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是最實誠可靠的,即便二三十年過去了,還能還原最初的味道。而觸發這一切,只需一碗母親親手做的「錦粉蛋」。
那年冬天,我感冒發高燒,胃口全無。正巧,家裏剛剛曬好了番薯粉,母親問:要不給你煮碗錦粉蛋?那是一碗飄著青菜香、升騰著熱氣的金棕色寬面。那次,我吃得滿頭大汗、酣暢淋漓,一覺之後,體溫竟神奇地恢復了正常。錦粉蛋對付高燒當然是歪打正著,但口感順滑,氤氳著溫情的鄉土氣息,深深烙刻在我的心間。此後,每年番薯收成季過後,母親總會用她靈巧的雙手帶我一遍又一遍復習這道人間至味。
在老家溫州澤雅,錦粉蛋是極具辨識度的小吃。錦粉蛋顧名思義,就是以錦粉和雞蛋為主要食材的面食。「錦粉」即番薯粉。澤雅山高多土產,番薯是其中一樣。番薯不易貯存,出土後很難挨過兩個月,但制成番薯粉則能經年不壞。於是,錦粉制作漸成傳統。將地道的番薯粉配上散養的本地雞所產的蛋,則賦予錦粉蛋別樣的鄉土味。
還住澤雅時,家裏幾乎每年都會制作番薯粉。精挑細選的番薯經洗凈、壓碎打漿,置於「炊巾」之上,淋上水,澱粉便透過「炊巾」順水而下,流進一個大稻桶,粗一點的顆粒則殘留在炊巾上。這些殘渣繼續被壓榨、水淋,如此迴圈反復,直至物盡其用。靜置七八個小時後,澱粉全部沈澱至桶底,水粉分離。將水舀去,可得一層厚厚的雪白凝脂,似豆腐,卻更白,像雪糕,卻更硬。成塊撈起,鋪展於番薯晾架上,敲碎成粉,西風吹、太陽曬,兩三天工夫,脫去多余的水分。天氣好的時候,家家戶戶幾乎都在曬錦粉,一排排晾架,密密匝匝,潔白無瑕,像是下過大雪後的雪被,在陽光下泛著耀眼奪目的光芒。此時的番薯,退去泥垢,洗盡鉛華,已然脫胎換骨。
母親做了幾十年錦粉蛋,對流程早就爛熟於心,無論是粉、水的比例還是煎面皮的火候拿捏得十分到位,攪拌從不用二次加水;煎面皮也不像山東煎餅那樣用耙子耙上一圈,而是直接倒入錦粉雞蛋液,拿起鍋左右前後稍稍顛簸,想讓它流向哪就到哪,每一滴都像經過馴化,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面皮不焦不硬,沒有一處夾生。切成條就可以作為小食,也可以再入湯水煮,出鍋後淋上澆頭,制成錦粉湯面。作為點睛,她偶爾也會加入蔥、蝦皮等佐料提鮮。多年來,關於家鄉的記憶隨著歲月的前行漸漸模糊,唯獨錦粉蛋的味道仿佛永遠被釘選在第一次品嘗它的那天。
十斤番薯一斤粉,如果單純從市場經濟的角度去衡量,是不劃算的,況且還凝結著長達幾個月的辛勞。但總有一些情感難以用劃算與否來衡量。當我們負重前行,包袱越來越沈,不得不選擇放棄的時候,最先拋棄的是那些無足輕重的,而真正難以割舍的總會留到最後。如是,則錦粉蛋便是歲月提煉後的精華。(文/章忠建 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