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偉
鎮安之地，群山雄明，氣候蔚然，便出甘泉好水道地風物，山人山居散落、生活清寂，鎮安人飲酒便不可缺，可以說，下到剛會走，上到九十九，不分男女老弱、貧窮富貴、士農工商，鎮安人是都會喝酒、都能喝酒、都要喝酒的。即便是像我這樣只能喝一兩的墊底之人，也有一夫當關放倒全場的氣沖鬥牛之酒膽！
我的母親年輕一些時，可稱巾幗，常常能攪動風雲。在酒桌上，更是有禮有節有招，既能熱情周到，又能酒足飯飽，把握的恰如其分。為了祝酒，也是為了照顧不能喝的親友，常常還親傳酒場千杯不醉的十四字真言秘訣：倒淺點，留多點，趁不註意往外潑點。十足是有量、有招、有趣！
過去，鎮安的山地，家家戶戶都種著幾片短穗的甘蔗，到了秋熟時，吃著鎮安甘蔗穗粒的麻雀，都能喝二兩。吹過鎮安的風，雖然沒有茅台鎮的密集濃郁，也自有一股清雅甜冽的味道。
鎮安人擅做會食，愛請吃喝，在路上遇見了，多會問一句，吃了麽？答曰麽吃，回曰，走到我家吃走。逢吃必有幾盤菜上桌，有菜必不可少酒，喝酒便是鎮安人待客眾多形式當中的最高標準，無論是酒喝一香的文雅，還是酒喝大醉的豪邁，那都是鎮安人的禮遇。
若是在農村，會更愜意壯懷一些。雖環境簡便，但卻各家有味，沒了城裏商業化的客套與千篇一律。常常是一壺本地土燒，擺開一張大漆八仙桌，兩把太師椅，三條高板凳，圍成「畫」字型，按賓主落座，劃拳、猜寶、大壓小、老虎杠子雞（鎮安稱作打杠子）指隨心動、口憑意出，山呼海嘯氣象軒融。
風物和水土是釀酒的不二之選，鎮安氣候溫潤，光照適宜，有甘泉，有良作，必生美酒。於是，從古至今，鎮安幾乎家家戶戶擅釀，采集天地靈物，從綿柔的小麥酒到厚烈的包谷酒、從清甜的甘蔗酒到清雅的松果酒；還有瓜果釀制的紅薯酒、蘋果酒、柿子酒、拐棗酒、板栗酒、桑葚酒；更有藥食同源的五味子酒、紅撚子酒、洋火姜酒、配制藥酒；再有廢料利用的包谷桿酒等。形成了甜酒的白米苞米之雜，辣酒的糧食五谷之眾，果酒的莖塊瓜果之類，藥酒的材料功效之別。種類之多、花樣之繁，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後來，在清朝中後期，戰事頻起，沿海多遭紛擾，加之江南數百年來從蠻夷變富庶，人口不堪重負，尋找新的繁衍生息之地成為趨勢。順勢而為的是政府出台的稅賦政策優惠，讓大量的江浙、湖湘、徽蜀人口進入陜南，作為長江二級三級支流的旬河與乾佑河流經的鎮安，再一次因為人口匯聚文化交融，在河山之間發展出更為富集和多元的居住文化。鎮安酒文化的發展因為人口的更叠變遷經歷了一次鳳凰涅槃式的傳承發展，北酒之濃烈與南酒之綿柔，在鎮安酒文化中達到了天人合一自成一派的巔峰。
以我父親母親釀制甘蔗酒的工藝為鏡鑒，分屬三個階段數十個嚴謹的步驟。第一階段為培育原料階段；第二階段為加工發酵階段；第三為蒸餾燒制階段。其中培育原料又分為：育苗栽植、管護收割、采割艾蒿、踩制酒曲、封裝菌變；加工發酵又分為：去葉剁段、蒸煮酵母、配置拌料、修建窖池、入池封窖；蒸餾燒制又分為：編制竹笆、潤洗腰盆、鍘麥草稭、搗攉紅泥、清塗爐膛、校架地鍋、蔗葉填縫、校架酒榴、狼柴生火、校架天鍋、調拌酒糟、禮敬火神、換天鍋水、取頭曲酒。環環相扣，嚴謹虔誠。用父親的話講：「熬湯吊酒，不稱老手」，對於一缸好酒的敬畏，成為山裏人千百年來對於自然萬物敬畏體系中極為重要的構成。
鎮安人熱情更豪情，善釀更善飲，鎮安的酒文化便是有根，更有風情氣象的。而在歷史助推的功用下，一直作為南北通衢要道的鎮安，又在不同時代分屬周秦、宋金、楚蜀文化的影響，融其禮儀、悲愴、風雅、豪邁、熱忱、瀟灑於一體，藏於群山長期發酵醞釀，形成待客、怡情、解乏、調劑、養生、祭祀、吟誦、送別各種不同場景、不同習俗的酒用，飲酒之風蔚為大觀！
用廟坡產的粗陶掛釉的陶壇儲酒，用竹節雕制的提兜打酒，用大坪產的紅黃銅鍛打的酒壺盛酒，用木架鑄鐵火盆的銀副炭火煨酒，用土漆漆染的八仙桌待客喝酒。喝酒時，酒器是一斤裝的黃銅酒壺，郁金香狀的白瓷酒盅，算是壺小盅小。文雅一點推崇「酒喝一香」，豪放一點強調「高興才走」，一香看似點到為止，但往往也是小盅伴著家常，一杯一杯又一杯，一場酒局，必是幾壺。而高興就是人人通關人人接關，每關六拳一通四十八盅一斤蕩然無存。如此加上主家敬酒、各自結合，必是不醉不歸了。
在鎮安有一種待客之道：燒甜酒和煨酒喝。燒甜酒在春節前後，家裏來客，常常此舉。鎮安甜酒就是外地人稱的醪糟，不同在於是用黃苞谷米蒸熟、晾涼，加酒曲發酵而成。燒甜酒的口語則是盛情待客歇腳打尖之舉，技藝則是甜酒做湯，荷包蛋作料，下入紅薯丸子。再端上幾個碟子，盛滿如酥皮點心、芝麻糖、面葉子等。煨酒喝則在日常，啥時間遇到都會邀請一句。而鎮安人的酒文化，核心之一就在一個「煨」字，既有打招呼意向邀請之意的：「煨酒喝」，又有給婆娘家人商量之意的：「煨酒喝」，還有指向性落實之行的：「煨酒喝」。煨酒是人情也是科學，取銅酒壺裝酒八分，置於木炭火上，煨的滾滾燙燙，這個時間和流程，既是擺碗筷、端菜盤、請客座的間隙，也是去除雜質、釋放酒氣、免傷臟器的過程。
有酒必有酒器，如釀酒器、吊酒器、盛酒器、藏酒器、斟酒器、品酒器；有木制、有鐵質、有陶質、有銅質；即便是在將就的年代裏，也是有著盡可能的講究。泥酒窖、木酒甑、陶酒壇、銅酒壺、瓷酒盅，家家善釀喜飲會劃拳好請客。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可見早已融入生活如影隨形了。前兩年，我開始嘗試投資，做出了白酒和紅酒品牌飲者、盡歡等，其實我自己並不怎麽喝酒，既不善飲，也不喜飲，但卻熱愛酒文化，或許這便是作為一個鎮安人，基因裏的東西吧！
今天的風，都是從歷史上刮來的。李世民當年南征班師回長安時，路過鎮安乾佑河谷一處地方沈醉不知歸路，除卻尋駕砭的風景之故外，估計還大概率與酒有關。一是南征成功的意醉，二是此地風景的情醉，三是鎮安酒水的興醉。以至於留戀忘返，幸得大將秦瓊、敬德折返，在秦楚古道上這處山水負陰抱陽，沖氣為和之寶地，尋著聖駕，起駕北歸，夜宿驛鋪，過仁邇川。由此有了鎮安境內乾佑河縣河一線的數處地名遺產和詩賦遺作，尋駕砭（今諧音孫家砭）、即上駕（今諧音雞上架）、表功鋪（今表功鋪），以及秦王在雲蓋寺鎮（古稱仁邇川）金口禦筆留下的詩篇：「東望香爐山，西觀瀑布水。飛流三千丈，崩摧數十裏。
而被鎮安土酒灌醉的也不僅是李世民，還有賈島，騎著毛驢越過一山未了一山迎的峰巒，一手拎著酒葫蘆，一手握著毛筆，微醺酣暢之際，反復揣摩探訪友人李凝未果之詩：閑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推敲之機，留下千古討論！
這酒也便喝了千年，不停不醉。喝酒是待客，是酬謝，是增誼，是釋壓，是解愁，是清歡，在人生得意之時，在人生失意之時，喝的是觥籌交錯的浮華縱意，吞的是聊以自慰的孤獨苦楚，最終所得，無論追求賓主盡歡，還是享受一人清歡，酒都是最好的朋友，見證著人生起落浮沈喜怒哀樂酸甜苦辣生老病死，百般滋味在酒中，都是因為百般滋味在心中，酒始終不變，你依然是你！
喝酒也誤事，酒鬼們往往難以自拔，常常酩酊大醉，東倒西歪，不知歸處，需要朋友相送，婆娘照顧，彰顯著也檢驗著誰家婆娘賢良淑德、自己家庭地位面子幾何。更有甚者，酗酒致死，酒後鬧事，成了酒控制的奴隸，而忘了人類最初發明酒的初衷。
輸了拳贏了酒，贏了拳輸了酒，這就是人生，總有一體兩面，你低谷可以迎來歷練，你歷練可能損失當下，世間哪有萬全事，凡事只求半稱心。爭是不爭，不爭是爭，贏了是輸，輸是贏了，放開去看，盡皆一同。這份辯證與平糊之道，應是鎮安酒文化應該有的時代內涵。
古時山居，酒為首要，天然是一樽清酒話桑田的場景。酒可待客、酒可解乏、酒可辦事、酒可益壽、酒可祛濕、酒可怡情，無酒不成席、人人三兩斤成為山人生活的頭號標簽。這也是今天的鎮安人都愛釀酒、都喜飲酒、多善外闖、多善詩賦的風土基因了吧。
這些年，城市化讓越來越多的山裏人入城，釀酒的時間和人越來越少，也越來越老。商品經濟的豐盛更讓鄉土自釀變得越發稀缺，每年春育苗而栽，秋采摘入料，隆冬或正月搭台起竈蒸餾。家家戶戶煙氣蒸散，四野彌漫酒香。這樣浪漫而美好的場景，越來越成為難以看得見的鄉愁！
酒存在於琴棋書畫詩酒茶的人生七雅之列，從來都是浪漫和豪放的相容代表。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這是詩與遠方之下的浪漫生活方式。發自於基因的，源出於歷史的，根植於生活的一切，在今天都有著文化和商品的巨大市場價值，需要我們從民間到官方，從家庭到市場，形成共識，成為一方的地理標誌、品牌標簽，更成為一種世代賡續的文化傳承。山水相長，風物相宜的鎮安，在人們追求物質生活加持精神生活的當下，以酒為媒，傳播寄情於山水之間的鎮安生活方式，大有想象空間。人們會因為普洱去思茅，因為龍井去西湖，其背後除去物產本身，更因為其所代表的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在酒水領域的名片，一如茅台之於仁懷、五糧液之於宜賓、國窖1573之於瀘州，或是洋河之於宿遷、西鳳之於鳳翔、杜康之於白水。鎮安若能眾酒齊興，成新的酒鄉，必定在戰略層面為鎮安找到全新的低成本、高段位、強頻次的傳播載體、傳播場景和主導產業。每每飲酒，常思鎮安！
有人說鎮安，山是萬寶山，水是金銀水，樹是搖錢樹，草是靈芝草。誇張之外卻又真的可為，鎮安處秦嶺腹地，兼收並蓄著長江黃河流域文明碰撞，溝通著清香、鳳香、濃香、醬香四大香型產區。遙想江浙經濟發展的無中生有之創造，鎮安的酒路絕非無中生有，甚至不是有中拉長，而是實實在在、本本源源地存在，鎮安的山鄉、鎮安的歷史、鎮安的生活，都是一部酒文化滋養之下的秦風楚韻、南北氣象。在生態化、有機化、精神化空前被追捧的今天和未來，源遠流長的鎮安酒文化可以在今天進行規模化、科學化、品牌化、當代化的策劃、傳播和表達！
酒產業，是個極度紅海也極度藍海的好產業，小占地有大產出，小產品有大市場，在青山綠水善釀善飲的鎮安乃至商洛，這個產業有著必要的現實基礎和巨大的發展空間。只是現狀，一窮二白，仍然有著漫長的道路需要破蒙、擎畫和落實！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儼然，喝酒是大事，可以大圖。新的時代新的消費，惟願故鄉鎮安發展的席口：桌上賓客滿，樽中酒不空！
-完-
作者：高偉,號無拙莊主,戰略學者,產城專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