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舅舅又來借錢了。
剛進家門就聽到婆婆在罵老公：「當初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兒子，連你舅借點錢，都拿不了主意，還得等你媳婦點頭，真是窩囊啊。」
她算準了我進門的時間，就以剛剛能讓我聽到的聲音把事情重點給羅列了出來，還不住的指桑罵槐，當然我就是那「槐」本槐。
我先開了口：「餓死我了，有飯吃嗎？忙了一天，累死了。」
倒水的功夫，婆婆端菜上桌，一看到黑黝黝的番茄炒蛋，我的餓勁兒都消散了幾分。
婆婆不會做飯，和她說了好幾次番茄炒蛋不要放老抽，次次不聽，不過她可不知道我在想番茄炒蛋的事兒，只怕正醞釀要怎麽拿下我呢。
「小瑞啊，趕緊先吃點，跑了一大天了。」一幅慈母形象。
別的不說，婆婆就是天生的戲子，那張臉，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看似聰明，可那股聰明勁兒能讓人一眼看出來，也就是看似聰明了。
墊了墊肚子，她開口了：「瑞啊，你舅做生意有10萬塊錢的缺口，你這外甥媳婦可得幫一把啊，都是一家人。」
我不動聲色：「媽，去年舅舅借的5萬塊錢還沒還吧，怎麽還借？我哪有錢啊？」
那張臉立刻晴轉陰：「那可是你親舅，但凡有一點辦法他也不會開口，沒錢也得想想辦法，不幫多幫少。」
我擰著眉心咬死了沒錢，任她把鍋碗瓢盆演奏出一曲「我不高興」，憋著沒回嘴。
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睡覺。
2
婆婆的軟肋是舅舅，舅舅憨實，卻是個妻管嚴，舅媽指哪兒他打哪兒。
剛結婚時，他差婆婆當說客借5萬，說好了最遲三個月還，我幹脆利索地把錢打了去，欠條都沒讓打，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五萬塊下去，水花也沒有起來一個，就不見了。
中間要了幾次，舅舅說舅媽管錢，舅媽卻說錢已經還給婆婆了，我又問婆婆，她卻打馬虎眼糊弄我。
這是我第一次吃婆婆的拎不清的虧，在她眼裏，親弟弟比兒媳婦親多了，我這個外來媳婦算什麽。
公公知道後，大發雷霆，彌留之際，背著她把家裏僅有的10萬存折交到了我手上，千叮萬囑楊波遇到舅舅的事一定要和我商量，不要一味聽婆婆的。
公公深知婆婆秉性，她的媽媽生了舅舅後大出血沒了，舅舅也算是她一手帶大的，一直以來，但凡舅舅要的，她想盡辦法的滿足。
即使成了家，她還把他當做沒斷奶的孩子，舅媽看準了這一點，拿捏著舅舅占了我們家不少便宜。
舅媽打得如意算盤，自己臉都不用露，錢就進袋了，這樣的虧也就婆婆吃的香，還吃了一次又一次。
對我來說，同一個地方我肯定不能摔兩回，明知肉包子打狗，有也不能借。
親戚間幫忙沒問題，但這種扶貧式救濟還是算了。
3
防住了東，防不住西，舅媽沒借到錢，隔了幾天，把孫子壯壯送到我家，說是和我兒子小方作伴玩幾天。
然後，幾天就變成了幾個月，不走了。
壯壯兩歲時表哥離了婚，從此就養在舅舅身邊。
他在家裏是要什麽給什麽，到了我家，依然不改，但凡小方拿的玩具，每次都要搶到手才作罷，不然就撒潑打滾。
倆孩子掐架，婆婆總向著壯壯，以至於兒子次次撅著小嘴找我抱屈。
婆婆遇事總先委屈自己的孩子，這讓我很不忿。我知她是可憐壯壯的身世，可這樣慣著無法無天的壯壯真的好嗎？婆婆不理。
於是，我常帶兒子單獨出門玩，但，只要壯壯看到，必定也要一起。
有一次，去遊樂場玩給兒子買了個飛機套裝，婆婆不樂意了，怎麽不給壯壯買個？真不懂事。
也是，兩個孩子嘛，不能顧此失彼，讓壯壯也挑了一個。
後來，給兒子買了一個牛聽聽，兒子特喜歡，總放床頭聽著睡覺，壯壯天天爭，婆婆又說，你就不會買兩個。
這東西看著小，也好幾百大洋，買一個我都得算很久，她嘴皮子一張，就得買倆，真當我薪金是大風刮來的，氣的我直皺眉頭。
這樣的事逐漸成為了常態，到最後買什麽都只能是雙份兒，一個月4000塊錢薪金很快就見了底。
平時我上班，她在家幫我帶兒子，現在有了壯壯，我一到家，就喊累，把倆孩子甩手給我，自己出門躲輕松，我一個人看倆孩子還得做飯。
我惱怒婆婆把熊孩子攬到自己身上，卻交給我帶，更惱怒舅媽不懂事，她朋友圈天天曬旅遊的照片，倒把孫子放到我家來上房揭瓦。
我讓盡快把壯壯送回去，婆婆嘴上說沒問題，壓根不行動。
4
這周一，老板臨時派我出差一星期。
第二天晚上，就接到老公緊急來電，說兒子燙傷了，我趕緊請假，當晚就趕回了家。
在醫院見到被紗布纏得嚴嚴實實的兒子，我的眼淚刷就掉下來了。
原來，壯壯見兒子拿著一把手槍玩，又像往常一樣上來就搶，兒子前面跑，壯壯後面追，倆人滿屋子亂跑，到了書房被一坨電線絆倒，電線連著桌子上的插銷，旁邊是一個熱水壺，剛燒了的熱水還沒來得及倒出來，就被這倆小子隨著電線拽下來了，滿壺的熱水撒了下來，兒子被潑了半個身子，壯壯在兒子後面，燙到了一只手。
婆婆看著我的臉色，第一次露出類似慚愧的神色。
我氣得七竅生煙：「媽，壯壯必須送回去，不然，我把小方帶走，以後你一次都別想再見了。」說完轉頭就走。
剛一回頭，卻看到鬼哭狼嚎地趕來的舅媽。
聽說壯壯被燙傷，她第一時間就來了醫院，沖到壯壯身邊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到了他手上：「壯壯啊，你手是咋的啦，是有人故意傷你的嗎，告訴奶奶，我給你做主。」
聽這話頭，怕不是來找事兒的吧，分明話中有話。
我冷眼旁觀，就見舅媽戲精上身，邊淌眼淚邊抽噎著：「可憐的壯壯啊，怎麽就遭了這份罪，姐，可是在你手裏傷的，那醫藥費你可都得拿了。」
婆婆臉上的表情煞是精彩，看她一臉震驚地望著舅媽，我很不厚道的有點暗爽，終於也讓她體會一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受，你盡心盡力對人家，人家舅媽不但不領情，還要給扣個鍋下來。
她黑著臉硬邦邦的回：「只要孩子沒事兒，醫藥費當然我出。」
舅媽聽到這話神色才緩和下來。
幫忙照顧了這麽久的孩子，到最後，一點功都沒有，全是過。
我知道她心裏憋屈，可孩子受傷也是事實，這口氣只能咽了。
5
當晚，我和婆婆去看壯壯。
舅媽意有所指：」孩子手受傷了，作業都沒法寫，給他報的輔導班也浪費了。」
我們都不吭聲，等著她繼續。
「我說姐，你就拿2萬營養費給孩子算了。」舅媽亮出了底牌。
婆婆的臉黑的像鍋底，像陰天下大雨的前奏。
舅媽皮笑肉不笑地繼續：「哎呀姐，你看壯壯是個沒媽的孩子，可不就得我們這些長輩疼著點嗎？2萬塊錢對你們家就是個小錢，再說了，這錢是給壯壯買營養品的，當然得買好的啦，小孩子正長身體，不能虧著啊，你說是不是。」
我能感覺到婆婆在努力把竄起來的火硬生生地往下壓，舅媽再說下去只怕她就要吐血了。
我不願和這樣的人多費口舌，這2萬，權當我們最後給這孩子盡的最後一份心意吧，我幹脆利索地說好。
她瞪了我一眼，怪我自作主張，又扭頭恨恨的開口：「去年你們借走了5萬，這還不算前些年你們從我手裏借走的，先說說什麽時候還吧？」
舅媽用唾沫打濕了前頭那撮劉海，然後抿到一旁：「姐，你可不能空口說白話，要不你拿出借條我瞅瞅。」
婆婆身體微微發顫，指著舅媽張嘴說不出話來，然後又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她從未讓舅舅寫過借條，上哪弄借條去。
一咬牙，她叉著腰扯開了喉嚨喊：「小林（舅舅小名），你給我出來，咱姊妹好好掰扯掰扯，算算總賬。」舅媽攔住連說人沒在家。
看這破罐破摔的架勢，我趕緊拉住，向舅媽提出了條件，壯壯以後一定要遠離我們家小方。
讓孩子遠離壞的榜樣，對我來說，這遠比2萬塊值錢多了，我只想盡快劃清界限，給兒子一塊成長的凈土。
余生很貴，千萬別和爛人纏結，我寧可花錢買安寧。
6
婆婆看我大方，她反倒不爽了，一路上陰著臉，也不搭理我。
到了家，只見她耷拉個臉皺著眉頭坐在那兒，一聲接一聲的嘆氣，每一聲都嘆得那叫一個山路十八彎，好像肚子裏的那點憋屈嘆嘆氣就能全嘆出來一樣，聽得我肝顫兒。
我就勸她，做事情不要只看眼前，把時間拉長了看，眼前的壞事不見得就是壞事。
她似乎回了神，聽我說完，「啪啪」先給自己了兩記耳光，忍不住哭了起來，邊哭邊把這些年給舅舅的救濟樁樁件件都說了出來，還拿出了一個小本，上面記著每一筆賬，看得我都驚呆了，不算我知道的5萬，這上邊加起來差不多15萬了。
她一邊咒罵著舅舅，一邊說起是怎麽把他帶大的，太難了，說是弟弟，比兒子也不錯哪裏去。
可今天這樁事突然讓她意識到，舅舅早已成家，在他心裏，自己的家比她這個姐姐重要多了，不然，怎麽會躲在樓上不敢出來見。
一旦過了心裏的這個關卡，之前我們勸過無數遍的東西，婆婆這會自己想通了。
小時候兩個人感情好不假，可長大後，姐弟間夾雜進來了太多人，很難好到像小時候那麽純粹，尤其是兩人各自有了家庭，重心都會有所轉移。
他們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可也擋不住這份親情慢慢地註入更多的東西，尤其是碰到了舅媽這個能豆，這份平衡被破壞得亂七八糟，單方面的付出註定會結束，只是時間早晚罷了。
在舅媽發現這份心意並充分利用起來時，舅舅沒有說過一句話，這才是讓婆婆最寒心的地方。
舅舅對她很好，可在舅媽面前，這份好就打了折扣。
舅媽讓怎麽做，他就照做，從未站到姐姐的角度想一下這麽做是否合適。
姐姐對弟弟初心不改，弟弟對姐姐卻早已做了選擇，這份過了期的親情已經變了味道。
舅舅本性不壞，但人心只有一顆，要分的人多了，只好有了排序，她早已被舅舅從第一的位置上拉了下來。
看婆婆哭得昏天暗地，我知道，她正在整理自己，從今天開始，她的感情排序必然會發生很大變化，伴隨著眼淚和傷心，舅舅在她心中第一的位置正慢慢滑落。
我安靜的坐在旁邊，聽著她慢慢低下去的哭聲，感受著她的內心，那裏早已天翻地覆。只有經過劇烈的掙紮，才能真正脫胎換骨。
婆婆不需要安慰，她心裏明鏡一樣敞亮，或許她也正在說服她自己。我只是在她要擤鼻涕時恰逢其時地把紙巾遞過去，做一個乖乖的隱形人，等著她自己消化掉一切。
向後退一步，這是留給姐弟倆最後的尊嚴。
從此，我將見到一個煥然一新的婆婆。
在這個婆婆的心裏，舅舅變成了親戚。
親戚之間，保留一些界限感，距離才會產生美，不然到最後，可能連親戚都沒得做，反目成仇的也多了，婆婆活了一輩子，臨老了，活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