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美食

洪愛珠:毛蟹瑣記

2023-12-27美食
在吃毛蟹這件事上,這一家人技藝高超,酣暢淋漓。
深秋之後,想起吃蟹。念及吃蟹,就是外公式的吃蟹。
近年,台灣也吃起大閘蟹。不過我的外公不曾嘗過,他在生時,每至秋天,便親自買蟹,邀三代家人聚著吃。台灣多的是海蟹,如花蟹、三點蟹、石蟳,體碩肉豐,外公也不特別喜歡。他愛吃的蟹,是本產的青毛蟹。
青毛蟹與大閘蟹是近親,都是淡水蟹,體型小,主要吃膏卵香氣,不重吃肉。大閘蟹學名是中華絨螯蟹,青毛蟹則有兩種,台灣扁絨螯蟹或日本絨螯蟹。我們只稱「毛蟹」。
毛蟹如今少見,因全是野生,無法人工飼養。它極敏感於環境,必得生存在清潔低溫的溪流裏,一遇工業廢水就活不成。此外,毛蟹得到鹹淡水交界的河川出海口產卵,亦即從河流到海,沿途不能有大汙染,且棲地不能過度水泥化。這在過去農村社會不成問題,今日情況已不同。
市面毛蟹大減,識得吃的人也少。偶爾遇上,價格翻了幾倍,不遜於漂洋過海的大閘蟹。
外公吃毛蟹的習慣,在他那輩人不算罕見。因早年毛蟹多,甚至不花錢。
老家靠近淡水河出海口。深秋,成群毛蟹至出海口產卵,遇漲潮或豪雨,海水倒灌,合院前田渠,即有大批毛蟹和俗稱青蚶仔的河口泥蟹出沒。當時還是小孩子的幾個舅舅,徒手抓蟹,或以蘿蔔乾釣,輕易能收獲一簍子。小孩也有鬥輸的時候,不小心給蟹鉗住了,使勁才能甩開,傷口不大,十分銳痛。
20世紀80年代,為解水災,政府征收民地築起疏洪道。老家合院拆除,大片良田先因土壤鹽化而廢耕,後來消失,鄰村集體搬遷。我莊此後離河離農。既無稻田溪流,自然也無蟹。
直到上世紀末,家裏依舊年年吃蟹,只是改用買的。周末早上,晚輩駕車載著外公,到台北涼州街慈聖宮旁的「阿萬海產」挑蟹。阿萬是1958年開業的台菜海產老字號,如今依舊高朋滿座,僅不堪毛蟹逐年漲價,已停售多年。
或者往北海岸去。沿濱海公路到三芝石門一帶鄉道,路旁有小販若幹,自捕自銷。台灣毛蟹一般不綁繩,小販以四壁高深的膠桶裝蟹,任其在桶內自由橫行。外公偏愛吃母蟹,挑選時,先壓腿跟,必得結實。再看腹部,腹甲飽脹,則蟹黃豐盈。而公蟹之美,除了蟹膏,還有下腹裏一塊俗稱「肥豬肉」的膠凍,腴潤非常。
家裏人多,外公出手,便是數十只蟹。蟹一買得,即刻回家。回程車內,全是毛蟹在袋裏搔搔的細響。
負責清潔毛蟹的,是舅舅們。先一股腦倒進浴缸,反復沖洗,再倒幾瓶米酒,使蟹昏醉。我幼小時,還不識毛蟹美味,只知驚怖。各位試想,開啟浴室,一浴缸裏滿是醉酒的毛蟹步履癲亂,畫面青綠詭譎,大衛·林奇電影似的。因此每逢吃蟹日,就得忍著少上廁所。我見過毛蟹翻出浴缸,一路爬到腳邊,嚇得跳上舅舅背上不肯下來。我家的吃蟹史上,還有過幾只蟹,逃出浴室未被發現,藏身櫥櫃縫隙。翌日,再悠悠晃出來。
外公烹毛蟹的方法,是水煮,而非常見的清蒸。
以商用熬高湯的那種巨型湯鍋,倒米酒若幹瓶,再下白米醋若幹瓶,比例從來只以目測。老姜拍裂。蒜瓣帶膜衣,粗略拍開。姜蒜得用上一臉盆,投入酒醋之中。
一切就緒,將毛蟹一口氣入鍋。旋即加蓋,雙手壓緊,以防毛蟹將鍋蓋掀了。
煮蟹得從冷鍋細火開始,否則蟹腳俱斷。文火約二十分鐘,液體開始滾沸,毛蟹逐漸轉紅。此時不上蓋,校大火,使酒醋水大沸,下鹽,慢慢熬幹。那股毛蟹的異香,便開始蒸上屋梁,霧氣裏混有蟹殼,酒與醋,老姜與蒜的氣味。飯畢三日,廚房還有余味。若在現代集合式住宅裏烹調,煙霧感應器都能觸響。
此法費時,為的是毛蟹必須徹底熟透。一方面是舊時代的衛生考量,第二方面,亦有獨門風味。因為外公多挑母蟹,烹煮過程,少許蟹黃融進湯汁,呈金黃色。酒與醋經熬煮而揮發,漸轉甘潤。以此煮出的熟蟹,味甚香濃。
我在新北市雙溪的「毛蟹盛/阿娟小吃」嘗過類似做法。不過小吃店改用黑醋,酒醋用量也少,多以清水代替。蟹熟,又添大量白胡椒和醬油膏幹燒,醬味強過蟹味,究竟不是同一回事。
吃蟹當然佐酒。外公飲自釀荔枝酒,舅舅阿姨則是幹邑白蘭地。蘸料是白醋調進一絲糖,混點蒜末。
毛蟹是大人獨享。待蟹煮熟的時間,外婆快炒幾個菜,先上桌給成人墊墊胃,同時餵飽孫輩一群小孩,這幾道菜不必豐盛,因為螃蟹上桌,就無人舉筷。
坊間有一套數件的吃蟹工具,我家沒有,因全部成員都是徒手拆蟹的高手,且幾乎家規似的,一律吃得極幹凈。比如常人都曉得將毛蟹腹甲掰開,舍肺葉與蟹心,挑蟹肉吃。然我阿姨更將腹甲再細拆成兩片,取夾在其中的一層薄肉吃。
在吃毛蟹這件事上,這一家人技藝高超,集體創造過程,再酣暢淋漓地去享受。長輩仙去多年以後,舅舅阿姨們也步入初老,仍感情密密。聊起毛蟹,宛如老鄉。使我幾乎相信,當年創造這張餐桌的父母,必定做對了什麽。(洪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