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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書三國|曹氏建國:一統三國的書面外交戰

2024-01-13歷史
公元220年,中原大地前後經歷了三個年號,分別是東漢的建安二十五年、延康元年,以及曹魏的黃初元年。年號是帝王的標誌,也是一個王朝正朔的代表,三個年號之間的更叠背後,上演的正是曹丕代漢的政治劇目。
曹丕代漢,速度雖然不算慢,但實行起來並非易事。群臣透過一封又一封勸進文書論證了曹丕天命加身;漢獻帝用一封又一封禪位詔書解決了稱帝的程式正義問題,但還有一個血淋淋的現實不容忽視:天下並沒有一統。正如幾百年後司馬光強調的那樣:「茍不能使九州合為一統,皆有天子之名而無其實者也。」當時孫權、劉備尚割據著江東與益州,曹丕若在未統一天下前稱帝,自然會引發敵國的反對和天下人的質疑——這是「功業」層面的難題。
曹丕
後人知道,在之後的歷史行程中,曹魏自始至終沒有完成統一大業——最終合三國為一朝的,是晉武帝司馬炎。那麽,曹丕如何在分裂的情況下稱帝呢?盡管曹丕在令文中反復向群臣暗示「權、備尚存」「戎虜未滅」,但一眾勸進奏章、禪位詔書卻對此只字未提。這自然怨不得群臣——「天道深遠」可以附會穿鑿,天下三分卻是客觀事實,而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三足鼎立的格局也難以打破。站在黃初元年的洛陽向未來眺望,不難想像曹丕內心的躊躇:想要實作「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夢想,機會恐怕不多。
但歷史就是這般變化莫測,曹丕這個新晉皇帝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機會不僅來了,而且來得幹脆利落。
孫權稱藩:「虞舜舞幹戚」的政治訴求
就在曹操逝世的前一年,也就是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號稱「天下之腹」的荊州上演了一場著名戰役:襄樊之戰。這一戰沒有被列入三國時期的「三大戰役」,但它卻前承漢中之戰、後啟夷陵之戰,對天下局勢的影響力比之於「三大戰役」有過之而無不及。
建安二十四年,劉備在與曹操爭奪兩年後終於拿下漢中,勢力達到極盛。就在同一年,劉備派駐在荊州的名將關羽揮軍北伐,一路高歌猛進直逼曹操腹地,【三國誌】甚至不吝用「威震華夏」四個字來形容關羽。關羽攻勢最強時,曹操甚至萌生了遷都以避其鋒銳的念頭,所幸被司馬懿等人勸住。而後,局勢陡然變幻,孫權在向關羽請求聯姻不成且受辱的情況下,一邊向曹操上書稱臣,一邊派呂蒙偷襲了關羽在荊州的根據地,並迅速占領荊州,關羽在回援途中被孫權擒殺,一代武聖就此馬革裹屍。
當時的局勢雖是「三足鼎立」,但曹操的實力要大於孫權、劉備兩家實力之和。孫權偷襲荊州後,劉備立誓復仇,於章武元年(221年)親自率兵東征,「三大戰役」最後一役夷陵之戰爆發。劉備因為丟荊州失去了理智,但孫權卻保持了一個戰略家應有的清醒頭腦。為避免兩線作戰,孫權立刻向曹操上書勸進,這一伎倆當然騙不過曹操——曹操將孫權的來信示於群臣,譏諷道:「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邪。」而在曹丕稱帝後,孫權稱藩的低姿態則理所當然地讓踐位未久的曹丕龍顏大悅,新成立王朝太需要四方來朝以強化其合法性了。
面對孫權口是心非的稱藩,曹魏著名謀臣劉曄當即提出了借機一統天下的策略:「天下三分,中國十有其八。吳、蜀各保一州,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國之利也。今還自相攻,天亡之也,宜大興師,徑渡江襲之。蜀攻其外,我襲其內,吳之亡不出旬月矣。吳亡則蜀孤,若割吳之半以與蜀,蜀固不能久存,況蜀得其外,我得其內乎!」這段話的論述一針見血。劉曄認為,劉備與孫權力量弱小,若能結盟尚有存續的希望,如今自相攻伐,曹丕應當借劉備東征之時討伐孫權,孫權一個月內必亡。一旦孫權滅亡,劉備自然無法獨活,如此天下可定。然而,曹丕的回應卻是:「人稱臣降而伐之,疑天下欲來者心。」
劉曄
劉曄之論深得兵法之道,曹丕豈能不知?但在「權、備尚存」「戎虜未滅」的情況下,曹丕此時最大的心結依然是天命合法性不足,而孫權稱藩正是開啟這一心結的關鍵一步。透過戰爭平定天下,一切尚需從長計議;而只要答應眼下孫權的請求,江東便在形式上完成統一,這對於剛剛稱帝、底氣不足的曹丕來說,是很難拒絕的誘惑。從軍事角度來看,孫權稱藩不過是一個並不高明的計策;但從政治角度來看,這一事件對漢魏禪代無疑有著一定的助推力。
考慮到這一層,便能理解為什麽曹丕會痛快接受孫權拋來的橄欖枝。對此,曹丕曾作一篇【太宗論】,將這一心思解釋得通透:
昔有苗不賓,重華舞以幹戚,尉佗稱帝,孝文撫以恩德,吳王不朝,錫之幾杖以撫其意,而天下賴安……
這幾句分別參照了舜、漢文帝不透過征伐而降服有苗、趙佗、吳王劉濞的典故來解釋自己不願意發兵伐吳的理由。當然這裏不免有粉飾之嫌,因為劉曄之論終究流於理論,而從實操層面來看,征服吳蜀並非易事。早在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曹操南征時,傅幹便曾上過一道【諫曹公南征】,細數非戰之策:「明公(曹操)用武攘之,十平其九,今未承王命者,吳與蜀也。吳有長江之險,蜀有崇山之阻,難以威服,易以德懷。……唯明公思虞舜舞幹戚之義,全威養德,以道制勝。」
孫權與劉備依憑長江崇山之險,即使如曹操這般的軍事大家也難以克復,更何況曹丕用兵遠不及其父,當然更希望敵人以禮來降,這就是傅幹強調的「思虞舜舞幹戚之義」。出於這一考慮,曹丕在接受孫權稱藩時立刻賜孫權九錫、冊封孫權之子孫登為東中郎將、封縣侯萬戶。黃初二年(221年)十一月,曹丕連下兩道【策命孫權九錫文】和【冊孫權太子登為東中郎封侯文】,立刻遣使送至江東。這兩份詔書的篇幅一長一短,實質性內容不多。【策命孫權九錫文】言:
……叔旦有夾輔之勛,太公有鷹揚之功,……朕以不德,承運革命,君臨萬國,秉統天機,思齊先代,坐而待旦。惟君天資忠亮,命世作佐,深睹歷數,達見廢興,遠遣行人,浮於潛漢。望風影附,抗疏稱藩,兼納纖絺南方之貢,普遣諸將來還本朝,忠肅內發,款誠外昭,信著金石,義蓋山河,朕甚嘉焉。……敬敷訓典,以服朕命,以勖相中國家,永終爾顯烈。
叔旦指周公,太公指姜子牙,曹丕封孫權為吳王,希望其能如周公、姜子牙輔佐周王一樣輔佐他。「朕以不德,承運革命」一句,則是再次重申自身的天命正統。「惟君天資忠亮,命世作佐」一句,是對孫權稱藩的嘉獎,而「敬敷訓典」一句,則是提醒孫權稱藩後應當肩負的責任。
曹丕派邢貞將【策命孫權九錫文】送到江東,邢貞態度踞傲,立刻激怒了江東群臣。【三國誌】記載了「張昭既怒,而(徐)盛忿憤」的場景,可見連赤壁之戰時強烈主和的張昭,此時都無法忍受自己的主公稱臣了,真是時也勢也。邢貞見情景如此,也不得不感嘆:「江東將相如此,非久下人者也。」孫權是如何安撫臣僚的呢?他說:「昔沛公(劉邦)亦受項羽封為漢王,蓋時宜耳,復何損邪?」意思是劉邦也曾受項羽之封,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歷史上,劉邦最終消滅項羽建立了漢朝,孫權飲馬許洛之誌,慨然於心。
【冊孫權太子登為東中郎封侯文】的內容亦無甚特別,有意思的是文中參照了孫鹹的典故:
……由漢光武受命,李氏為輔,王梁孫鹹,並見符緯也。斯乃皇天啟佑大魏,永令孫氏仍世為佐。其以登為東中郎將,封縣侯萬戶。昔周嘉公旦,祚流七胤;漢禮蕭何,一門十侯。今孫將軍亦當如斯……
漢光武帝極信讖緯之學,曾在讖文中讀到「孫鹹征狄」四字,於是提拔了一個名叫孫鹹的人為平狄將軍,行大司馬事。文中的王梁同樣如此:漢光武帝在【赤伏符】讀到「王梁主衛作玄武」,便將王梁提拔成大司空。同樣迷信讖緯之學的曹丕在此頗有以漢光武帝自居的意味,但參照孫鹹的典故來勉勵孫權、孫登父子,發「令孫氏仍世為佐」「今孫將軍亦當如斯」之言,終究令人忍俊不禁。
【策命孫權九錫文】寫得中規中矩,其意圖其實早在曹丕回復劉曄時就已挑明:「疑天下欲來者心」。毫無疑問,除卻遼東那個不成氣候的公孫淵,曹丕距離天下一統只剩下孫權、劉備兩個勢力,如今孫權已經主動稱藩,還有誰是「欲來者」?還有誰配當這個「欲來者」?當然只剩下劉備集團。曹丕的軍事才能雖然無法企及其父曹操,但自然看得出孫權並非池中之物;在這種情況下,還要接受孫權稱藩,並試圖透過對孫權的優待引導劉備來降,或許說明曹丕內心未必一定要在實質上征服吳蜀——先透過羈縻吳蜀的方式建立一個不那麽集權的封建制王朝,應該也是不錯的選擇。劉備若能效仿孫權稱藩,曹魏便在形式上完成了「君臨萬國,秉統天機」的政治任務,至少能先解決當下曹魏天命不夠充分的難題。只要劉備來降,哪怕日後復反,那也有了叛逆之名,屆時平叛,可謂師出有名、名正言順。
寄命交州:孫權的卑辭上書與毅然改元
孫權、劉備都是梟雄英主,但曹丕的如意算盤未必沒有實作的可能。劉備實力弱於孫權,無論在夷陵之戰中險勝或失敗(以當時的情況而言,劉備大勝的可能性極低),都將大傷元氣。屆時曹丕若揮師南征,劉備在難以抵抗的情況下,稱藩將會是一個具有可能性的選擇。而一旦這個可能性成真,曹丕透過羈縻吳蜀實作一統天下的目的就算達成。以蜀漢為正統的史學家或許會提出,劉備是以曹丕篡漢為理由立國的,一旦認可了曹丕,豈不危及自己的合法性?
其實這真是「看三國掉淚,為古人擔憂」。如果蜀漢的政治局勢已經惡化到不稱藩即亡國的地位,兩全的理由自然會被構想出來。比如,劉備稱帝時益州傳言漢獻帝已駕崩(這個謠言很可能就是劉備本人炮製的),並像模像樣地定下了「漢湣帝」這個謚號,結果到頭來發現這是一場「誤會」——曹丕是從漢獻帝手中合法接過皇位的,那劉備作為漢臣承認先帝的禪位豈不是順理成章?退一步而言,日後孫權稱帝時,蜀漢既沒有放棄天下共主的地位,又同時認可了孫權帝位的合法性,這一自相矛盾的妥協也並沒有動搖國本。
孫權
曹丕當然不會不知道孫權的野心,於是在封孫權為吳王時,一方面要求孫權將孫登作為質子送至洛陽,另一方面要求孫權進貢象牙、犀角、孔雀、翡翠等珍玩。對於後者,孫權看得很輕,認為「彼所求者,於我瓦石耳,孤何惜焉」,對於曹丕的予取予求,無不答應。但對遣送質子一事,因事關國本,孫權便表面允諾,實則找盡各種理由推脫了。夷陵之戰後,孫權立刻遣使向曹丕稟報戰績並邀功請賞。這同樣是一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計策,但曹丕既然已經是孫權名義上的主公,自然也要接招,於是在黃初三年(222年)下了一道【詔答吳王】,要求孫權「勉建方略,務全獨克」,責令其消滅劉備。其實除曹丕外,曹魏朝廷上下一致認為孫權必叛,「三公」司徒華歆、司空王朗、太尉鐘繇聯名上奏,羅列了孫權十五條罪狀,希望曹丕罷免孫權官位、削去孫權封土,否則便移兵進討。華歆等人所料不錯:孫權向曹丕稱臣是為了避免兩線作戰,如今劉備已被擊潰,曹魏又成了最大的敵人,孫權如何會聽命繼續進攻蜀漢呢?
很快,孫權便親筆寫了一封【與劉備箋】,向蜀漢求和。這封信由諸葛亮之兄諸葛瑾呈送,姿態同樣很低:
……試為陛下論其輕重,及其大小。陛下若抑威損忿,暫省瑾言者,計可立決,不復咨之於群後也。陛下以關羽之親何如先帝?荊州大小孰與海內?俱應仇疾,誰當先後?若審此數,易如反掌。
孫權在襲殺關羽之後,反過來勸劉備不要因為顧及關羽這一小仇,而忘記了曹丕篡漢這一大仇,頗有慷他人之慨的「風範」,劉備心中的憤恨不難想象。不過在這封信中,孫權首次稱呼劉備為「陛下」,這是孫權承認蜀漢政治合法性之始。之前為了聯魏拒蜀,孫權可以承認曹丕為帝;此時為了聯蜀抗魏,孫權同樣可以承認劉備為帝,作為政治家的孫權無疑是能屈能伸的。
蜀漢的威脅解決後,孫權對曹丕便「禮敬轉廢」了。為此曹丕極力催促孫權送質子,卻只換來孫權極力的搪塞推脫。憤怒之余,曹丕於黃初三年(222年)一邊兵臨長江,一邊寫了一封【又報吳主孫權】責備孫權,言辭激烈:
……朕之與君,大義已定,豈樂勞師遠臨江漢?……即日下詔,敕諸軍但深溝高壘,不得妄進。若君必效忠節,以解疑議,登身朝到,夕召兵還。此言之誠,有如大江!
這封信寫得性情:你孫權都已經認我為君主了,難道我曹丕願意興師動眾去討伐嗎?孫權若早晨將孫登送到,曹丕傍晚就將大軍召回。孫權當然沒有將孫登作為質子送上,而是繼續發揚其政治家風格,寫了一封【卑辭上魏文帝書】:
求自改厲,若罪在難除,必不見置,當奉還土地民人,乞寄命交州,以終余年。
的確,這份上書言辭極為卑微。孫權提出,如果曹丕還要降罪於他,他願意奉還土地和人口,去交州度過余生。當然,書面上的卑微和事實上的強硬完全可以並存,同年,孫權毅然改元黃武——雖然沒有建國稱帝,但這也意味著孫權不再奉曹魏為正朔了。
政治家之間的戰爭與軍事家不同。只要孫權不稱帝,曹丕就可以假裝孫權還是自己的藩王,維持其已經完成了統一江東這一形式上的功業。對於自保有余的孫權,曹丕軟硬兼施也無法再進一步,但對於剛剛受到重創的蜀漢呢?
這可以討論。
書信外交:王朗的攻心與諸葛亮的反制
夷陵之戰後的第二年,也即蜀漢章武三年(223年),劉備新喪、劉禪即位。蜀漢立國未久,作為主心骨的開國君主便駕崩,數郡立刻造反,蜀漢陷入了不小的動蕩。曹丕見狀,立刻授意華歆、王朗、陳群、許芝等重臣名儒致書於諸葛亮等大臣,「陳天命人事,欲使舉國稱籓」。這其中,以王朗寫給許靖的三封【與許文休書】最為著名。
王朗
王朗,正是【三國演義】中被諸葛亮罵死在兩軍陣前的那個王朗。其實歷史上的王朗是當時一流的經學大家,一生可謂著作等身、名動八表,絕非【三國演義】中的跳梁小醜可以相提並論。許靖同樣是當世耆儒,其地位在蜀漢非同小可——劉備進位漢中王、蜀漢皇帝時,聯名勸進的群臣中許靖不是第一便是第二,其排名比諸葛亮還靠前。許靖地位之重,還和他年輕時曾與從弟許劭共同組織月旦評有關,劉備入蜀後,雖然未重用許靖,但依然封以高官厚祿。
寫信之人和收信之人均為當時頂尖大儒,【與許文休書】的份量可想而知。
訊息平安,甚善甚善。豈意脫別三十余年而無相見之緣乎!詩人比一日之別於歲月,豈況悠悠歷累紀之年者哉!自與子別,若沒而復浮,若絕而復連者數矣。而今而後,居升平之京師,攀附於飛龍之聖主。儕輩略盡,幸得老與足下並為遺種之叟,而相去數千裏。……是時侍宿武皇帝於江陵劉景升聽事之上,共論道足下,至於通夜不寐,拳拳饑渴,誠無已也。自天子在東宮,及即位之後,每會群賢論天下髦雋之見在者。……每敘足下,以為謀首……(【與許文休書】之一)
……豈自意得於老耄之齒,正值天命受於聖主之會,親見三讓之弘辭,觀眾瑞之總集,睹升堂穆穆之盛禮,瞻燔燎焜曜之青煙。於時忽自以為處唐虞之運,際於紫微之天庭也。徒慨不得攜子之手,共列於世有二子之數,以聽有唐欽哉之命也。……吾宜退身以避子位也。茍得避子以竊讓名,然後綬帶委質,遊談於平勃之間,與子共陳往時避地之艱辛,樂酒酣燕,高談大噱,亦足遺憂而忘老……(【與許文休書】之二)
……皇帝既深悼劉將軍之早世,又湣其孤之不易,又惜使足下孔明等士人氣類之徒,遂沈溺於羌夷異種之間,永與華夏乖絕,而無朝聘中國之期緣,瞻睎故土桑梓之望也。……昔伊尹去夏而就殷,陳平違楚而歸漢,猶曜德於阿衡,著功於宰相。若足下能弼人之遺孤,定人之猶豫,去非常之偽號,事受命之大魏,客主兼不世之榮名,上下蒙不朽之常耀,功與事並,聲與勛著,考績效足以超越伊呂矣……(【與許文休書】之三)
這三封信固然文情並茂、感人肺腑,但在特殊的局勢下,它們無法回避外交文書的實質,因而暗藏攻勢。第一封信中,王朗主打「感情牌」,從老友敘舊開始,漸漸將話題轉到魏朝君主對許靖的欣賞上:曹操在江陵時便對您賞識有加,如今曹丕更是對您大加推崇。第二封信,王朗將話題轉到漢魏禪代,認為曹丕代漢是罕有的盛事,如今天下在曹丕的領導下正處於堯舜般的盛世圖景中。王朗繼而自謙說如果許靖來降,王朗將退位讓賢,繼而遨遊四海、談笑鴻儒,而這本身也能成全王朗讓賢的美名。第三封信,筆鋒略轉淩厲,先是申明了蜀漢立國於羌夷之地的事實,再對許靖身處與中原隔絕的「異種之間」深表同情,最後提出其向曹魏效力、立不朽功勛的建議。王朗不愧為文章大家,這幾封信句句都是勸降而字字不提勸降,筆力老道體面。
曹丕的意圖很明顯,透過這場紙面上的外交戰,即使不能令諸葛亮「舉國稱籓」,至少也要策反幾位蜀漢重臣,進而實作羈縻吳蜀的戰略目標。只是,曹丕低估了諸葛亮的決心。很快,諸葛亮釋出了【正議】,痛斥曹氏篡漢的罪行,言語犀利,字字如刀:
……據道討淫,不在眾寡。及至孟德,以其譎勝之力,舉數十萬之師,救張郃於陽平,勢窮慮悔,僅能自脫,辱其鋒銳之眾,遂喪漢中之地,深知神器不可妄獲,旋還未至,感毒而死。子桓淫逸,繼之以篡。縱使二三子多逞蘇、張詭靡之說,奉進驩兜滔天之辭,欲以誣毀唐帝,諷解禹、稷,所謂徒喪文藻煩勞翰墨者矣……
外交戰重在攻心,對於曹丕而言,不勝即是敗。諸葛亮的【正議】傳遍中原之時,也正是曹丕試圖透過外交文書不戰而一統天下的夢想破滅之日。後人們已經習慣了三足鼎立的歷史線條,當然會覺得曹丕這場「紙面戰爭」打得有些異想天開——但若能設身處地為曹丕著想,便不難發現這一切背後都有著統一且自洽的政治邏輯,那就是透過羈縻吳蜀這一外交手段,實作政治層面而非軍事層面的一統江山。假設劉禪、諸葛亮能如孫權一樣稱藩,哪怕只有一天,那在這一天的短暫歲月中,魏朝也將成為實至名歸的大一統王朝。
或許對於曹丕來說,這樣的結局也已經足夠。
漢魏禪代一事,無論從新晉皇帝的天命論證這一實質角度,還是從勸進禪位這一程式角度而言,都堪稱全面充分,但在統一大業未竟的現實面前,曹丕的內心終究有些底氣不足。當然,這並非曹丕一人的困惑:劉備於成都稱帝,臣僚費詩便以「未出門庭,便欲自立」為由勸誡。劉備駕崩後,益州豪族雍闿立刻造反,理由依然是「蓋聞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天下鼎立,正朔有三,是以遠人惶惑,不知所歸也」。天空容不下二個太陽,九州也容不下三個帝王,不能一統天下,「皇帝」二字終究是有些自占身份。
曹魏黃初七年(226年),曹丕駕崩,年僅四十。這位開創曹魏的魏文帝,終其一生既沒能在軍事層面征服吳蜀,也未能從政治層面羈縻吳蜀。曹丕從曹操手中接下了「中國十有其八」的江山,又將這份土地原封不動地交給了他的兒子、魏明帝曹睿。他的子嗣能奮二世余烈,完成統一大業嗎?
保有「小國之利」的孫權和諸葛亮不會再輕易給敵人以機會。劉備駕崩後不久,諸葛亮便派使臣鄧芝面見孫權,試圖推進吳蜀聯盟。蜀漢建興六年、孫吳黃龍元年(229年),孫權稱帝。諸葛亮力排眾議,不僅派遣使者慶祝孫權登基,更進一步與孫權簽訂了【中分天下盟文】,約定雙方以函谷關為界,透過外交方式在紙面上盡數瓜分了曹魏的土地。
曹丕處心積慮挑起的外交戰爭,最終被孫權和諸葛亮的另一場外交戰爭所吞滅——三個國家的疆界沒有因此出現一絲一毫的變化,這既是政治家的深邃之處,也是政治家的可笑之處。但是,這一切都不會改變漢魏禪代的事實,作為曹魏王朝的開創者,曹丕魂歸九泉後,應當也無愧於曹操「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的期許了。
大約的確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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