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開卷有益
醫生面對死亡真的司空見慣嗎?常年身居醫療一線的醫生,看似沈著冷靜甚至冷漠的面孔下,究竟有怎樣的內心戲?
【有救】是「知乎最會寫故事的醫生」李鴻政的醫學長篇小說,根據急診室與ICU裏緊張刺激的真實故事改編,醫生們在生死命門前角逐和較量。
醫學是復雜的,病人是復雜的,人心更是復雜的,每一道難題都是一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是一次成長。
本文有刪節,標題為編者所取,歡迎閱讀原作小說。
夜晚23:00,救護車一路飛馳,接了三個車禍傷病員回到醫院。
漢南市第一人民醫院。
急診科。
當時值班醫生是江陵,見救護車一下子帶回來三個患者,江陵有些急了,這大晚上的,人手又少,一下子來幾個重病號,怕應付不過來啊。
抱怨歸抱怨,工作還是得做。車禍傷的病人即便耽誤一分鐘都可能有人死掉,所以江陵不敢大意。
他迅速判斷了三個人的傷勢,一個是40歲出頭的男子,身上有酒氣,臉色蒼白,但意識還是清楚的,表情痛苦。他的左小腿看樣子已經骨折了,畸形嚴重,骨頭斷端插破了皮膚肌肉,急救人員已經給他做了簡單的固定包紮。
江陵一眼就看出這個人喝了不少酒,如果剛剛是他駕駛的車輛,那就是酒駕,甚至是醉駕,情況非同小可。
另外一個傷得比較重的是女性病人,約莫30歲,臉上有血跡,還有玻璃碎片,她剛剛死裏逃生,心有余悸,一直捂著胸口,說胸口不舒服,有些疼痛。
她旁邊還有一個30歲左右的男子,大概是她的男朋友或者丈夫,受傷最輕,只有臉上有些輕微玻璃割傷血跡,四肢活動很好,一直在安慰那個女病人。
一下子來了三個病人,急診室頓時熱鬧了不少。
出車的裴醫生已經拿到了三個病人的基本資訊,他告訴江陵,40歲出頭的那個人叫陳凱,肯定喝了酒,他自己開一輛車。另外兩個人,男的叫吳水,女的叫楊小慧,情侶關系。現場給三個人都監測了生命體征,還好,沒有人休克。
現場已經報警了,交警在來的路上,估計很快就到。
接下來就交給江陵了。
「趕緊都推入搶救室。」江陵說道。幾個護士都圍過來幫忙,迅速開通靜脈通道,連線心電監護。
江陵在急診科幹了8年,也不是第一天遇見這種交通事故造成的外傷病人,急診科醫生救治病人最關鍵的是什麽?那就是及時辨識出有生命危險的病人。
那個叫吳水的,喊得最兇,一直讓醫生先搶救他的女朋友,說她受了重傷。
江陵示意他別急,一個一個來,小腿骨折的那個病人看起來更嚴重,他意識都不大清楚了,剛剛問他名字都猶豫了幾秒鐘才回答出來。
「現在所有病人的血壓都量出來了,還行,準備全都拉去從上到下掃一遍CT,以進一步判斷有沒有顱腦損傷、胸部損傷、腹部損傷等,因為這些臟器的損傷可能比較隱匿,容易忽略,必須第一時間發現。」江陵跟規培醫生林平說。
吳水是個暴脾氣,他大聲說,做CT也是他女朋友先做。因為他女朋友胸痛。
江陵剛剛快速給楊小慧檢查過了,雖然病人說胸口痛,但聽診沒有異常,不像是心肺損傷,最可能的是胸部軟組織挫裂傷,可能是被安全帶勒傷了。但常規CT還是必須得做。
江陵脾氣好,一邊開單一邊跟吳水解釋,那個叫陳凱的,懷疑他有腦損傷,如果是裏面有腦出血,耽誤了就有生命危險,必須先做檢查,以便能及時送神經外科,該做手術就做手術。
「他就是喝了酒而已,一個酒鬼,喝了酒後還酒駕,還開車撞了我們,他就該死。」吳水怒不可遏。
「該不該死那是法官判定的,我們的任務是盡力保住大家的性命。」江陵依舊在忙手頭的工作,沒正眼看吳水。
「可是我女朋友臉上都是血,不怕腦袋有問題嗎?我就要讓她先做。」
「先做後做也差不了幾分鐘,請配合一下我們的工作。」江陵語氣仍比較友好,在盡最大努力跟他解釋,「你女朋友意識神誌都很清楚,反應很好,不像腦袋有問題,臉上的傷是玻璃碎片劃的。」
「聽醫生安排行不行?」一個護士插了一句。幾個護士忙得不可開交,這個人卻還在討價還價,大家心裏不舒坦。
這句話徹底得罪了吳水。
他突然用力猛踹了一腳搶救室門口的一台機器,機器應聲倒地,線頭掉了一地,螢幕估計都摔壞了。他嘴裏嚷著:「今天老子非得讓我女朋友排在那個司機前頭做CT,否則就不客氣了!」
江陵他們沒想到吳水會鬧這麽一出,一個護士忍不住驚呼出聲,那台彩超機是剛買的。
江陵趕緊起身去把門口的彩超機扶起來,來不及檢查壞沒壞,他憋紅了臉,差點就跟吳水起沖突了,關鍵時刻還是冷靜了下來。這個時候起沖突對所有病人都不利,只能沈住氣讓吳水別沖動:「別急,就聽你的,先幫你女朋友做CT。」
急診科這時候還是有不少病人的,大家看到吳水發飆,都躲得遠遠的。
江陵這時候得主持大局,因為夜晚值班沒有領導在,他得決斷。其實還有另外一個醫生,叫華武星,但他此時在EICU(急診重癥監護室)裏面搶救病人。
聽到江陵答應給楊小慧先做CT,吳水才肯作罷。
幾個護士嘀咕著:「他也算是個情種,護著自己女朋友,但就是脾氣發錯了地方,怎麽撒我們身上來了。可憐的彩超機,幾十萬的儀器,這一腳下去不知道還能不能修。必須得讓他賠。」
「那些晚點再說,先把這三個病人的CT做了再說。」江陵自己離不開急診室,讓規培醫生林平先推著楊小慧去做CT,然後回過頭再推這個喝了酒的司機陳凱。
在他們去做CT時,江陵一直盯著陳凱,再次仔細檢查了他的頭部,沒看到明顯傷口,但陳凱的反應比較慢,說撞到了頭,真希望他只是醉酒,而不是腦袋出了問題。
左小腿的骨折,跟腦袋的問題比起來不算什麽,江陵也處理不來骨折,他已經電話聯系骨科了,讓骨科的醫生下來看看,該做手術就做手術。但如果腦袋有問題,那麽腦袋的手術就排在第一位了。
交警也來了,在跟出車的醫生和護士了解情況。
不到10分鐘時間,林平推著楊小慧回來了,從頭掃到盆腔的CT做完了,結果沒有明顯異常,頭顱沒有骨折,沒有內出血,胸腹腔也沒有臟器破裂出血等,這跟江陵之前的判斷差不多。
「趕緊把他(病人陳凱)推過去。」江陵跟林平說,「我聯系他的家屬。費用只能到時候再補繳了,先把檢查做了。」
檢查剛做完,陳凱「哇」一聲就嘔吐了一次,噴射出來的嘔吐物直接濺在林平身上,狼狽不已,林平也顧不上自己了,因為病人已經喊不醒了。
林平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急忙把病人推回急診室。正如江陵所擔心的,陳凱的頭部是有挫裂傷,並且有出血、硬膜外血腫,出血量不算大,但已經造成顱內高壓,所以患者會有嘔吐、意識障礙,如果不及時處理,下一步就是腦疝、死亡。
江陵迅速翻開了陳凱的雙側瞳孔,還好,雙側瞳孔還是等大等圓的,還沒腦疝。
「趕緊聯系神經外科。」江陵拿起電話就給神經外科打電話,說,「有個病人出車禍,腦外傷、腦出血、硬膜外血腫,小腿脛骨有骨折,已經簡單包紮,當務之急是要處理硬膜外血腫。」
交警過來說,先救人,他們也可以幫忙聯系家屬。
吳水湊過來說:「這人不能死,還要賠償我們的,醫藥費都得他出,他酒駕。」
交警說會調查清楚的,先配合治療。然後跟吳水了解車禍發生時的一些情況。
神經外科、骨科醫生都來了。
大家了解了陳凱的情況後,說得立即手術。如果不及時手術清除血腫,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這些都在江陵的意料之內,他恨自己,剛剛應該堅持讓陳凱先做檢查,早發現血腫,便能更早手術,現在多拖延了一段時間。如果患者因此死掉,他會很難受。
江陵攥緊了拳頭,惡狠狠地瞪了吳水一眼。
吳水也有些害怕了,說:「沒想到他真的這麽嚴重,開始還以為他是裝的,他還喝了酒呢。」
林平糊交警都聯系了陳凱家屬,家屬說馬上就趕到。
「還沒簽字,誰敢手術?」神經外科醫生跟江陵說。
主任的意思很明確,救人第一,但一定要保持跟家屬的密切溝通。
幾個人迅速把病人推去了手術室,一刻也不能耽誤了。
「醫生,我也要掃一遍CT。」吳水走過來跟江陵說。
江陵原本就打算讓他去做的,但現在心裏對他有些成見,尤其是看他活蹦亂跳的,不像是有內傷的情況,做不做CT似乎無所謂。
「不做也行。」江陵說了一句。
「還是做一個放心。」吳水現在脾氣倒是好了,笑嘻嘻地跟江陵說,「反正我猜這錢都不是我們出,是那個司機出,我看交警已經在定責了,不做白不做。」
「那就做一個吧。」江陵給他開單,同時說,「暫時不能離開急診室,留觀一個晚上。另外,」江陵頓了頓,「門口被你踹壞了的彩超機……」
「彩超機怎麽壞了?」門口有人大聲說話。江陵的話被打斷了。
話音剛落,人就進來了。
是今晚在急診科值班的另外一個醫生華武星,剛剛他在EICU裏面搶救病人,並不知道搶救室發生的事情。
EICU是急診科裏面的一個小部門,叫作急癥重癥監護室,專門收治急診科那些病情危重的病人,平時把大門一關,基本上就跟搶救室、留觀室、診室等地方隔絕開了,裏頭的人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事情是很正常的。
華武星搶救完裏頭的一個心衰患者後,想給另一個患者做胸腔穿刺引流,要用到彩超機。彩超機能幫助定位穿刺部位,使操作更簡單安全。
但找了一圈機子沒找到,護士說被江陵醫生拿去了搶救室。
急診科目前就只有一台彩超機,華武星得把機子拿回來,才能繼續給患者治療。
於是出了EICU,來到搶救室。
一個叫霍婷婷的護士見到華武星,像見到了救星一樣:「華哥,你可出來了,剛剛來了一個狠角色,把咱們的彩超機給踹了。」
霍婷婷剛剛參加了車禍病人的搶救,她拉住華武星,快速地把整個過程都告訴了他,並且說:「現在這個病人還在跟江醫生扯呢,江醫生人太斯文了,我怕他吃虧,你趕緊去幫忙。」
華武星沒說話,扭頭就奔向搶救室。
他一眼就瞄到了放在門口的彩超機,螢幕好像裂了一點,電源線也斷了。
就像一個被無良丈夫揍了一頓的新婚媳婦一樣,華武星最喜愛的彩超機,就這樣被患者給糟蹋了,不由得怒火中燒。他知道「兇手」就在搶救室裏面,所以故意提高了聲音,問彩超機怎麽壞了。
他邊說邊走進了搶救室,目光落在了吳水身上。
「你叫吳水?機子是你踹壞的?」華武星瞪著吳水問。
華武星身高180cm,體形相對魁梧,比江陵高了半個頭,也比吳水高了半個頭。如果華武星不是穿著白大褂,那體形就是個保鏢模樣了。
吳水被他雙眼盯得心裏發麻,也沒有了先前的霸氣,結結巴巴地說:「那是不小心踢到的,不是故意的。剛剛我已經跟江醫生說過了,有什麽損失,我賠,我賠。」
江陵萬萬沒想到,眼前的吳水,態度竟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哼,你賠,幾十萬一台的機子,你還未必賠得起。我告訴你,這機子如果修不好,你得給搬台新的來。這機子沒得罪你,你踹它幹嗎?你插隊做CT還有理了?如果那司機就這樣死掉了,你也有一份責任,因為是你耽誤了診斷和治療。我們科到處都是網絡攝影機,大家一言一行全都被拍下來了,你想賴也賴不掉。」
華武星一番話說得很解氣,旁邊的護士也都偷笑,說惡人還得狠人治。
吳水沒有頂嘴,連連點頭稱是,然後讓江陵幫忙開了單子,去做CT。他女朋友楊小慧由於沒發現什麽大問題,已經轉到留觀室了,搶救室住不下了。
等吳水走後,江陵嘆了一口氣,跟華武星說:「還是你這大塊頭鎮得住場子。」
「光塊頭大沒用,還得動腦子。」華武星說,「這個病人明顯就是欺軟怕硬,見到交警就乖得跟孫子一樣,見我們沒脾氣就想騎上頭來,你不嚇他兩句,這急診科都待不下去了。」
華武星擺擺手:「不爭這個了,我得趕緊看看機子還能不能用,我裏頭的病人等著用呢。」
說罷就轉頭把彩超機往EICU裏面推,搗鼓了好一陣子,仍然不能開機。華武星爆了句粗口:「明天必須得找那個叫吳水的算賬!」
原本打算給一個病人做胸腔穿刺抽液術的,但現在彩超機壞了,沒辦法具體定位穿刺,半夜三更的找人來修也不現實。考慮到患者生命體征穩定,情況也不危急,只好等明天再說了。
…………
江陵剛想說話,旁邊有人喊住了他,原來是吳水,他說CT做完了,請江陵看一眼。如果沒事,就安心去留觀室陪女朋友了。
華武星正在氣頭上,見是吳水,正愁找不到人罵,說:「你小子明天得賠我們一台機器,還沒找你算賬呢。」
吳水賠著笑臉,說:「只要我和女朋友健健康康的,機器一定賠,是我當時太糊塗了。」
江陵到電腦旁開啟了影像系統,看到了吳水的CT片子,頭顱、胸部、腹部CT都掃了,沒發現多大問題,但是報告寫了一條「少許心包積液,請結合臨床」。江陵再把片子調出來,仔細看了下,的確是有些問題。
「阿華,你看病人的心包,好像有點問題。」
華武星剛準備轉身離開,被江陵喊住了。
他瞥了一眼吳水,似乎沒發現特殊的情況。湊到電腦旁,順著江陵的指向看,患者心包這裏,的確是有點液體。
正常人的心包裏面是有些液體的。心包是一層包膜,包裹著心臟,對心臟有個保護作用,防止心臟撐得太大。心包一共有兩層,兩層之間是少許液體,不超過50ml,起到一個潤滑、緩沖的作用。
如果心包裏面的液體太多,那勢必會影響到心臟的正常收縮、舒張。道理很簡單,心包就好像一個拳頭一樣包裹著心臟,如果液體多了,那麽這個拳頭就壓得緊了,心臟自然很難舒張,這對心臟來說是致命的。
吳水的CT顯示,他心包的液體應該是偏多一點的,也不算很多,但比正常人要多一些。
「為什麽會這樣?」吳水開始有點擔心了。
「不知道。」江陵說。
「你有呼吸困難、胸痛、咳嗽等癥狀嗎?」華武星問他。
吳水搖頭,一臉茫然:「平時身體都很好的,就今晚發生了車禍,真夠倒黴的。」
「不一定有問題,先給他做個心電圖唄,今晚肯定不能回家,觀察觀察,如果積液不增多就沒事,如果增多那就要處理。」華武星說。
江陵同意。
「出車禍的時候,你有沒有被什麽撞擊到胸口?」華武星問他。
吳水細想了一下,說:「沒有啊。」
「你坐哪裏?前排還是後排?駕駛位還是副駕?」華武星問他。
「我坐副駕,副駕。」吳水強調說。
「那就不像了,如果你坐駕駛位,還可能因為車子被猛烈撞擊後急停,導致你胸口撞上方向盤。這種病例我們不是沒見過,安全氣囊也不是每次都能開啟的。」
「我坐副駕,沒撞方向盤。」吳水笑著說,「那我去留觀室陪我女朋友了,今晚我也不回去了,太晚了。」
「先別走,做個心電圖再說。」江陵起身說。
今晚的車禍當中,吳水是最輕微的那個,僅僅是臉部被玻璃碎片割傷了點皮,不礙事,CT也是他自己要求做的,但沒想到發現了一個少許心包積液的問題,江陵不敢大意。
未必有事,但小心駛得萬年船。
江陵重新給吳水聽診了心肺,依舊沒有發現異常,然後親自給他做了心電圖。華武星也好奇他的心電圖是什麽樣,就沒離開。
就在吳水掀起衣服做心電圖時,華武星又發現了異常。
他走到吳水身旁,冷冷地問了一句:「你為什麽要撒謊?」
吳水被華武星突如其來的發問搞得莫名其妙:「我為什麽要撒謊,我撒了什麽謊?」
江陵也是一頭霧水。
「你的身體出賣了你,你的眼神也出賣了你。別裝了,吳水,你還有什麽瞞著我們?」華武星似笑非笑。
江陵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吳水憋紅了臉,沒打算接著往下說。
華武星走過去一把掀起了吳水的衣服,露出他的左肩膀:「看到沒有,這個勒痕,從左肩膀一直到左上胸,明顯就是安全帶的勒痕。」
江陵細看,吳水左肩膀、左上胸的確有一條斜形瘀痕,如果不細致留意,還真不好看見。
「我估計這是你們發生車禍時,由於安全帶突然勒緊,身上皮膚勒傷出血導致,雖然不是很明顯,但它的確存在。這條勒痕的存在,提示你坐的是駕駛位,而不是副駕位。如果是副駕位,勒痕應該是在右肩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女朋友的右肩會有勒痕。」
這幾句話把吳水說得慌亂不已。他還沒想好怎麽回答華武星,華武星又說:「你告訴我們你坐的是副駕,但其實你坐的是駕駛位,你為什麽要撒謊?車禍之後換位置的一般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酒駕,跟那個司機陳凱一樣,但看你不像喝了酒的;還有一種可能,能讓你女朋友幫你頂位的,應該是你女朋友有駕照而你沒有,那車禍的責任就不全在陳凱那,你們這邊無證駕駛,應該要承擔車禍同責。」
這一段話,徹底把吳水嚇蒙了。
吳水惶恐不安的肢體語言已經告訴了華武星和江陵,他真的沒有駕駛證,華武星也不是瞎猜。
但吳水還在盡力隱瞞:「你胡說,我根本就沒開車,是我女朋友開的車,對方司機是酒駕,是他撞了我們,交警已經在定責了。」
「不用著急否認,外面網絡攝影機那麽多,交警只要隨便調幾個網絡攝影機就能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華武星說。
「我說出這個真相,並不是要追究你的責任,那是交警的事情。我的目的是告訴你,你坐的是駕駛位,有可能發生車禍時你撞擊了方向盤而不自知。人在巨大的恐懼面前,有時候是會忽略身體上的一些疼痛的。
「我還在尋思你這個心包積液是怎麽來的,現在看來有可能是撞擊了方向盤導致的。雖然你胸口上面沒有明顯的破口傷痕,但那僅僅代表沒有外傷,不代表沒有內傷,撞擊力度有可能傳遞到心臟,把心包上的血管給撞破了,出了點血,所以CT上看起來就是心包積液了,事實上可能是心包積血。」
江陵聽華武星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得緊張起來。幸虧沒有讓吳水回去,萬一出血還沒停止,甚至突然加大了出血,隨時會發生心包壓塞,吳水小命難保。
「更可怕的是,如果損傷的是心臟,而不是心包,就完全有可能心臟破裂,那就不僅僅是心包積液這麽簡單了,心臟破裂是可能隨時導致死亡的。」華武星瞪著吳水,一字一字地說,並且用拳頭做了一個爆炸開花的樣子。
江陵忙岔開話題,說:「不一定,也可能僅僅是心包積液,量不大,可以觀察,也有可能你本身有別的問題引起的一點心包積液,不一定是撞擊導致的,也不一定有嚴重後果,但我們都需要密切觀察。」
「今晚你住在搶救室更好一點,留觀室那邊不適合觀察。」江陵補充了一句。
心電圖結果出來了,心率偏快,此外沒什麽,並沒有典型的心包壓塞表現。
吳水被嚇得不輕,頻頻咽口水,若不是江陵後面那幾句話,他血壓都要飆高了。
…………
搶救室的門開啟了,規培醫生林平沖出來,急忙喊道:「江老師,華老師,病人不好了,喘不過氣!」
大事不好。
華武星也顧不上回EICU了,趕緊轉回搶救室幫忙。
吳水坐在搶救床上,雙手捂住胸口,表情痛苦,大口喘氣,口唇發紺,大汗淋漓,心電監護頻繁報警,血壓低,心率很快!血氧飽和度測不出來。
他從嘴角憋出一個字,「痛」。
原來剛剛吳水的病情突然發生變化,林平見勢不妙,怕自己應付不來,趕緊出來找江陵和華武星。
江陵、華武星看這陣勢,就知道出了大問題,該不會真的是心包出血量突然加大,導致心包壓塞了吧?
林平忙問:「是不是心肌梗死?要不要重新做一個心電圖?」
「不管是不是,你趕緊給他做心電圖。」華武星說,同時用聽診器給吳水聽診了心肺。
「糟糕,心音聽得不清楚了。」華武星小聲說。
「脈搏也摸得不清楚。」江陵隨後說。
「患者頸靜脈怒張,江陵,這肯定是心包壓塞了,一定是心包積液的量加大了,患者現在心臟被死死裹住,撐不開,血液沒辦法回流,也沒辦法泵出去,這是個死迴圈,必須馬上做心包穿刺,把血液引流出來,解除心臟壓迫,否則有生命危險了!」華武星邊說邊找工具。
搶救室氣氛一下子緊張到了極點,幾個護士趕緊進來幫忙。
「彩超機呢?」華武星大喊,「推過來給病人定位,要準備心包穿刺了。」
「華哥,機子剛剛不是給他踹壞了嘛。」有個護士提醒華武星。
華武星急了,爆了句粗口。眼看吳水血壓越來越低,心跳越來越快,江陵這邊也幫規培醫生快速把心電圖做了出來。
大家一看,還是心動過速,心率達到了140次/分,但沒有看到明顯心肌梗死圖形。患者肯定不是心梗,好端端的不會是心梗,但很有可能是心包壓塞,畢竟剛剛的CT提示了心包是有少許積液的。
華武星和江陵都認同這個觀點。
「你去彩超室借台機子過來,咱們看清楚、定位清楚給他穿刺,快去,晚了來不及了。」江陵喊另外一個規培醫生。
已經來不及了,借機子來回得十分鐘以上,看他這樣子,別說十分鐘,十秒鐘都不行了。
吳水滿頭大汗,眼睛就要上翻,逐漸失去意識。
華武星把心一橫:「管不了那麽多了,直接給他盲穿!」
「盲穿心包??」這句話嚇到了江陵。胸腔積液可以盲穿,因為胸腔很大,只要小心一點不碰到血管和肺臟就好了。但是心包腔是很小的,裏面就是心臟,豈能盲穿?一不小心穿到了心臟,豈不是雪上加霜?病人如果因此死掉了,大家都脫不了幹系!這肯定是醫療事故啊!
「得等等,不能盲目上。」江陵做好了攔住華武星的準備,「這個險不能冒,阿華。」
「等機子來看清楚再穿,他的屍體都已經硬了。」華武星邊說邊快速找到了穿刺包。
「出了事算我的!」華武星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
江陵看他已經做了決定。江陵跟華武星同學5年,又共事了8年,太了解華武星了,他做了這個決定,沒有人能讓他改變主意。
即便明知道前方可能是深淵,他也會一腳踏過去。
吳水臉上寫滿了恐懼,大汗淋漓,喘不過氣來,眼看他就要因為迴圈衰竭而暈死過去。這個曾經大鬧急診室、腳踹彩超機的年輕人,此刻命在旦夕。
…………
吳水的血壓越來越低,華武星這邊還沒抽到血液,江陵急了,讓護士繼續給病人補一瓶500ml的生理鹽水。「全速滴入,看看能不能把血壓提上來。能多爭取一秒是一秒。」
華武星額頭上有汗水滲出,但手裏的活兒沒停。大家都為他捏了一把汗。
突然,一股暗紅色的血液進入了註射器。
成功了!!華武星立即停止了進針,以防針尖捅破心肌。
華武星的穿刺針穩穩進入吳水的心包腔,穿到了積血。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已經很久沒有睡不著覺了。急診科醫生夜晚值班幾乎是徹夜不眠,難得有一刻是空閑的,華武星就會撲倒在床上,剛開始怎麽也睡不著,護士敲門的聲音、走路的腳步聲、喊他起床處理病人的聲音,都會讓他緊張。
但隨著經驗的增長,心態放平了不少,只要有10分鐘的空閑,他就能倒頭便睡,一睡就著,醒來後精力充沛。
但現在卻翻來覆去難入眠。
眼看天就要亮了。
不知過了多久,華武星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突然間手機響了。
華武星從睡夢中醒來,極不情願地睜開眼,一看手機,是江陵來電話了。接通電話後,江陵平靜地說:「那個喝了酒的司機,陳凱,死了。」
華武星聽到這訊息,立馬從床上蹦起來。
「誰死了?」
「陳凱,那個40多歲的酒駕司機,硬膜外血腫那個。」江陵重復一遍。他昨晚也沒消停過,一直在處理源源不斷的病人,華武星回到EICU後他還忙得焦頭爛額。後來接到神經外科醫生的電話,說患者術中情況很復雜,除了有硬膜外血腫,還有硬膜下血腫。
「奇怪的是,第一次頭顱CT沒看到有硬膜下血腫啊。」江陵很驚訝。
神經外科醫生說:「估計患者的硬膜下血腫是在做完CT之後才發生的,並非受傷當時發生,所以CT沒有發現。他們做完了硬膜外血腫清除手術後,發現患者不對勁,不排除還有出血可能,迅速送CT室復查,果然發現患者新發了硬膜下血腫。」
硬膜外出血、硬膜下出血是完全不同性質的腦出血。硬膜是一層比較硬的腦膜,包圍著松軟得跟豆腐腦似的組織。硬膜外出血,一般還不至於馬上壓迫腦組織,因為有硬膜隔開了。但硬膜下的出血,就會迅速波及大腦。
「剛想推進去再次做手術,患者呼吸、心跳就停了。估計是影響了腦幹,進展很快,來不及搶救。」神經外科醫生說。
「太可惜了。」江陵嘆了口氣,接著問,「家屬什麽態度?」
「家屬還好,畢竟患者屬於酒駕,傷得又重,雖然很傷心,但他們還是接受了這個結局。」神外醫生說。
江陵一臉茫然。
他怎麽也沒想到,一個硬膜外出血,竟然會奪去了陳凱的性命。由於大腦有硬腦膜保護,所以硬腦膜以外的出血一般不會波及大腦組織本身,所以多數情況下手術清除了血腫就好了,不至於致命。但沒想到陳凱還有遲發性的硬膜下血腫,硬腦膜以下就是腦組織了,兇險度高了許多。
他開始懊惱,問華武星,如果昨晚他不同意吳水插隊,執意先給陳凱做頭顱CT,早幾分鐘將陳凱送入手術室,情況會不會得到改善。
華武星說:「他那麽嚴重,早幾分鐘晚幾分鐘不會有什麽區別。別多想,這事不怪你。」
話雖如此,華武星也還是恨得牙癢癢。
心有不甘。
睡意全無。一看鬧鐘,已經六點半了。
掛了江陵的電話,華武星披上白大褂,快速走向病房。
吳水已經醒過來了,精神還不錯,此時在吃粥。心包引流管已經沒有血液引出了,看來沒有活動性出血了。而且心電監護顯示生命體征一切穩定。
華武星黑著臉,說:「恢復得不錯啊,還吃起了早餐。」
吳水停了下來,說:「感謝華醫生的救命之恩,護士都告訴我了,昨晚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現在可能就在太平間了。真的非常感謝你,等我恢復後,一定要請你吃頓大餐。」
「對,你還能舒舒服服地躺在這裏,那個司機,陳凱,他就沒你這麽好運了,他現在已經躺在太平間了。」
「什麽意思?」吳水不理解。
「就是那個原本要先送去做CT後來被你粗暴插隊的病人,那個司機,還記得吧?他死了!」
華武星一字一句告訴吳水。
吳水聽到這個訊息後,有些緊張。但很快他又想掩蓋自己的緊張,說:「他死了,好像跟我也沒什麽關系吧。」
「對,沒什麽關系,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訊息而已。不過,嗯,他如果早一點做CT,早一點送上手術台,或許就能跟你一樣吃早餐了。」華武星瞪著吳水,吳水忍不住一陣寒戰。
「還有,如果是你女朋友開車,而不是你開車的話,他肯定也不會死掉。」
這句話,瞬間讓吳水臉色慘白。
…………
「知乎最會寫故事的醫生」李鴻政作品【有救】,聚焦急診室與ICU裏緊張刺激又奇葩怪誕的日常,走近普通人無法接觸的生死場。本文插圖來源: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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