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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宋人長編體當代史的崛起

2023-12-18歷史

宋代是中國史學的輝煌時代,其顯著標誌之一就是當代史或者說本朝史的成功撰述。兩宋統治者特別重視修當代史,「訂正舊史,以明國論」,[1]數目繁多的諸帝【實錄】、國史,即分別為當代編年體和紀傳體史書。但是,宋人當代史中水平最高,流傳至今且影響最大的,則是私人所撰三部長編體書。宋人當代史撰述的成功,與長編體這種新體裁關系最大。

司馬光創制了長編法。但在司馬光那裏,長編法僅僅是一個編纂程式,其長編也只是對原始資料進行初步整理和加工的編年史初稿,需要作最後的刪修定稿,方可成就規範的編年史。[2]到了南宋,李燾、李心傳、徐夢莘等,則有意識地將長編法獨立出來,使之從一種操作方法,修史的一個環節,卓然而為獨立的史書體裁——長編體,成就了【續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以下簡稱【要錄】)、【三朝北盟會編】(以下簡稱【會編】)三部長編體當代史名著。過去,人們認為長編體史書是未遑定稿之作,缺乏從長編到刪修定稿這一關鍵環節。這顯然沒有體察長編體史家的著述宗旨,沒有深入研究這些史書的體例。我們認為,長編體在歷史編纂學上的嘗試、實踐乃至最後確立,與宋代特有的社會歷史環境和時代精神有著密切關聯。當然,歷史學自身的發展,也激發了表述方式的更新和創造。

一、當代社會歷史的沈痛刺激

趙宋立國,經歷了從強到弱以至於亡國這樣一個歷史劇變。整個北宋,一直面臨著與生俱來的內憂外患。改革與守成的鬥爭、「變」與「不變」的沖突,起碼從真、仁二世,便成為籠罩於政壇,波及士林的最大政治命題。到了南宋,則又一直陷於抗戰或議和的痛苦抉擇中。嚴酷的政治鬥爭,嚴峻的社會現實,深深地纏繞著知識分子。這個時代的史學家,背負著過於沈重的心理負擔和社會責任。尤其,靖康亡國這段趙宋王朝沈痛辛酸的災難史,更使史學家首先陷於兩難處境。他們不願相信和接受這殘酷的一幕,但又無法規避這實實在在的歷史和現實。朱熹曾有過這樣一段話:

今看著徽宗朝事,更無一著下得是。古之大國之君猶有一二著下得是,而大勢不可支吾。那時更無一小著下得是,使無虜人之猖獗,亦不能安。以當時之勢,不知有伊、呂之才,能轉得否?恐也不可轉。嘗試思之,無著可下手。……每讀其書(【徽宗實錄】),看得人頭痛,更無一版有一件可做得應節拍。[3]是的,歷史有時確令人「頭痛」,更何況是宋室的災難史呢!但否定並不等於研究。問題的關鍵是要忍痛研究,檢討歷史,為中興趙宋得出現實對策。面對這個巨大的課題,南宋士大夫以強烈的憂患意識,從不同側面進行了反思:哲學家們去思考、重構他們認為的根本命題,去理會理學;政治家們去探索抗戰立國以至中興的現實國策;文學家們在詩文中喊出愛國的主題,等等。

處在這一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史學家則走著另一條路。「通古今之變」的傳統使他們更為深邃,何況這個「古」對他們來講,正是自己的當代史呢!他們有觀照社會歷史,觀照現實的獨特角度,冷靜而又激情滿懷,滿腔的歷史精神不時迸發。試看研究靖康史的專著,僅其書名,亦令數百年後的讀者激動而深思:【呻吟錄】、【孤臣泣血錄】、【靖康要盟錄】、【亂華錄】、【靖康建炎忠義錄】、【痛定錄】、【痛哭流涕編】、【靖康要錄】、【靖康錄】、【靖康遺錄】、【靖康余錄】等等。我們絲毫不覺得這些史書的作者在玩弄詞藻,反而感切到他們悲憤、仿徨、哀惋的心靈,感切到他們痛定思痛的感情激流。時代命運與歷史學本身的使命,促使他們將思考研究的物件聚焦於當代史。對他們來講,盡管最高統治者和權臣有種種禁令,如宋高宗趙構就聲色俱厲地宣稱「此(指研究靖康史事)尤為害事」,[4]支持秦檜嚴私史之禁,不讓歷史學家重提北宋亡國之恥。但是,有良知、有使命感的史家,並沒有視當代史為禁區,他們圍繞靖康國恥,痛心疾首地檢討本朝史,思考著國家的現狀和未來。

歷史學在這個時期顯示了趙宋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生機與魅力。北宋史尤其靖康之恥本身和它的刺激效應,成了史學家們關註當代史的契機。在這個群體中,李燾、徐夢莘、李心傳三位大家的史學意識和創新精神尤為突出。

李燾、徐夢莘二人直接經歷了南北宋之交的歷史災難。北宋敗亡、南宋動蕩、宋金矛盾激烈、現實形勢嚴峻,是他們共同的遭際。史載李燾「遭王國多難,慨然有誌馳驅。」[5]一介書生雖最終未能報效疆場,而亡國之恨卻刻在了心頭,實作人生價值的道路隨之作了調整,專力治史。象一切優秀史家一樣,他遵循著「厚今薄古」的精神,明確地規範自己的歷史研究「曷若取其近於時機而論之,取其失者而鑒之,則於謀謨為有補矣」。[6]他首先研究靖康亡國史,追念靖康變故,著【反正義】十四篇,內中「皆救時大務」[7],並作【四系錄】一書,記「女真、契丹起滅,自紹聖迄宣和、靖康,凡二十卷」,進而全力研究整個北宋史,寫成【長編】這部巨著。

徐夢莘也走了幾乎相同的道路。在【三朝北盟會編】自序中,他毫不掩飾地講:「嗚呼!靖康之禍,古未有也。夷狄之為中國患久矣,……是皆乘草昧、淩遲之時,未聞以全治盛際遭此易且酷也。」[8]同樣,是靖康亡國史使他痛心疾首,引發了他的著史宗旨,他要究其源、竟其因,從更大的歷史場面來研究當代史。

相對於李燾和徐夢莘,李心傳是位晚輩。這位下第之余絕意場屋的史臣後代,從少年時代即對史學有濃厚的興趣。在他看來,經世之學中沒有比史學更重要的了。他關註的是趙宋中興史,也即南宋的現代史。但中興之源也始於靖康,客觀上無從回避,於是在【要錄】中,他不惜破例為體,將筆端追觸至北宋的政和、宣和年間,他解釋說:

臣謹按:編年之體,不當追錄前書已載之事。今以金人和戰,帥府建立,皆中興已後事跡張本,故詳著之,以備其始末。[9]在李心傳看來,歷史並不遙遠,而是與現實膠著在一起的。於是靖康之恥也成為他研究當代史的觸發點。在使用有關靖康史的【欽宗實錄】以及【孤臣泣血錄】、【痛哭流涕編】等書時,他特別感嘆道:「蔡絳【國史後補】所謂‘國家破辱,皆在端成殿’,即指此也。」[10]又說:「此據【孤臣泣血錄】。【三國謀謨錄】亦有之,其進書序雲:‘編成此書,以代嘗膽之苦,庶幾會稽之恥未忘,東門之役必報。’今從之。」他一樣地對靖康之恥切憤於胸,感慨萬端,從而以靖康史為緣起,走入當代史的研究。

與同時代的其他歷史學家相比,李燾,徐夢莘,李心傳的偉大之處在於,他們沒有沈浸於國難國恥的苦楚之中,而是把冷峻的目光投得更遠,在整個趙宋歷史中探究歷史嬗變的奧妙,總結教訓,得出現實對策,將自己的報國熱情建立於理性思考之上,從而使自己的歷史研究真正有補於時。

於是,李燾痛感靖康之恥,去規劃他的北宋史巨著。在他的思考中,北宋從建國到靖康亡國,實是一個割不斷的整體。他第一個創造性地將長編法獨立為一種著史體例,明確指出其「篇帙或相倍蓰,則長編之體當然」,[11]從而寫出了960卷的長編體巨著【長編】。對於他的治史大旨而言,長編體的體制是非常適宜和恰當的。而徐夢莘則把筆端觸及境外,把靖康史放在宋遼金的大空間系統和南北宋交替的時間流中去審視,在縱橫交錯的時空中去總理歷史教訓。他也采用了編年體,而且是長編體,並盡量保存原始文獻以利他人和後人再度研究。【要錄】的作者李心傳,則把靖康史作為當代史研究的起點,從發展方向上作審視和總理,緊扣時代脈搏,對高宗一朝,即「中興始末」的軍國大政,表現出極大的關註,在治史中熔入了強烈的政治意向。他也有意識地選擇了長編體。

三位史學大家走的是相同的路。這就是,在社會歷史劇變的刺激下,把治史的方向規範於當代史,重視整個歷史的走向,關註其與現實的聯結點。另一方面,他們總結當代史,共同傾心於長編體,成就了各自的長編體巨著。

二、體裁選擇的客觀制約

幾乎沒有一個史學家不在當代史研究面前頗費躊躇。要刀刻汗青,要完成歷史的不朽,並從中實作史家的使命,必須投入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全部才智和理性。李燾、李心傳、徐夢莘都是以私人身份獨立修史的,這是一件相當艱難的事業。相對於史局的官方史家,他們面臨著更多的困難和不便。私人見聞的局限,資料收集的艱苦,處理不當,必然影響「直」、「信」宗旨的貫徹。更為棘手的是,如果不去圖解「欽定」標準,則必須作出自己獨立的判斷,對紛繁廣闊的社會歷史有總體把握。即,既要作歷史學家實錄當代歷史,又要當好社會病理學家,超越時代的迷障,冷靜地探求出歷史與現實的聯系,尋出基本的經驗教訓,完成「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責任。這其中,有太多的問題使他們難以輕松。因為他們面對的是本朝史。

首先,他們不可回避現實政治的敏感性。

歷史學與政治有著不解之緣。修史作為現實政治的組成部份,往往濃縮了政治鬥爭的全部。兩宋政壇上,頻繁、激烈、嚴酷的黨爭,客觀上給史學家研究當代史布下層層障礙。不同派系的子孫、門生故吏,散處於現實政壇的各個角落,甚至和史學家同期共事,這不能不影響和左右著修史工作。他們中的一部份人,甚至把持著資料的詮釋權、記載權,在最原始的材料上打上黨派私見的烙印,造成失實。比如,歐陽修作【範仲淹神道碑】,其中記敘範仲淹晚年與政敵呂夷簡「歡然相得,戮力平賊」。而範仲淹之子範純仁卻以為有辱乃翁,削去此事。歐陽修雖大為不快,但亦無可奈何。[12]另如,張方平本是平庸之輩,無甚可稱道的大政績,曾受到司馬光的尖銳抨擊。但他曾識拔過三蘇父子,故蘇軾作司馬光【神道碑】時,有意略去其事,而且寫文著書,「十分說他(指張方平)好。今人又好看蘇文,所以例皆稱之。介甫(王安石)文字中有說他不好處,人既不看,看又不信。」[13]這就造成對張方平評價認識上的有違真實。再如,有關南宋名臣張浚的記載,多以朱熹所作【張浚行狀】為藍本,但張浚之子張栻和朱熹同為理學大家,關系極洽,所以,【行狀】之作多有不實。[14]朱熹後來曾作檢討,說自己「十年前率爾記張魏公行實,當時只據渠家文字草成,後見它書所記多不同,常以為恨。」[15]可見實錄、信史之難。經過此事,朱熹更為謹慎了。所以,當趙鼎的後代再來找他作【趙鼎行狀】時,他只是不允。【朱子語類】曾載:

問:趙忠簡(鼎)行狀,他家弟子欲屬筆於先生,先生不許,莫不以為疑,不知先生之意安在?

曰:這般文字利害,若有不實,朝廷或來取索,則為不便。如某向來【張魏公行狀】,亦只憑欽夫(張栻)寫來事實做將去,後見【光堯實錄】,其中煞有不相應處,故於這般文字不敢輕易下筆。【趙忠簡行狀】,向亦嘗為看一過,其中煞有與魏公同處。或有一事,張氏子弟載之,則以為盡出張公,趙公子弟載之,則以為盡出趙公。某既作了魏公(張浚)底,以為出於張公,今又如何說是趙公耶。[16]

朱熹將自己執意不寫趙鼎【行狀】的苦衷,向學生推心置腹地講了個明白。他認為,其一,張浚、趙鼎都是南宋政壇上的關鍵人物,同事高宗一朝,都有極大的政治影響,門生子弟遍布朝野,所以寫他們二人的行狀,是太敏感了,太關「利害」了;其二,張、趙二相功過尚未有定評,而雙方子弟均挾私意,功同歸己,過則予人。自己既作了張浚行狀,上當受騙過一次,所以趙鼎【行狀】最好回避,以免錯上加錯,有違史家良知。朱熹講的都是事實,理由也充足。但也不是沒有更合適的解決辦法,他完全可以作個客觀的史家,去理清個中公案。但他沒有勇氣去糾正,卻象逃避瘟疫一樣回避了,把這個皮球踢給了別人,要人家去「仔細推究,參考當時事實,庶得其實而無牴牾耳。」可見,一旦事關現實利害,連朱熹這樣的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所以,理清歷史,超越利害顧慮去作信史,只有留待更具責任心的史家。長編體史家李燾、李心傳、徐夢莘,正是這樣富有責任心的史學大家。

其二,政策的影響。

每項政策都有它產生的廣泛社會基礎,有明顯的政治目的。制定實施和運作之後又會產生深淺不等的影響,並有其延續性。即使一項政策執行不久便給取消了,它仍然會有遺痕,不會馬上從社會生活、政治生活中消聲匿跡。尤其是當代史上的一些重大國策,更是如此。史學家處在當代社會之中,處在以各種政策為主導的現實生活中,要做當代史,其難度可想而知。其一,客觀的,即史家對某些重大政策不能或不容許有異議;其二,主觀的,即史家在研究以政策為主導的當代史時,限於自己的認識水平,尚不能對之作科學的認識。

無論是客觀的「難」還是主觀的「難」,都回避不了一個事實,即,本朝史上的一些重大政策,首先就是當代史編寫中應反映的主幹內容,一旦舍去,史學著作便失去了應有的份量。所以,史學家必須給予政策以實事求是的記敘,並作出恰當的分析評價。為了做到這一點,他們必須采取科學認真的態度,搜集各方面的史料記載,考辨異同、綜合訂正,然後選擇合適的體例,著之於書。這個過程,實際上體現著史家的歷史眼光和見識。比如關於「守成」還是「變法」,就是整個宋代爭議最大的政策取向問題。其中,王安石變法更是沸沸揚揚。北宋後四朝反反復復的黨爭,也基本圍繞著變法政策展開。神宗朝任用王安石變法,制定新法。哲宗初,宣仁太後和司馬光則對新法徹底否定,全盤廢止。哲宗親政後,又搞「紹述」,重行變法政策。到了南宋,祖述元祐的大臣趙鼎、範沖又在高宗趙構的支持下,急匆匆給宣仁太後「辨誣」,改修神、哲二朝【實錄】,「是元祐而非熙豐」,給王安石變法強行定案,並把否定變法作為現實政治鬥爭的一大內容。高宗、孝宗之後,朱子理學興起,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家把持文化領域,在書院這個陣地宣揚自己的政治見解,進而影響朝野。書院派評定變法的一個基調即認為王安石變法導致了北宋亡國,是禍國之源。這個意見透過朱門弟子又影響到史書編纂,於是,否定王安石變法,在史學領域漸成「鐵案」。但是,政策的否定卻沒有這麽簡單。王安石變法的一些具體政策,雖歷經政治風雲變幻,不僅不可能從實質上被完全廢止,反而在不同名目下繼續施行於現實社會。例如,司馬光目為「最為害事」的募役法,不僅在司馬光廢止新法時不能盡為除去,而且一直到南宋還被政壇認為切合實際。可見,合理的政策並未因制定者的失勢而消亡,也未因反對者的歪曲而失卻其合理性。再如,北宋末,宋徽宗、蔡京大搞官制改革,盡管這些政策是昏君和奸臣制定的,但它反映了宋代官制改革的必要性,所以,官制改革的某些具體內容,歷靖康之難,到南宋仍被沿用。再如,秦檜當權時的議和政策,在當時即為胡銓、張浚等抗戰派激烈反對,但因高宗支持而得以奉行。秦檜死後,和議之策仍奉行如故。至孝宗朝,抗戰派曾一度揚眉吐氣,北伐抗金。但軍事失敗之後,議和又成主導,整個南宋,對金政策上大抵以和議為主。朱熹在論及此節時曾講:

問:「秦相既死,如何又卻不更張,復和親(當作議)?」

曰:「自是高宗不肯。當渠(指秦檜)死後,仍用沈該、萬俟@①、魏道弼,此數人皆是當時說和親者。中外既知上意。未幾,又下詔雲:‘和議出於朕意,故相秦檜只是贊成。今檜既死,聞中外頗多異論,不可不戒約。’甚沮人心。」[17]所以,盡管和議誤國,「甚沮人心」;盡管秦檜已死,但議和政策仍無法否定,因為高宗詔示天下,說這項政策是「出自朕意」,這就意味著:如果誰否定和議,便是否定高宗皇帝。史學家寫此段歷史,怎能不為之三思呢?所以,正是政策的延續性、滲透性,給史學家編著當代史以種種壓力,縛上了道道繩索。

其三,事件的影響。

整個趙宋,有許多難作定評的大事件。舉其要者,北宋有所謂:陳橋兵變、斧聲燭影、涪陵之遷、元佐貶庶、宋後之喪、慶歷黨議、熙豐變法、元祐更化、宋末黨爭、海上之盟、靖康之難等;南宋則有建炎復辟、楚齊叛偽、秦檜專權、主和主戰、誣殺嶽飛等。這些一代大事,關涉整個當代史的軍國大政。各方記載又參差不齊,或略或疏,舛牾叠出;或隱約其辭,了無定憑。但撰寫本朝歷史又絕不可回避。這就要求史家根據各種相關記載,不舍蛛絲馬跡,索隱鉤沈,參互求證,「取眾說而質之」,畢現歷史真相,得出平實的結論。

其四:資料情況。

長編體最大的特點就在於收集最豐富的資料,尤其是相互矛盾的資料,加以甄別考辨。如果相互歧異的資料少,那就不必采用長編體。而宋代有關本朝史的著述,恰恰非常紛繁而復雜,其歧異與矛盾,超過中國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

因為人、事、政策的影響,因為記載者政治傾向、立場、觀點的不同,因為現實政治鬥爭的頻繁,宋人特重白紙黑字,相信歷史記載的「利害」。因而,各式各樣的官史,私史充斥、不同程度地「傳聞失實,私意亂真。」就官方史書而言,無論是最原始的起居註、時政紀,還是在不同背景下修成的行事曆、實錄、會要、國史等,無不充滿著矛盾岐異,打上了皇權幹預和權臣私意的烙印,以致實錄不實、正史不正,「國史凡幾修,是非凡幾易」。比如:北宋的實錄,太祖實錄曾兩次修纂,後錄即是在宋太宗幹預下重修的,充滿迎合和避忌。[18]神宗實錄至有三修。元祐史臣修者詆毀新法,蔡卞、林希重修者貶斥元祐,故有朱墨本。到了南宋,高宗、趙鼎令元祐史臣之子範沖三修,力為宣仁太後辨誣,攻擊王安石變法。[19]相應,哲宗實錄,也經兩修。初由蔡京主之,分前後錄兩部份,「京之意,以宣仁垂簾時,政非出於上(哲宗),故分前錄,蓋厚誣也。」[20]實質上,這是新舊兩黨政治鬥爭在修史上的反映。再如,高宗朝【行事曆】,即受到權臣秦檜的篡改。[21]所以無論北宋或南宗,官修史書私意曲筆之處比比皆是,且「是非凡幾易」,問題太多了。修當代史盡管要使用這些史書,但必須做到明其弊、去其訛、斷其疑,尤其要重新審視其是非標準。

私人著述方面,北宋中葉以後,隨著政治鬥爭的頻繁,也呈紛紜之勢。最明顯者,邵伯溫、司馬光等無祐派及其子弟門生,著私史詆斥、誣蔑變法派,甚至無中生有。到了南宋,先有李綱、宗澤與汪伯彥、黃潛善的矛盾,後有趙鼎、張浚與朱勝非、呂頤浩的政治分歧,再有秦檜專權十六年與主戰派的勢不兩立,可以說矛盾更為復雜,各種勢力交織,各派門生子弟均執筆著述,服務於自己的政治目的。以致記載事件詳略各異,評判人物各執一辭。相對於官書而言,更沒有統一的是非標準,撰述者背景各異動機不一,陣營復雜,門戶派屬私見行諸文字,隱己之惡,掠人之美,幾為通病,難以作憑。資料記載的這種情況,決定了史家在利用時決不可貿然從事,而只有將它們納入長編體之中,綜合考證、參互求索,方可補弊糾偏,扶其偏私,斥其訛謬,平析曲直,恰當棄取,做出高質素的信史。而【長編】、【要錄】和【會編】正是在上述資料條件下,利用長編體修纂成功的。

總之,無論是人、政策,還是事件、資料都給編寫當代史布下了層層障礙。史學家受到現實政治、人事、資料的多方面掣肘,這是既定的先決條件。而南宋三位史學大家的高明之處,正在於他們找到了最恰當的途徑——長編體。從而,在夾縫中突出了史家主體意識和創造性,並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人、書、事諸因素的左右,達到了眾說「匯而為一」的修史效果和目的。

三、編年史傳統的轉化與更新——長編體確立的內在因素

任何一門學科都要隨時代的發展而調整自身,同時在發展積累過程中不斷尋求更合適的表述方式。因為,表述方式的變革往往也就反映了學者們對學科自身的新認識。中國歷史學也不外此理,源遠流長的中國史學史,一定意義上也是一部史學家們探究歷史的最合適寫作方式的歷史,就是說,是不斷更新與轉化傳統寫作體式的過程。

中國歷史編纂史上最早確立的是編年體。五經之一的【春秋】即是最早的編年史。稍後的【左傳】,更是一部編年體煌煌巨著。二者以其崇高的地位確立了編年史的體例和傳統。到了漢代,天才史家司馬遷創作【史記】之後,紀傳體才另開一枝。紀傳體是以人物為中心的,與中國人的認知方式比較適應,滿足了一定的作史要求和目的,所以為後代所繼承,也被封建王朝尊為「正史之體」。但是,紀傳體獨霸史壇之後,也帶來了一些麻煩,不足之處是明顯的,尤其是紀傳體斷代史。唐之劉知幾,宋之鄭樵,都對之有過非議和駁難。尤其,紀傳體明顯地不適於對當代史的,當代史研究中所要涉及的價值評判、政治評價、鑒知等,作為當代人總有些難以定案、難作定評。

編年體在其長期發展中,顯現了旺盛的生命力。劉知幾說這種體裁「系日月而為次,列時序以相續,中國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備載,其事形於目前,理盡一言,語列重出。」[22]長處的確不少。但是,編年體長期難以與紀傳體對壘。司馬光作了深入探索和實踐,將其操作程式規範為先搜集各種記載成從目,然後作資料長編,最後再刪修定稿這樣互為銜接的三部曲。於是,人們發現,作長編是編年體成功的一個關鍵環節,在無力量或條件不成熟時,僅利用長編法也可以成就史學著作。這樣,長編的獨立是自然而然且又切實可行的事,它不僅是編年體傳統的體現,而且是其更新和發展。

當然,李燾曾說過其【續資治通鑒長編】是「未成書」的話,又說等以後由司馬光一類大家來定稿等。同時的大學者呂祖謙也曾在給李燾的信中建議將【長編】刪削定稿。而且象【長編】等宋代長編體名著的註文中也多有「待考」之類的未定之論。但這些都不能否認長編體作為一種體裁的獨創性和獨立性。因為,我們稍為考察便不難發現,作長編的方法遠承古籍校勘中的異同校勘記,正文體現作者傾向,註文表示異同。如果說校異同屬於校勘古籍的一種校勘法,那麽,長編法也可以作為寫作史書的一種體例。所以,李燾自稱未定稿雲雲,正可解釋為聰明的自謙。尤其,長編體作為一種體裁,與編年、紀傳一樣,也確有自己的規格和特點。它一經確立,便在各方面凸現出了當代史編寫的史學意義和社會意義。

其一:用長編體編寫當代史,最能總結朝代興亡的教訓。長編體繼承了【左傳】、【資治通鑒】等編年體名著的傳統,詳記當代史上有關國計民生的事件、政策、人物,將它們納入時間系統內,無支離破碎之病,對於檢討當代史最為系統。

其二:容量大且體式完備。李燾、徐夢莘、李心傳在完成他們的長編體巨著時,就使用和吸收了各種體裁和有關當代史的各方面資料。例如,【長編】引書達七百五十余種,【會編】參照書篇達四百來種,【要錄】引書達四百九十余種,基本上囊括了當代歷史的主要文獻,本身就是資料淵藪,容量特大。至於體式完備,則指這些長編體著作用合適的體裁框架了所使用文獻。一方面,它們使用各種體裁的歷史文獻。比如官方史書中,國史、實錄、行事曆、會要、時政紀等,體裁就很豐富。國史即正史,屬紀傳體;會要則有「誌」的成分;行事曆則屬編年體。私史中,有的屬紀傳體,有的屬編年體。另一方面,長編體也在編年體的總原則下吸收了紀傳體的長處,比如,其敘寫人物,於卒年往往簡記其生平,很象附傳;其敘寫政策,往往追敘其來龍去脈,又近乎誌,即在行文中熔入了紀傳體的成分,彌補了編年體的不足。如此,長編法已發展為一種獨立體裁。所以他們的「長編」,不是半成品的「通鑒」,而是一種著述,是他們追求的能比較完整表達其史觀的史書體裁,從而也就成為完整意義的著作。

其三:「文雖繁而不病其冗,論雖歧而不病其雜」的寫作效果。長編體的最大特點,就是不僅提供著史者的傾向,而且不排斥矛盾的甚至對抗的材料。這種體裁和表述方式,便於史學家順利地處理當代史上許多棘手問題。一般而言,長編體的正文代表作者所取,反映作者對人或事的傾向,註文則「存異」那些矛盾歧異的資料,或表明自己的疑惑的考辨結果,留待後人進一步研究。

四、余論

李燾、徐夢莘、李心傳三位史學大家創制了長編體史學巨著,完成了對本朝史的反省,從而迎來了宋代史學的光輝時代,證明了歷史學旺盛的生命力,受到了普遍的稱許。在南宋,孝宗皇帝就把李燾的【長編】譽為當代【通鑒】,認為可與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置於同等地位,可見其受重視的程度。

三部長編體巨著的成功,也深刻影響了南宋及以後的中國史學。南宋陳傅良的【建隆編】、闕名的【宋史全文續資治通鑒】、【宋九朝編年備要】,都是【長編】影響下的產物。所以,長編體成了封建社會後期很受重視的史書體裁,對中國歷史編纂學的發展功不可沒。

從研究角度看,長編體史書記事詳瞻,資料豐富,「一代之書(資料)盡薈於此」,可謂包羅齊備。【長編】、【會編】、【要錄】尤其如此,故而成為研究宋代社會歷史的最基本文獻,盡管後人重編、續編宋朝【通鑒】頗多,但沒有哪個能代替這三部巨著。

從資料利用角度看。長編體名著皆考證異同,周密精審。如本文第二節所論,宋代史料因為各方面原因,真實性大打折扣,稍有不慎,即有謬信之虞。但長編體有一個基本原則,即「實錄、正史未必盡可據,雜史、小說未必皆無憑」,關鍵強調史家之高鑒慎擇,綜合考證。李燾、李心傳等人正是遵循了這一原則,對許多問題提供了看法,廓清了許多材料的來龍去脈,使真偽虛實畢現於讀者面前,為後人進一步研究和揭示歷史規律掃清了障礙。即使我們讀其書而不同意其結論,也仍可作進一步研究。因為他們在長編體的原則下,將矛盾歧異的資料附於註文之中,我們完全可以「據以求其是」。所以,長編體給後人提供了馳騁的廣闊天地。

就學風而言,長編體的創立和實踐也給我們樹立了榜樣。長編體史家旨在給人們提供信史,盡管政治立場不同,好惡有別,但還是盡量保存正反兩方面的資料,雖有褒貶,卻並不因人廢言、因人廢書,從而最大程度地保存了文獻,比起那些空洞無物、議論至上,只給結論而不重實據的史書,更為耐讀,更有反復研究的價值。總之,長編體的嘗試和成功,昭示了歷史研究的一個真理,亦即:史學家必須與時俱進,為研究物件找到最合適的表述方式;尤其是給人們提供了編著當代史的成功經驗。李燾、徐夢莘、李心傳不愧為一代優秀的有創造性的史學家,他們利用長編體創作當代史的成功,意義是多方面的,給後人以不盡的啟迪。(孫建民)

註釋:

[1]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以下簡稱【要錄】)卷121,紹興八年八月壬午。

[2]關於長編法的具體內容,參見裴汝誠教授【〈續資治通鑒長編〉考略】一書(中華書局1985年版)的有關內容。

[3]【朱子語類】卷127【本朝一】,中華書局標點本,頁3048-3049。

[4]【要錄】卷151,紹興十四年夏四月丁亥。

[5]李壁【巽巖先生墓刻】,見【永樂大典】卷10421李壁【雁湖集】。

[6]【宋代蜀文輯存】卷52。

[7]【宋史】卷388【李燾傳】。

[8]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首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9]【要錄】卷1,建炎元年春正月辛卯註。

[10]【要錄】卷2,建炎元年二月丙寅註。

[11]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93。

[12]【朱子語類】卷129【本朝三】,頁3087。

[13]【朱子語類】卷129【本朝三】,頁3087。

[14]袁桷【清容居士集】卷50【跋外高祖史越王尺牘】,其中記史浩語:「蒙示張公行狀,可發一笑,識者觀之,必有公論!」

[15]王士禎【池北偶談】卷9引何彥澄家藏朱熹墨跡。

[16]【朱子語類】卷131【本朝五】,頁3149-3150。

[17]【朱子語類】卷131,頁3162。

[18]【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建隆元年春正月癸卯條「太宗扣馬」;卷2,建隆元年六月甲午條「金匱之盟」,兩事自註。

[19]【要錄】卷5,建炎元年五月辛卯條,及卷76紹興四年五月癸醜條。

[20]晁公武【郡齋讀書誌】卷2。

[21]【要錄】卷148,紹興十三年七月辛已條註及卷165紹興二十三年冬十月下醜條註,又參見【宋史】卷473列傳第232【奸臣·三】。

[22]劉知幾【史通】卷2【二體】。

字庫未存字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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