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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年味濃了一條溪

2024-02-07文化

家鄉那條小溪好可愛,水清清的,亮亮的,柔柔的,冬天暖和夏季涼爽。

那溪水其實是山泉水,源於兩處。一處是北面的「白虎山」,一處是東向的「菜花仙洞」。清亮的兩股泉水從石縫迸發而出,沿大山峽谷奔瀉直下,一路前行,承接甘霖雨露,不讓涓滴小流,逐漸成就了這條小溪。溪流不忙不急,潺湲流淌。村民們沿溪築壩,用溪水灌田澆地。小溪從村寨間穿過,給兩岸帶來了便利。一年四季,村民們都在溪邊洗蔬菜,洗被單,洗衣服……特別是每年的臘月二十以後,溪邊更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有的宰羊,有的屠狗,有的在為雞鴨魚,開膛破肚……

村民們在忙過年了。

「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殺年豬;二十七,殺年雞;二十八,打粑粑;二十九,樣樣有;三十夜,過大節。」這幾句順口溜,傳頌已久,早成了小溪兩岸土家人年底幾天的日程安排。這裏的土家人,不分「除夕」和「春節」,「除夕」「春節」都是「過年」「過大年」,一直要到新年正月十五。

那一年,爹娘健在,我回家過年了。

二十六晚上,天上陰雲密布,刮著嗖嗖冷風,下著毛毛細雨。

第二天早晨,漫山遍野的霧凇,像下了一場小雪! 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白虎山」更像一只臥著的白虎了。老屋對面的那些松樹、柏樹,矮小的灌木,滿山的芭茅,一夜間都換上了銀色的新裝。一些被大樹遮蓋的矮小草木,呈現一小片暗黑色。山野間,高與矮交錯,黑和白映襯,恰似畫家筆下的「霧凇」水墨畫。小溪的水面上,一團團白色的霧靄在緩緩蒸散。溪水兩岸,仿佛被系上兩條暗黑色的長飄帶——兩岸草木享了小溪的福,霧氣把冰雪都趕走了。

吃過早飯,娘叫我把那只大公雞殺了。我感到有點突然,今天才二十七,怎麽就殺雞了呢?見我面露難色,娘說,你不曉得嗎?「二十七,殺年雞呀」。再說,麻雀也有個三十夜嘛,大年三十,不能殺雞的哦。我恍然大悟,過年,老人對雞鴨都有憐憫之心呀!也許是我們土家人的風俗習慣,世代傳承下來的吧。

扒光了雞毛,我提著那只雞走向溪邊。

啊呀,人真多!

小溪兩邊,一排排小碼頭,一塊塊大石板,自上而下,每一個碼頭,每一塊石板,都有人蹲著。每個人的手裏都拽著一只雞,或清洗,或剖肚,或翻著雞腸子……手裏忙著,嘴裏說笑著。小溪上下,話語聲聲,笑聲陣陣。

碼頭和石墩也算多了,還滿滿都是人。

自上而下,整整一條溪,只見人頭攢動,水揚波紋。除了剖雞肚翻雞腸的,還有洗豆腐帕的,洗豆腐架的,洗烙黃了的豬頭豬腿的,洗羊肉和狗腿的……那最上面的幾位,正洗著幹竹筍和大墨魚……

「唉,哪有空位呢!」無奈之下,鋪一張紙在地,坐在溪邊。有空位了再去吧,反正還早,不急。剛坐下,就聽到溪對岸兩個婦女的對話聲。

「老二回家了?幾時回的?」這是老嬸子問那位少婦。

「昨天,晚上啊,過年嘛,家裏有老人,再忙一年也要看望一回呀!」

「嗯,是的。不愧是有文化的,懂得孝順。」

「你家張嘯和他媳婦兩口子都回來了吧?」

「回來了,前天回來了,他們買了車自己開回來的。」

「買車了!肯定發財了。」

「發什麽財啊,我估摸著是借錢買的。兩月前給我寄來一張相片,我看我那媳婦,衣服穿得還過得去,褲子卻是一條破的,兩個膝蓋頭都有破洞。這年頭,誰還穿破衣爛褲呀!」

「哈哈哈……」少婦笑出聲來,「哪裏,那是嬸娘你少見多怪了,如今的年輕婦女流行穿膝蓋上有洞洞的牛仔褲,那不是窮,那是趕時髦、順潮流!」

「啊。這回到家那天,只穿一條短褲。這大冷天,人像是鐵打的!」

「哈哈哈……哈哈哈……」在旁的幾個少婦都齊聲大笑起來。

我暗自發笑,時過境遷,老一輩真的落伍了。

石墩上的人終於走了,我大步流星走過去,一腳邁上石墩。剛剛放下手中的雞和菜刀,一個穿著頗為講究的中年男子手中提著兩只雞,也一腳蹬了上來。

誰這麽冒失?扭頭一看,有點面熟,一下又叫不出名字。

「這不是勇哥嗎?不認得了,我是天一!」

「哦,哦……想起來了,對面村裏的天一,小名‘厭五’。」

「是的,是的。哥幾時回來的?」

「二十四。聽人說,你在外面開廠了,當老板了,真的嗎?」

「不瞞哥,廠是辦了一個,也不是什麽大老板,就一兩百人的規模。」

「我知道,你學的模具專業。聽說原來的廠子效益不好,你就不幹了,自己創業了!」

「是啊,人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凡事都是逼出來的!我覺得每個人都是有潛能的,在困境中激發出來才好,光急頂個屁,要動腦筋想辦法,有行動。不管什麽困難,要相信自己能夠處理好。逼急了好漢可上梁山,時勢能造英雄。窮則思變嘛,人有壓力了才有動力。勇哥,你說呢!」

「佩服,佩服!哥佩服你,有想法有行動,敢作敢為!聽說,你哥也被你叫去了,真的嗎?」

「是啊,你曉得,我哥人老實,至今還是光棍一條,年紀也不小了,耕田種地沒本事,叫他到廠裏看看門,也頂回事。」

「弟心疼哥,應該的,手足情嘛!」

「有空到我那去,咱哥倆喝杯酒!」

「不,不了!看你我,哪有空閑,過幾天聚吧!」

「好,也好!」

談興正濃時,幾個小夥趕著一群山羊來到溪邊。

「宰羊啦,賣羊肉啰!」一陣吆喝聲。

那不是馬三嗎?他哪來的羊呢?招呼一聲天一,我便一腳跳向岸邊。

馬三,是我的遠房親戚,我熟悉。以前也只是種幾畝田,沒做別的呀。

我走過去,看清楚了,的確是馬三。

「馬三,你學會‘投機倒把’了,從哪拐來的這群山羊?」

「哦,是勇哥!回家過年來了?」

「是啊,一來過年,二來看看父母。一舉兩得。」

「應該的,兩老年紀都大了。哥你說那話就有點小看小弟了,羊不是拐來的,是我放養的……」

「餵,看一下羊啊,咱哥倆扯幾句,難得見一回。」向幾個小夥招呼後,馬三就興致勃勃地同我攀談起來。

他說,前幾年一直侍弄那幾畝稻田,雖有小溪水灌溉,天旱不著,吃也夠了,但用錢就難了。每年的開支大幾萬,光種田不行,得找個別的門路才行,後來就想到養山羊了。山羊的價錢好著呢,羊肉每斤最多賣 30塊,三斤羊肉就能買 100斤稻谷了,為啥不幹呢?說幹就幹,先在巖門溪半山腰一個叫「野貓子洞」的地方建起了幾間羊圈。之後,就揣了一萬多塊錢,又是坐船又是乘車的,千裏迢迢,從湖北來鳳的一個小村寨裏買來了一群本地小山羊。一年過後,本錢就翻了三番。今年是第四個年頭,賺大發了。說著,他「呵呵」笑起來,一副很得意的樣子。

他越說越起勁,眉飛色舞地繼續說著,其實養羊也不太難,學點山羊防病知識很有必要,不然,羊犯病就難了,病死幾只,就虧大了。養羊也不要太大投入,吃的,山上有的是草;喝的,小溪有的是水。山羊吃的草,綠色、天然;喝的水,純山泉,無汙染。每年出售肉羊 300只左右。村民家有喜事要買,城裏餐館用車來拖,不愁銷路。這樣算算,收入得多少,不賺才怪呢!

今天趕來的這 10只,準備宰了賣羊肉,讓大夥兒過年。在溪邊屠宰,刮毛、沖洗、翻腸子,樣樣方便。小溪水多,放肆用;水幹凈,肉色好看,羊肉很搶手。他估算著, 10只羊,每只 50多斤肉,能賣一萬多。

變了啊,小老弟比以前精靈多了。

二十八上午,溪對岸串了一趟親戚,歸來走過小溪時,我看到村裏的大姑大嫂在溪水中洗甑子、泡粑粑棰。於是彎下腰,問身旁的堂哥嫂子:

「嫂子,洗這桶子棰子做什麽?」

「這不是桶子嘞,是甑子。甑子蒸糯米,棰子打粑粑。‘二十八,打粑粑’,今天二十八,下午打糯米粑粑,來吃啊!」

「哦,我都忘了。來,來,一定來!」

下午,來到堂哥家,看到了打粑粑的一幕。

那場面夠熱鬧的,屋子幾個壯小夥專門管棰打,一群女人管做粑粑。大家邊做事邊說笑,笑逐顏開,滿屋子的喜慶氣息。

一只小花狗在人群中竄來竄去,聞聞這,看看那。

粑粑剛做好,一群在旁笑鬧的孩子就嚷著要吃,大人們就給他們一人一個。粑粑剛到手,一個小女孩就發出「哢、哢」的咳嗆聲。旁邊的媽媽連忙放下手中活,雙手捧著孩子的臉頰,連聲斥責孩子:「誰叫你邊鬧邊吃,粑粑噎住了,快吐出來,快吐出來!」「哇」地一聲,一團粑粑從孩子的嘴裏掉下了地。小女孩又笑了,轉身鉆進一群孩子中。

小花狗看見了,一步竄過去,把那團粑粑趕緊撿入嘴裏……

不到兩分鐘,小花狗躲在墻角邊「吭哼、吭哼、吭哼」地叫起來。那小狗蹲在地上,兩個前腳交換著抓撓兩頰,看起來很難受——那團粑粑把嘴黏住了。

二十九,樣樣有了。那天天氣也好,聽人說,騰軒在巖門溪邊水田裏養殖「稻花魚」,發財了。於是,我想去看看他建在溪邊的養魚場。村裏人,我了解。他輩份比我低,該叫我「叔」。 騰軒得過小兒麻痹癥,右腳帶殘疾,走路一拐一拐的,讓人同情。雖說身體殘疾,人卻聰明得很,如今果然幹出一番事業了。

沿著小溪,我一直往上走,一會兒就來到了魚場的下方。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碩大的廣告牌——「××村稻花魚養殖基地」,牌子矗立小溪右岸,格外顯眼。再沿溪往上看,小溪兩岸,大大小小百余畝稻田都改成了魚池,魚池與魚池之間,都用水泥蕩起了隔墻。站在高處往下看,恰似兩個碩大無比的大棋盤。

「這小子,有氣魄!」我暗自贊嘆。

「叔,是你啊!進屋坐吧!」想不到,騰軒從我身後竄了出來。

「聽說你養魚了,特來看看。這麽多,發財了吧!」

「走吧,進屋喝杯茶,爺倆細說吧。」

眼前,一棟磚木結構的房子,上下兩層,紅瓦白墻,窗簾玻璃,蠻漂亮的。

進屋了,騰軒泡了一杯「碣灘」茶遞上,便開啟了話匣子——

他說,他身體雖不好,但腦筋還好使。自己若身體健全,也許不會做養魚這事。人的潛能是無限的,幹不了大事,就做件小事唄!養魚也算成功了,「稻花魚」已「遊」往城裏的批發市場,「跳」上城裏的高檔餐桌。如今,一年四季都能賣鮮魚,明年還準備擴大規模……

說起這事,得感謝政府,太關心鄉村的殘疾人了。先是無息貸款,後又是無償資助,不然哪有錢建這些魚池!買魚苗也要錢呀!

「是,應該感謝黨和政府,‘吃水不忘挖井人’嘛!現在還有魚嗎?」

「有,年到了,不準備些魚怎麽辦?走,看看去。」

走在水泥築成的魚池隔墻上,腳下魚池盡收眼底。池中的水這一塊清亮,那一塊渾濁。騰軒說,魚沒活動池水就清清的,魚一活動就會把水攪渾。

「嘩、嘩」,一條大鯉魚翻起一串浪花,攪渾了魚池的一角,我的鞋也被打濕了。

魚池四周種著高筍,池子中間,飄著一片片荷葉,荷葉雖不多,卻是魚池的最佳點綴。

這時,太陽鉆出厚厚的雲層,大地灑下一層金輝。成群的魚兒遊出來了,有大的,也有小的,它們往來翕忽,相互逗樂,還不時將頭探出水面。

我暗自發笑,魚兒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想趁著陽光活動活動筋骨呢!

魚兒鉆出高筍叢,穿梭荷葉間,有著「魚戲蓮葉間」的詩情畫意。可惜是在冬天,看不到「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美景。

見我看得入迷,騰軒拉了我一下,指著眼前一壩清淩淩的流水,對我說,「叔,看這水,多清澈,多純凈,用來養魚多好!」

我倆邊說邊走,一會兒走下了隔墻,踏上一條壩堤。騰軒說,腳下就是從小溪源頭築起的水壩,一直流到下面魚池裏,活水常年不斷,養的魚肉質好,口感好。不像有些魚像吃豆腐渣,口感不好。就憑這一點,魚供不應求。

「人啊,只要腦子靈泛,就能賺錢。」

「何以見得呢?」我問。

「比如,魚略作加工,價錢就翻倍。」他說,把鮮魚用鹽腌制,放入陶器壇做酸魚,連魚帶壇 1百元,好賣得很。一小壇也只兩斤鮮魚,賺了吧, 50塊一斤了!

我也知道,這酸魚堪稱我地一絕。這溪水是山泉,水溫低於別處,沒有雜質,沒有汙染。生活在泉水中的魚,吃起來味道好,腌制酸魚也沒怪味。

「好,真有一套!咱這裏就你一個養魚嗎?」我問道。

「何止啊,對面村裏的何藍也養起「稻花魚」了。」說著,他指了指小溪下遊的一片稻田,「看那一大片,就是何藍養的‘稻花魚’。溪邊的那條水壩,是他為養魚築起的。與我共用一溪水,水質一樣,魚也好。」

突然,手機響了,是母親催我回家吃晚飯。

話猶未盡,不得不與騰軒握手告別。

晚飯後,去溪邊的曬谷場散步,路過村裏幾家門前,春聯都貼上了:「春諧四海風光秀,

歲壯三農事業新」,「出門求財財運好,在家創業業跡興」……一幅幅象征吉祥,坦陳內心的春聯,已貼上了大門小門。小小山村,已然氤氳在濃濃的迎春氣息中。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王安石的這句詩,即刻浮現腦際。

站在曬谷場,沿小溪向南望去,一條公路穿小溪而過。小溪兩岸,燈光如晝;各家門前,燈籠閃亮,一派鄉村小鎮的景象。路燈下,停放著一輛輛小轎車,盡管不算高檔,但在鄉村也顯氣派。小溪兩岸幾家商戶門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天邊飄來的一縷晚霞,像一抹半灰半紅的胭脂……

「咚,咚咚……咚,咚咚……」

「喜盈門」沖天炮,直沖小溪兩岸的上空。

「劈啪、劈啪、劈啪……劈啪……」

爆竹聲聲,回蕩在小溪兩岸的村村寨寨。

還在臘月二十九……

明天,明天該是怎樣一番景象呢?

我思索著,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