的溫榆河畔,「他」總是在那些充滿不確定性的空間環境裏與我發生關聯,甚至當小說最後、「我」終於來到了「他」的家裏,又發現這是一座剛剛失去了女主人、秩序有待重建的房子——換言之,與「他」有關的空間總是充滿了邏輯瓦解和秩序重組的氣息。

古裏果 繪畫作品

獨特的時間認知模式,引申出特定的空間呈現模式,而在空間問題的背後,最核心的其實又是當代個體的自我想象問題。我們當然可以直觀地認為【時間縫心】是一個愛情故事,愛情故事必然是與他人高度相關的,女主人公的成立總是要依賴著男主人公。但換一個角度看,【時間縫心】又不止於愛情故事那麽簡單,這其實又是一個關於女性如何想象並實作自我的故事。「日」與「月」所代表的兩位男性與其說是兩個人物,倒不如說是兩座裝置,用以參照、照亮並推動 「我」的自我想象和自我追尋——這個以愛情之名的故事,其最為關鍵之處倒未必只是愛情。不同的感情路徑,最終通向的是不同模式的自我想象,其中的自我實作難題和自我認同的多種可能性,其實頗可深挖。

我最感興趣的一點,便是主人公的自毀沖動。在高度精細分工和過度秩序化的時代語境下,「自毀」幾乎成為了一種當代病、一種以自身為引信來綻放光熱的存在主義炸藥包。與古典時代的愛情故事不同,當代人的情感關系和情欲話題,常常需要在「自毀」的前文本語境下加以理解。

事實上這種帶有自毀色彩的情欲,在古裏果此前的小說如【人間樂】【暖方】中便有存在,但【時間縫心】更加鮮明地聚焦於這種沖動:回顧小說情節的幾處關鍵節點,在希臘時「我」在有人同行的情況下,以明顯非理性的方式將自己的初夜獻給了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男人,這其實是令自己的未來規劃(婚姻生活)承受了完全清零作廢的風險;多年後,在與「他」重新建立聯系後,「我」在家裏保留著「他」交來的信件照片,這幾乎是一種「早晚等丈夫發現」的無意識冒險——甚至在作為丈夫的「哥哥」知曉「他」的存在後,「我」仍然曾在「他」家夜不歸宿。事實層面上有沒有舊情復燃是一回事,會不會導致家庭關系危機則又是另外一回事。在這裏,與其說是對愛情的著魔蠱惑女主人去冒險,倒不如說是對危險本身的迷戀蠱惑著女主人公。

在這裏有一些比愛更大的話題,例如對庸常生活的厭倦、對理性計算的懷疑、對「正確」本身的否定。真正建構矛盾沖突、推升情緒烈度的,不是愛情、而是對「正確」的叛逆抗爭,只不過這種抗爭的戰場恰好是愛情。

是的,「正確」本身其實是一件無味透頂的事情,它在妥善安置我們的同時也構成了對我們的束縛。前些年網絡上有一個熱詞叫「盲式出軌」,意思是「一種很常見卻又令人不解的出軌方式。具體表現在出軌物件樣樣比不上原配,但出軌方硬是閉著眼睛出軌了。」其實在這類情況下,出軌者出的不是伴侶的「軌」,而是自己的「軌」;主體所要否定的不是愛人,而是自己的當下處境——這種當下處境多半是不溫不火、漸成習慣、無比「正確」的。一貫正確的人,常常有對錯誤的渴望,因為正確封殺了生命的可能性;因此,「盲」或「不盲」本是無關緊要的,這僅僅是一個人對自己的交代和安撫。如果不「盲」,那出軌就變成了「重新選擇」,因而偏離了「盲式出軌」的本意:它原本純粹是為了顛覆固有的「選擇」本身,一切安慰僅僅來自否定性的局部自毀行為。

古裏果 繪畫作品

因此不得不「盲」,那只猶疑打量的眼睛本不是向外而是向內的,射出的也不再是目光而是火焰。未來規劃是確定的,社會秩序是成熟的,人生定位也一早就能夠看穿……今天的「成功人生」,似乎都早早便關閉了想象力,如同一部電視劇從第一集就能猜出結尾,變數只在於幾十年後會死在100平米的板房還是300平米的別墅裏。既然外在條件無從更改,那麽只好拿自己開刀。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把這理解為是高度發達且穩定的現代都市文明語境裏,「青春末期」一代人過早出現的「中年危機」癥狀。

就此而言,【時間縫心】裏的「三角戀愛危機」,本身也是一種刻意自救的「盲」(畢竟連「我」自己都一再表示,「哥哥」實在是一位再理想不過的丈夫,而「他」在穩定情感關系中顯然是不會很靠譜的);進而,小說一再提及的「我」的少女感,其實也未必全都來自「哥哥」的呵護、而是因為女主人公自身仍有對庸常「正確」的警覺和不妥協。甚至這種對「正確」的厭倦,並不僅僅是「我」才有。

小說中給我很深印象的一處細節是,「哥哥」在感情受傷後,獨自飛去泰國修行。而他發回給「我」的感悟之一,居然是「我不存在」:平日裏展示給每一個人、填充著家庭中任何細節的那個丈夫、那顆太陽,難道就從來都是這樣、也從來只能是這樣嗎?他難道不也是一個被期許和塑造出來的角色、是被「正確」雕琢出來的次生性「存在」嗎?不僅僅是女主人公有未曾實作的生命可能,「哥哥」其實也有——往小裏說,這裏藏著小說背面的另一部小說;往大裏說,這還暗示了生命與生活之間普遍而古老的敵意。

許多大作家都借用愛情的殼子講述過這種敵意。例如契訶夫【牽小狗的女人】,旅行艷遇莫名玩成了宇宙真愛,兩個各有家庭的人淩晨時分坐在雅爾達的堤壩上一言不發地聽海水嘩嘩拍岸——契訶夫在此形容道,大海那淡漠的聲音裏藏著人類永恒得救的可能,這裏的「救」當然不只是救一場愛情那麽簡單。

又如茨威格【一個女人生命中的二十四小時】,身份尊貴的貴族女子莫名其妙愛上了年輕的賭徒,那種粗野甚至骯臟的愛的感覺,忽然比名流舞廳的水晶燈都明亮千百倍地點燃了她的眼睛。這一切難道都能簡單地歸因為愛情嗎?或者說,難道愛情真的可以僅僅只跟愛相關嗎?一切愛情戲劇的背後,必然有比愛更大的幕布與後台,那是愛的來處和去處,也用以解釋以愛之名被兌現於生命中的一切正常或反常。

【時間縫心】沒有太著意地聚焦這些部份,但也已經暗示或聯動了這些部份。這其實是起伏波折的愛情故事之外,【時間縫心】更加值得玩味的地方。

【時間縫心】 古裏果/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青年作家古裏果繼【人間樂】【暖方】後全新力作

沒有人不遺憾。

純粹的愛戀、綿長的思念,都是關於那一抹縫在胸口的白月光;

如果你也有遺憾,或許這本書能夠治愈你。

古裏果沁入靈魂的酣暢之作,寫盡靈魂的孤獨、無法訴說的念想、人至中年的迷茫;

風會吹散很多事,但我始終記得很多事。

古裏果,原名李巍,青年作家、詩人、藝術家。已出版作品有:【暖方】【人間樂】【借你一生】【一克拉的眼淚 (Ⅰ、Ⅱ ) 】【那年夏天我們一起畢業】【刺鳥】【觸不到的戀人】【螢火之光】【螢火之國】等;已在北美出版畫冊Everything Grows Up: Paintings and Poems of Gulig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