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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實無華的孔祥瑛女士

2023-12-09歷史

父親(趙儷生,著名歷史學家)生前和我們聊起清華園歲月時,曾提到班上僅三名女生,有兩位後來很出眾:一位是大名鼎鼎的文化官員、【思痛錄】的作者韋君宜;另一位就是著名「三錢」之一錢偉長的夫人孔祥瑛女士。孔女士是由天津南開女中考入清華的,祖籍山東,孔子第七十五代傳人,少年時就辦過刊物,是位教養頗佳、才具不低的知識女性,1949年後一直任清華附中的校長。錢偉長被打成右派後,禍及家人。孔女士不再擔任校長之職,避開了自己敏感的中文專業,而去教一門無法「信口雌黃」的課程——地理,此舉甚明智。兒子錢元凱雖是當時清華附中品學兼優的尖子生,也因其父之故不被錄取。細想家中既有中文造詣頗深的母親,又有數學泰鬥般的父親,他不出家門即可深造,那一紙文憑不要也罷。

錢偉長給與夫人孔祥瑛

20世紀八九十年代,孔女士陪夫君數度到西北考察。她只是個陪員,沒什麽硬場面一定需要周旋,於是經常溜號到我家私訪,尋她的老同學——我的父親趙儷生敘敘舊日的同窗之誼。

老同學一見面,那種快樂自然沒法說,仿佛又回到了20世紀30年代的清華園,坐在一起掰著手指清點他們班同學的境況,在自家屋中描摹人物,點評優劣,可是件無須防範、不用顧忌、蠻有樂趣的事,比官方報道出來的要生動許多,更加活靈活現。由於父親偏居邊陲,自然是孔女士知道得多,父親了解得少。當然,他們也彼此開涮,相互「揭短」,熱鬧得讓你感覺不到這是兩位耄耋之年的老人。

錢偉長的夫人孔祥瑛

他們在細數清華十級老同學的去向後,開起了玩笑。孔女士對母親說:「趙甡可是當年清華園的美男子,有名的調皮蛋。」父親調侃:「既然我是清華園的美男子,你怎麽嫁給錢偉長,沒嫁給我呀?」孔女士一下笑翻了,沖我母親說:「到老沒正形!當年他是我們班上最小最小的小弟弟,他那會兒子還是個小孩子,啥都不懂呢!」父親不服:「誰說我不懂,xx見天趴在宿舍裏給你寫情書,打發我給你傳遞,到現在我還能給你背上兩段。」於是搖頭晃腦、咬文嚼字地背了起來,活脫脫把一個酸腐文人模仿得惟妙惟肖。孔女士更是笑得一塌糊塗。

正說到興頭上,錢偉長的電話來了:「你怎麽還不回來,大家等著你開飯呢!」父親趕緊催客:「錢學長不耐煩了,你還是趕緊過去吧。按說咱們老同學難得一聚,怎麽地也得為老大姐設宴接風洗塵,怎奈今兒個我家吃的是莊戶飯,太寒磣,實在拿不出手來。你還是去寧臥莊赴大宴去吧。」已經走到門口的孔女士一聽父親這番話,停了腳步,返了回來:「哦,要真是頓

莊戶飯,我還不走了呢。」進屋裏打電話:「你們自個吃吧,別等我了。我在趙甡家吃飯了。"

飯桌上,父親讓我們姐妹上桌陪客,沖孔女士講:「孔大姐,這就是我那位並不漂亮的夫人,這就是我那窩並不漂亮的女兒。」父親一直記住老同學背後的損詞,故意在此撂了出來。孔女士滿臉笑開了花,沖我們頻頻點頭:「蠻好,蠻好。」媽媽有幾分愧疚地沖孔女士講:「我家教不好,女兒個性都強,都有脾氣、所以一個個都沒出嫁。」孔女士拍著媽媽安慰道:「一樣的,一樣的,我家也是這種情況。」

1993年去北京出差,父親讓我給孔女士捎上他剛發行的一本著作。臨離北京的前一天,才去尋錢府。院裏都是獨幢琉璃瓦的中式建築,兩層,很是恢宏。警衛態度倒是十分平糊,根本沒有盤查身份來路。我告知要去錢家,他們指著不遠處的一幢樓:「就是那,不過老兩口不在。樓內管道年久失修,正在更換,安排他們去外地療養了。」「我從外地來,帶給他們的東西放在哪兒啊?」「他們家還有人,你敲他家門送進去不就行了。」沒費殊麽事,我就這麽進去了。

錢偉長和夫人孔祥瑛

開門的正是錢元凱。雖初次見面,已是久仰了,我從少年時就知道錢公子的故事。就是他的際遇,讓母親嚴禁我的二姐報考清華。這會兒,這個例證就這樣站在了我的面前。第一印象樸素平實,灰色夾克衫,與馬路上穿著工作服上班的職工沒啥兩樣。報上家門,立馬迎我人室。廳堂已如工地,木地板被掀開,挖了溝槽,家具擺得橫七豎八。他說明情況,拖了兩把 椅子,我們就在一片狼藉之中坐下來寒暄。

我們正交談間,蹦蹦跳跳進來一個看似只有十幾歲的小女孩,齊耳短發,學生裝,進來喊了一聲「爸爸」。錢元凱叫住女兒「叫姑姑」,孩子聽話地叫了。我一打量,父女倆的眉宇之間都有孔女士的模樣,於是開評:「你們倆長得都像你奶奶。」我沖小女孩說:「不過你不及你爸漂亮。」小女孩頓覺委屈,撅起嘴沖她爸問:「是嗎?」父親得意地白了女兒一眼:「那還用說。」我趕緊轉換話題:「上幾年級啦?」沒承想犯了更大的忌,小女孩的嘴又撅了起來。

當父親的趕快解釋:「在北師大中文系讀研究生。」天哪!人家已是「進士」,我還在當小孩逗呢,趕緊致歉。當我得知錢公子是照相機廠的總工程師時,取出自己的相機抱怨弄丟了鏡頭蓋。錢公子很隨意地說:「這有什麽關系,你把相機放下,三天後給你復制一個。」我很遺憾地說:「我是明天的火車票。」「那可來不及,你幹嗎一到北京不來找我啊?」雖初次相見,人家坦誠相待,根本沒把我當外人。

華燈初上,錢公子一直把我送到大街。這讓我想起樸實無華的孔祥瑛女士,一個大家閨秀,受了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著裝、言談、舉止得體自然,沒有絲毫的矯情、做作,從不虛偽地與人客套。這樣的母親能不教育出平民化的正派子孫嗎?

幾年後,孔女士在上海仙逝。家中收到自稱是孫女的短箋,我想就是那位研究生了,信寫得簡練而有感情。因為是寫給我父親的,我只瀏覽了一遍,大概內容是這樣的:擡頭的稱呼是「趙爺爺」,然後告知奶奶已於某年某月某日因病去世,您寄給奶奶的大作已收到,奶奶收到後始終放在枕邊,可以說這是奶奶生前讀到的最後一本書。短短百十個字,讀得我不勝唏噓。

就是這百十個字,卻表達出孔祥瑛女士與父親之間的那份同窗之誼、牽掛之情。

孔祥瑛是個高品位的知識女性,無論從哪個角度去觀察都讓人感到「舒服」。錢氏的世代書香底蘊,孔門家風的代代傳承結合後,養育出了不卑不亢、樸素無華的後代傳人。這樣的人家恐怕也不太多了吧。

·趙煙·

(【作家文摘】2015年總第1874期,摘自【老照片】第102輯,馮克力編,山東畫報出版社 2015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