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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孩子

2024-01-04育兒


得到一個「正常」的孩子分幾步?


對自閉癥譜系障礙孩子的家長來說,分兩步:


第一步,透過幹預糾正孩子「不正常」的行為;

第二步,進入普通學校接受融合教育。


然而,當孩子成長起來、當自閉癥譜系障礙者開始為自己發聲,不同的聲音出現了。在親子關系中,「我都是為了你好」是永恒的矛盾導火索,有特需孩子的家庭同樣如此。


每一個這樣的家庭,都擁有故事的兩種版本:


從一面看,小陳六歲還不會寫「abc」,上小學大小便才能自理;從另一面看,他如今在國外讀研究生,和伴侶生活在一起。


從一面看,珂珂小學一年級才確診,一直在普通學校讀到初中;從另一面看,爸爸撇下他和媽媽離開時,對他吼道:「老子不要一輩子都毀在你手裏。」


搖擺於兩極之間的人生,該如何評判什麽是對的選項,什麽又是錯的? 不僅對特需孩子的家長,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這都是一道難題。



在光譜上

在家長會上得知,孩子小升初的對口學校被劃入上海普陀區重點中學的附中,蕓知 (化名) 心裏咯噔一下。「完蛋了」,她想。

她打電話給教育局,問能不能給孩子重新分一個學校,垃圾一點遠一點都無所謂。她還想過讓孩子不必登校、在家上網課。


教育局拒絕了她的要求,保證如果對口中學拒絕入學申請,會把孩子協調到其他學校。

蕓知只能等待命運的安排。


她預想過被拒絕,特別是她還在孩子的小升初報名表上寫下一句話——「 該生患有自閉癥,請校方慎重考量其入校錄取事宜。


當時孩子珂珂 (化名) 就在旁邊。她問珂珂:「媽媽這樣寫,你會不會恨我?」珂珂說:「不會,媽媽辛苦了。」又說:「小孩子不可以騙人。」

直到上小學一年級,珂珂才被確診為自閉癥譜系障礙。

孩子兩歲還不會說話,蕓知帶珂珂去醫院看過,醫生說孩子只是開口晚。三歲了,還不會說話,體檢的醫生懷疑孩子是自閉癥,讓蕓知帶孩子去做詳細的檢查。檢查了一圈,醫生診斷孩子是語言發育遲緩。


三歲半,珂珂總算開口說話了。上了幼稚園,老師反映孩子不合群,總是一個人玩。蕓知又帶孩子去上海兒童醫學中心檢查,核磁共振、腦部CT都做了,結果還是語言發育遲緩。

蕓知和珂珂的合影|受訪者提供

上了小學,班主任老師也反映孩子有問題。珂珂特別好動,註意力不集中,老師在上面講課,他在下面玩橡皮、玩筆袋。


一次,珂珂又把班主任惹生氣了。班主任說:「你再不聽話,給我背起書包去校長室!」別的孩子聽到這句話能被震懾住,有的還會被嚇哭;珂珂聽了,麻溜背起書包走到校長室門口,敲了敲門。挨了校長一頓訓之後,班主任把珂珂領回了班級。

聽了上海精神衛生中心一位老教授的講座,班主任堅持讓蕓知帶孩子去找這位教授。老教授讓孩子復述詞語、句子,詞語珂珂能復述出來,句子不行。讓孩子模仿動作,需要用到小拇指的精細動作珂珂做不到位。老教授問珂珂,開學的第一課講了什麽?珂珂說講了大雁。事實上,第一課就一句話「我是小學生」。

讓陪同的家人把珂珂帶出去,老教授單獨告訴蕓知,孩子患有自閉癥。蕓知接受不了。


孩子三歲被懷疑是自閉癥後,她曾到做自閉癥幹預的機構當助教,見過典型的自閉癥孩子。珂珂學東西是慢,邏輯抽象思維能力差,也確實不合群,但他不會無緣故地尖叫,也不會傷害自己,生活完全可以自理。


後來,蕓知了解了自閉癥譜系障礙的概念。

美國精神病學協於2013年出版的【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 (第5版) 】 (DSM-5) 將之前單獨診斷的自閉癥 (Autistic Disorder) 、阿斯伯格癥 (Asperger's Disorder) 、非特定的廣泛發育障礙 (PDD-NOS) 等歸入自閉癥譜系障礙 (Autism Spectrum Disorder) ,其核心癥狀有兩大類: 「異常的交往能力」 「狹窄的興趣範圍/固執的行為模式」


譜系障礙,意味著在不同障礙者身上自閉癥的表現不同。

自閉癥譜系丨原圖:@Autism_Sketches

如果自閉癥的診斷標準不發生變化,珂珂可能不會確診。 診斷標準的變化部份,解釋了為什麽近年來自閉癥孩子越來越多。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大約每100個兒童中有一人患自閉癥。

2013年之前,自閉癥還不是譜系障礙,其定義可能更符合許多人心目中關於自閉癥的想象。

小陳 (化名) 屬於典型的自閉癥。

小時候會把玩具擺成兩排,吃餃子要把皮和餡分開,該吃皮的時候吃皮,該吃餡兒的時候吃餡兒,順序絕不能錯。


都6歲了,學寫「abc」學了幾個月沒學會,學寫「123」又學了幾個月沒學會。終於會寫了,還經常寫錯位、顛倒。


上小學才勉強學會上廁所,有時分不清男女還要老師帶領,十幾歲了還在學習「吃飯擦嘴」等生活技能。


上課到處亂走,幼稚園基本上三天就會被退回家。

像小陳這樣典型的自閉癥也被稱為 肯納型自閉癥。


1943年,美國醫生列昂·肯納 (Leo Kanner) 首次提出自閉癥的概念,他在論文中提到家長描述自己的孩子「一個人的時候最快樂」、「完全忽視周遭」、「像活在殼裏」 (like in a shell) 。


肯納強調, 自閉癥孩子偶爾迸發出的智慧,證明他們有較好的認知潛能 。這給了家長希望,他們期待找到方法,把孩子從殼裏「救」出來。



教育=塑造行為?

市面上號稱能「治療」自閉癥孩子的方法千奇百怪。


比如海豚超聲波療法,聲稱海豚音能刺激兒童的大腦皮層和中樞神經系統,改善神經執行障礙;禁食療法,禁止孩子吃任何含有谷蛋白或者酪蛋白的食物;喝1斤1600元的老虎奶、經絡重構、電烤…… 以上方法一望即令人生疑,卻絡繹不絕有家長買賬,可見家長拯救孩子之心有多迫切。


和上述方法比起來, ABA (Applied behavior analysis,套用行為分析) 幹預相對更科學、更有效,是目前國內自閉癥幹預領域最主流的方法之一

特教老師胡靜 (化名) 最近在教孩子「一排中第幾個」:


桌子上從左到右放五個不一樣的東西——蘋果、菠蘿、香蕉、梨子、西瓜,水果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告訴孩子「左邊數第一個是什麽」、「第二個是什麽」,以此類推;再給孩子指令,讓孩子去找左邊數第一個、第二個……每次做對了透過獎勵 (零食、玩具或者口頭表揚) 來進行強化。等孩子全部掌握了之後,她開始增加新的課題,讓孩子回答「從左邊數香蕉在第幾個?」,回答對了依舊有獎勵。

一般孩子能自然而然學會的生活技能,自閉癥譜系障礙的孩子做不到。 ABA幹預的高明之處在於,將每個技能拆解成一個一個可以訓練的動作,再透過不斷的灌輸、不斷的重復、不斷的強化讓孩子記住。

該方法的提出者,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心理學家伊瓦·洛瓦斯 (Ivar Lovaas) 青睞行為主義心理學,相信教育就是塑造行為。


1987年,洛瓦斯宣稱,經過兩年每周至少對孩子進行40小時的ABA幹預訓練,19名自閉癥孩子中有9人具備了「正常功能」,這種方法能以47%的成功率「把自閉癥孩子改造成正常兒童」。他認為,這是最有可能將孩子從「殼子」裏拯救出來的辦法。

一大批家長很快成為ABA幹預的忠實信徒,因為能看到切實的效果,孩子經過訓練學會了上廁所、刷牙、說話等技能,也因為ABA幹預會按照家長的期望塑造孩子。

ABA幹預是個訓課,300塊錢一節不算貴的,機構一般都強調持續一兩年甚至更長時間的高強度幹預才有用,而且2到6歲是搶救黃金期,超過這個年齡幹預效果就會大打折扣。一年十幾萬的幹預費用在自閉癥家庭中稀松平常。由於是譜系障礙,孩子的能力存在差異,總有「脫帽」 (不再符合自閉癥譜系障礙的診斷標準) 的孩子當模版,總有「別人家的孩子」,希望總會存在。

多數家長不知道的是,已經算自閉癥幹預領域內相對科學的ABA幹預,其科學性從推出之日起就飽受質疑。


同行批評洛瓦斯只做個案研究、實驗缺少對照組、故意選擇高功能的孩子進入實驗,以及這種方法將孩子訓練成「言聽計從的機器人……退化成了巴甫洛夫實驗中的狗」。

胡靜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按程式釋出指令的機器,所有訓練都得一板一眼按計劃走。她曾根據孩子的臨場反應自由發揮過,但自由發揮看不出孩子的進步。當進步無法以肉眼可見的指標來衡量,家長就不會買賬。

家長總希望孩子多學習多進步,學會了說話,還要學「一排中的第幾個」、怎麽玩玩具、怎麽做遊戲、怎麽社交……自閉癥孩子的家長也「雞娃」,孩子也會因壓力過大而情緒崩潰。 不一樣的是,「自閉癥的孩子沒辦法表達自己,連抵抗的手段都沒有」, 胡靜說。

孩子無法表達,大人可以。 對ABA幹預的關鍵質疑,正來自於開口為自己爭取權益的障礙者們。


自閉癥的歷史並不長。第一位確診的自閉癥人士當勞·泰利普利特(Donald Triplett)2023年6月才因癌癥去世,享年89歲。在中國,要到1982年才出現第一篇描述自閉癥兒童的學術論文。 自閉癥譜系障礙者開口講述自己的故事,不過是近些年的事情。



在海水裏生活的淡水魚

快到三十歲了,小陳依然覺得,大腦和自己不是一起的,自己的行為他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大腦命令身體四處走,可他主觀上並不知情 ,等旁人發現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離開座位了。

他腦海裏有幾個關於幼稚園的畫面:

一個畫面裏有紅色的、奇怪的東西,老師說了指令,他聽不懂;長大後他知道那個是沙錘,當時可能在做早操。


另一個畫面裏,大家排著隊走路,他不知道為什麽要排隊,要去哪兒;後來他知道那個是散步的時間。

在另一個幼稚園裏,他知道上課要進教室,可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上課,好像突然大家就不見了。他一個人在滑梯裏待了很久,直到老師找到他。


他不是不想聽話,而是媽媽批評他說了一大堆話,說到第五句話前三句他已經忘了,第二天被批評的事情他也忘了。

他的時間是跳躍的,記憶中一個小時前做過的事情,實際是兩天前做的。

旁人會把排列玩具、執著於收集某樣物品,當成自閉癥譜系障礙者追求秩序感、講究邏輯的證據。 小陳說,他小時候喜歡把小汽車排成兩排,因為其他的玩法他都不會,只會最簡單的、一二歲孩子的玩法。他收集彈簧圈,喜歡看各種圖鑒,因為大量重復、直觀的東西他才能看懂。

小陳覺得一般人的腦子是十進制的,他是二進制。 1是「做」,0是「不做」,沒有其他選項。 他認為一個人選擇做一件事就等於「願意做+願意接受全部過程+願意接受全部後果」。「願意」就是100%的Yes,「願意」就是感到開心。小時候有人拿他的玩具,他會一把把其他小朋友推開,還認為他們很高興被他推、被他打。

閱讀自閉癥障礙者寫的文字,更能體會到譜系障礙的含義,他們每個人是如此的不同。看小陳的文字,經常給我一種看童話的感覺。高興起來,他會在等地鐵的時候跟每個路過的陌生人打招呼,用鯨魚的名字——座頭鯨、抹香鯨、藍鯨、灰鯨、南露脊鯨……月台變成了「一片詞語的海洋」,而他被「最喜愛的鯨魚物種包圍了」。他覺得,「打招呼就跟傳說中的一樣好」。

小陳的自畫像|受訪者提供

日本的東田直樹則情感非常細膩,他的文字看著看著會讓人淚流滿面。


他特別害怕被註視,因為「大家都是用令我刺痛的視線在看我」,「單想象映入別人眼簾的自己的樣子,就有想從這個世界消失的心情」。


實在承受不住,他會擡頭仰望天空:「明明只有孤零零的我一個人在看,卻感覺和世界上的人都相連著。自然界不管在任何時候,對待人們都是平等的,這件事可以安慰我的內心。」


東田直樹能透過AAC(Augmentative and Alternative Communication,擴大和替代溝通)進行口語交流,這是存在口語障礙的自閉癥障礙者常使用的一種方法,小陳也曾用過。說話時,他眼神要放在一張寫了字母的紙上,要說哪個字,把手指放到那個字的首音上,才能說出來。|NHK紀錄片【自閉癥少年的內心世界】

英國著名作家大衛·米曹 (David Mitchell) 曾與東田直樹對談。他問東田,自己該為自閉癥的兒子做些什麽?東田回答:「我覺得您現在所做的這些已經足夠了。」在日後雜誌的連載裏,東田寫道如此回答的原因:「 因為孩子所期盼的,是父母開心的笑臉。 在我小的時候,家人從未讓我覺得他們因為我而犧牲了自己。這是我的家人最了不起的地方。」

看英語世界最知名的自閉癥障礙者天寶·葛蘭汀 (Temple Grandin) 的文字,像在看AI寫的東西。她講述的故事情節本身很感人,可透過文字我幾乎感受不到她的情緒。

葛蘭汀一生中最渴望的是他人的擁抱,但當別人擁抱她時,像「一場巨大的海嘯,想要吞噬一切」,令她不得不逃開。


高中時,她在農場裏見到了給牛接種疫苗用的溜槽,她註意到,當牛被兩個側板壓在中間時會放松下來。

給牛接種疫苗用的溜槽|截圖來自基於葛蘭汀生活事跡改編的電影【自閉歷程】

葛蘭汀復制了這個設計,用膠合板給自己做了一台人力擠壓機,為身體兩側施加壓力,這讓她感到放松和安寧。

電影【自閉歷程】中的人力擠壓機丨截圖

日後,葛蘭汀成為動物學、畜牧學博士。因工作經常和動物接觸,葛蘭汀發現自閉癥障礙者和野生動物行為之間的相似之處。為了不被吃掉,野生動物生活在持續的恐懼中,時刻警惕捕食者的到來,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起它們的不安。


恐懼,也是自閉癥障礙者的主要情緒。 生活中任何細微的變化——被單上的褶皺、不一樣顏色的玩具、某道菜散發出的氣味,都可能引起恐懼。


人力擠壓機為葛蘭汀的觸覺屏障開啟了一個缺口,她終於有了一個讓自己覺得舒服的空間,開始懂得了「愛」是什麽。

小陳也提到這一點。在感到舒服的前提下,障礙者的大腦才能從應激狀態下解放出來,孩子才有空間和能力去成長。不然,一直受感官刺激的折磨,天天情緒崩潰,很難有余力學習社交。

自閉癥障礙者的感知覺異於一般人,導致他們的舒適區也不同於一般人。


小陳在冷色調的房間會緊張,房間墻壁就弄成暖色調;他不喜歡睡床,他的房間沒有床;他喜歡看燈,房間裏會掛小燈串和裝飾燈;他喜歡半封閉的空間,房間裏的桌子是可以鉆的,他經常在桌子下面而不是上面……小陳覺得成長過程中,媽媽做得最棒的一點是: 「順應我的特點,而不是想改變我。

小陳大學畢業,影視戲劇專業,藝術特長生,在電視台和幼稚園工作過,目前在國外留學,和伴侶一起生活。



慢慢長大

如果按幹預機構的說法——2到6歲是孩子的黃金幹預期、會決定孩子的一生,「我現在就應該什麽都不會,沒有辦法自理,也沒有認知,因為我2到6歲基本上什麽也沒有」,小陳說。

目前沒有任何科學研究證明,自閉癥幹預的機會視窗會在6歲時關閉。 從神經系統可塑性的角度和兒童的發展規律而言,對自閉癥孩子及早幹預確實能預測較好的效果 ,但是,這不等於不及早幹預孩子一輩子就沒希望了。 發展是一個終生持續的過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如此。

小陳描述自己的狀態,「簡單粗暴地說,就是腦子接錯線,所以很多功能都不太好用」。自閉癥譜系障礙是一種廣泛性的神經發育障礙, 廣泛性,意味著障礙者一般不會只有一項功能達不到平均水平。


小陳有輕微的聽障,周圍環境音稍大就聽不清人聲。他還有輕微的視障,小時候由於感統能力太差——12歲拍手兩只手還對不齊,家人送他去參加各種體育運動,足球、排球、體操等,他都不在行。他判斷不好空間距離,根本接不到球,而且通常還沒開始打球,他已經把自己抓出血了。

神經發育障礙,意味著孩子的發展會比一般孩子來得慢,有時會慢很多。 小陳在幼稚園工作過,熟知一般孩子的成長發展節律,和自己一對比,差別就出來了。


一般的孩子兩三歲會有「我」的概念,看到自己的腳知道那是自己的,小陳到8歲以後才慢慢有了對身體的自主意識,才開始探索自我與世界的界限。在此前,看到一個蘋果,他的思維全在那個蘋果上,他就成了那個蘋果。

有了自我意識,在舒適的空間裏慢慢摸索成長,才會有「別人」的概念。 小時候爸爸曾離家去異地工作,分開一年後見到爸爸,小陳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和看到爸爸出門買菜回來一樣,媽媽說他像沒有感情似的。


這也是許多自閉癥孩子家長會有的感想。小陳不是沒有感情,而是當時「根本沒那個腦子」。 有了「別人」的概念,才能發展出情感依戀、社交渴望等。

北京源起自閉癥兒童關愛中心的郭毅老師發現,和一般孩子相比, 教育效果需要更長時間才能在自閉癥孩子身上顯現出來 。 一二年級教孩子唱歌,老師在講台上又唱又跳「像個傻子似的」,孩子一點反應都沒有。到了五六年級,當時教的歌孩子都會唱;即便有的孩子無法用語言表達,他們也會透過自己的方式——舞動身體、突然安靜等來「享受」歌曲。

根據小陳的成長經驗, 能力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有的能力如果條件適當、時間充足,再給予合適的輔助幫助,孩子能慢慢發展出來。 他從小就喜歡看繪本,但五六歲的時候只會畫圈和橫杠。慢慢地精細動作能力發展出來了,能畫出更多圖形了,他開始畫畫。不會刻意磨練畫技,不會為了創作而畫,平時和朋友聊到感興趣的東西,他會隨手畫下來,畫畫是他的「溝通方式」。

搭積木也是溝通方式,小陳覺得,積木是他的母語。由於感官問題,他沒辦法去聽搖滾演唱會,但在積木的世界裏,他是自由的。丨受訪者提供

另一方面,沒有的能力再幹預也發展不出來。 到現在他都無法朗讀文字,無論用什麽辦法都不行,大號老年體、標紅重點都找不到讀到哪裏了。


他不理解憤怒、嫉妒、憎恨、尷尬、愧疚等社會性情緒,至今不明白為什麽要生氣。生氣,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麽,需要邏輯推理能力、觀察能力、社會性理解力等。他做不到,他不知道「該氣什麽」。朋友有的感受他體會不到,人性中的某些面他永遠理解不了,對此他會感到遺憾。

鑒於小陳現在和伴侶生活在一起,我問他,如果他不理解人與人之間的社會性情緒,他怎麽理解愛?愛在我看來是最復雜的情緒。

他回答說:「 愛不復雜。愛是最簡單的情緒,連嬰兒都有,完全不需要互動,也不需要理解力和認知能力。

小陳的作品丨受訪者提供

小陳接受過ABA幹預,他反對ABA幹預。他認為, 訓練自閉癥孩子沒有發展出來或者壓根沒有的能力,只能讓孩子學會一種條件反射。


胡靜在教學中也有相同的感覺,「很多東西像是背出來了」。每天教孩子「一排中第幾個」,教了一個月,孩子學會了。當桌子上的水果換成紙上畫的水果,孩子就不會了。換到生活中的場景,比如公交車上一排人的第幾個,孩子也不會。

典型自閉癥孩子沒有那麽強的邏輯推理能力。 這是為什麽ABA幹預對高功能的孩子效果更顯著,他們本來就具備一定的思維能力。

教孩子一學就會的東西,這條適用於一般孩子的教育原則,同樣適用於自閉癥孩子。小陳說:「死活教不會就不該教。」這說明教的東西「超綱」了。

然而,等待自閉癥孩子慢慢成長,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旁人無法想象的焦灼。


和讓孩子自然發展相比,ABA幹預能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教會孩子技能,安慰著家長的焦慮,也緩解了一部份照護壓力。


但孩子不選擇、不判斷,為了得到獎勵,大人讓做什麽就做什麽。「長此以往,孩子的自主性就消磨掉了,」小陳說,「我用我的全部人生來擔保,不要想著訓練好這些技能以後再談能力提升,這時候就沒得談了。」

2023年9月,頂級醫學期刊【英國醫學雜誌】 (the BMJ) 釋出的一篇元分析綜述論文,分析了289個幹預專案結果,共涉及13304名1歲半到8歲的自閉癥譜系障礙兒童。


論文用三級標準來分析幹預效果:


  • 第一級標準是隨機試驗結果顯示幹預有效;

  • 第二級標準是隨機試驗下,排除照護者和老師人為報告的結果,依然有效;

  • 第三級標準是在二級標準的基礎上,排除高概率出現測量偏差 (detection bias) 的情況,依然有效。


  • 包括ABA幹預在內的基於行為主義的幹預方法只透過了第一級標準 , 對社交溝通、問題行為有效,且效果顯著,但對提高孩子的適應能力、認知能力以及緩解自閉癥譜系障礙的核心癥狀無明顯效果。

    上下滑動檢視解讀。

    該研究中,沒有任何幹預透過第三級標準,透過第二級標準的幹預方法有三個:NDBI(Naturalistic developmental behavioral intervention)由孩子主導,在如家庭和社區的生活場景下進行,也會對孩子的行為進行正面強化,不過強化物會利用環境中自然存在的東西。基於孩子成長發展階段的幹預和利用電腦、iPad、機器人等科技手段的幹預透過了第二級標準,前者對孩子的社交溝通有效,後者對語言、社交溝通和問題行為有效。論文還特別強調,每一種方法都可能有副作用,包括孩子出現攻擊性、家長心理健康出問題等,無法確保每項幹預的正向效果大於負向效果,因為研究一般傾向於只記錄正向效果。|參考文獻10

    不但只適用於部份能力的提升,某些透過ABA幹預學會的「條件反射」還違背自閉癥孩子的天性。 現在大部份ABA幹預課程都在強調糾正孩子的行為,不和人對視,就強化對視;不能安坐,就強化安坐。自閉癥孩子會重復性地做某些動作,比如甩手、甩頭、蹦跳等,這被稱為刻板行為,也是家長最希望糾正的行為之一。

    在幼稚園工作時,小朋友會好奇,問小陳為什麽要甩手、小跳。小陳說:「你喜歡滑滑梯,我做這個事情就像你喜歡滑滑梯一樣。我這樣做是因為我現在很高興,我見到你很高興。」

    孩子回答道:「我見到你也很高興。」

    我們每個人都會透過身體姿勢來調節狀態。勞累一天回到家,癱倒在沙發上,整個人就放松下來了。這是一種自我調節的策略。 對自閉癥孩子來說,刻板行為也有相似的作用。

    自閉癥專家、布朗大學客座教授巴瑞·普瑞桑 (Barry M. Prizant) 認為,用缺陷清單模式做自閉癥幹預,效果極其有限。「假如這些幹預成功地‘消除’了兒童的行為,他們真正的功效是剝奪了當事人的應對策略……不僅沒有任何幫助,而且會無視當事人的尊嚴。更糟糕的是,這樣做會讓自閉癥人士的生活雪上加霜。」

    小陳和我進行影片通話時,他會甩手、在屋裏走來走去、趴下抱著桌腿,手裏時不時會握著一個他喜歡的積木。我會翹二郎腿、盤腿,坐累了會蜷著腰。雙方的動作都沒有妨礙對話的流暢,可只有他的行為在許多家長看來需要被矯正 (可能我的行為在部份家長看來同樣需要改正) ,因為刻板行為不嚴重、坐得住,孩子才有可能到普通的小學上學,才有可能在正常的環境下成長。



    何謂融合


    小陳小學轉了三次學,從公立到私立,後來因為功課實在跟不上退學在家,媽媽幫他補課。隨著能力慢慢發展出來,初中他回到普通的私立學校,遲到早退,幾乎沒有一天完成過作業,在課堂上撕紙,給每個旺仔小饅頭畫表情,被霸淩。


    和同學曾有過肢體沖突,他覺得「很酷,像拍電影一樣」。他把被霸淩當成遊戲,「這一局的勝負在今天放學的時候決定,贏了最好,輸了也沒關系,因為我會很期待第二天重新來一次」。

    上了大學,他曾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裏,也曾被鎖在門外。明明宿舍裏有人,可就是不給他開門。小陳說:「從我的角度看,我跟他們關系挺好的,之前和之後都很好。我現在也不理解那一天發生了什麽,也不理解為什麽。」由於始作俑者是對方,小陳認為這給了自己隨意行動並不被責罰的機會。他把門敲得震天響,像打擊樂一樣,引得整個宿舍樓裏的人來圍觀,「挺好玩的」。

    因為自閉癥譜系障礙,他被霸淩;也是因為障礙,他不會感到難過。

    蕓知的孩子珂珂能力相對較強,也是因此,他會感到難過,他會被傷害。

    珂珂在幹預機構上了一年半的課,感統、認知、語言都有明顯的進步,可還是和一般的孩子有不小的差距。


    升入小學之前,蕓知曾想過給孩子辦一年緩讀。教育局的工作人員看了珂珂的資料,認為孩子不需要緩讀,慢慢跟就好了。工作人員讓蕓知放平心態,「書讀得不好的小孩又不止你們家一個」。

    數學題珂珂怎麽做都不會,他偶爾情緒爆發會撕掉課本,撕完眼淚還沒幹,自己把課本粘好接著做。


    他知道在課堂上不應該亂動,會對自己說「不可以,不可以」,可就是控制不住。珂珂因為好動被老師批評,其他孩子借機說話也被老師抓住,孩子的家長認為都是珂珂的錯,近墨者黑,珂珂的存在是汙染教學環境。

    當有了女巫,一切錯誤都有了解釋。 一年級確診後,珂珂成了班上的「女巫」。


    蕓知開始了與學校家委會的漫長鬥爭。

    有家長說珂珂有暴力傾向,有家長說珂珂會隨地大小便。班級上不少孩子都和珂珂在同一個幼稚園,大家明明知道珂珂不是那樣的孩子。


    「你們這些孩子打架沒問題,我兒子打架就有暴力傾向?」家委會成員的兒子一學期不到就把全班孩子都打遍了。 「我們家孩子有暴力傾向,你怎麽不說你們家孩子?」經常是家委會坐一排,校長和班主任在一旁和稀泥,蕓知一個人坐在對面,為珂珂辯護。

    戰鬥過後,蕓知照舊在校門口接珂珂放學。一位家長跑過來指著珂珂說:「你這樣的小孩就不應該在這裏上學!你就應該去特殊學校!」珂珂嚇壞了,一路哭著回家,堅持不要去上學。蕓知也不敢讓珂珂去上學,讓孩子在家裏整整緩了十天。

    幸運的是,當時學校換了一任校長。在區教育局的支持下,新校長為珂珂撐腰,明確向家委會表示,每個孩子都有受教育的權利。

    珂珂回學校上學了,可事件給孩子帶來的陰影遠未消散。他從此不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在路上碰到同學的家長,珂珂就開始哭,吵著要回家。蕓知只能把珂珂的眼睛蓋住,直到對方的身影消失。


    珂珂接受了一年半的心理疏導。第一次做沙盤遊戲,他把所有玩具都埋在沙子裏面。治療師告訴蕓知,孩子現在對社交一點信心都沒有,他不確定需要多久才能幫助孩子重建信心。

    在蕓知為珂珂戰鬥的同時,孩子的爸爸離開了。他讓蕓知選擇,婚姻和孩子只能選一個。要麽放棄孩子,不再對孩子的教育進行投資,到18歲後讓珂珂離開家自生自滅,要麽離婚。

    他沒給蕓知猶豫的機會。進行此次對話時,珂珂就在旁邊。孩子爸爸對著珂珂一腳踹過去,說:「老子不要一輩子都毀在你手裏。」

    珂珂想爸爸了,會給爸爸打電話,經常無人應答。珂珂想回原來的家,自己想了想,又說:「我們回不去了。爸爸不要我們了。」

    疫情期間,被困在家裏,蕓知想到破裂的婚姻、自己三十多歲了一無所有、珂珂能不能繼續念書尚不可知,她不確定還能不能堅持下去。珂珂體察到蕓知的狀態,抱著蕓知痛哭,說:「媽媽我對不起你。」

    蕓知不是不能理解其他家長。都希望孩子好好讀書,有個好前程,如果珂珂沒有障礙,她可能也會有相同的心態。一位家長曾對蕓知說:「我知道你和孩子沒有錯,我也知道你們很不容易。但是你的孩子跟我女兒同班,我就是不能答應,我就是不能夠容忍。」

    倘若知道孩子會過得這麽辛苦,蕓知寧可不讓珂珂在普通學校上學。正是因此,蕓知得知對口中學成了重點中學後惴惴不安。上了中學,其他家長對成績的追求只會更迫切。那珂珂的處境呢?



    「我從不要求孩子」

    一般孩子的家長會把小學三年級當作一道分水嶺,部份孩子成績會明顯下滑。對特需孩子的家長來說也是一樣,三年級開始,特需孩子會逐漸從普通學校消失。更不要提那些找不到接收學校的特需孩子。 北京源起自閉癥兒童關愛中心接收的就是這樣的孩子。

    校長如薈介紹道:「我們這兒的孩子七八歲基本上沒有主動開口說話的。年齡小的時候,他們會明顯落後於普通孩子,但是如果我們從來沒有放棄,一直在給予孩子適合他發展的教育,孩子會攢著勁兒慢慢發展起來。到十七八歲的時候,孩子會主動來和你分享。」

    一位女孩剛來到源起時13歲,人大附小畢業。人大附小不但教學質素全北京屈指可數,特殊教育也做得可圈可點,設有資源教室,配備特教老師,對特需孩子接納度很高。女孩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一拿筆就崩潰大哭。地上有坎兒她也會哭,拇指蓋寬的坎兒她都邁不過去。孩子乖乖地坐在教室裏,下課了不出去,叫她去上廁所也不去。讓她做點什麽,她會給出兩個答案——「不」或者「我不會」。後來,老師在泥塑課上引導她用一個又一個小泥球拼出她的名字,才慢慢開啟她的心。

    孩子現在能抄黑板,疫情期間老師帶孩子去爬長城,那麽高的台階照爬不誤。看孩子狀態好起來了,孩子媽媽有一次問老師,孩子能不能回去念書?她的學籍在人大附中。老師被問楞了,孩子媽媽自己反過勁兒來,沒再繼續問。

    融合一定是孩子在集體裏有自己的位置。 」如薈說。不少家長希望孩子留在普通學校,是為了培養孩子的社交能力。可是,在平等的基礎上才有社交,被歧視和被憐憫本質上是一回事。

    剛把孩子送來時,家長會說「我們家孩子什麽都不要學,他開心就好,他自在就好」。不過,「千萬不要信他們的」。有的家長說自己從不要求孩子,「我沒讓他一整個晚上寫作業,我沒讓他寫兩個小時,我只要讓他寫5分鐘作業,他都不寫」。

    如薈反問家長:「5分鐘不是要求嗎?」

    此前,有些學校課間十分鐘不允許孩子去操場的規定引起激烈討論,如此的管束一般孩子都承受不了,何況特殊的孩子。「 土壤本身就不是健康的,你讓一個特需孩子去融合,是在讓孩子去適應不健康的土壤。

    目前市面上的康復機構集中在對小齡自閉癥孩子的幹預上,主動或被迫離開普通學校後,大齡自閉癥孩子無處可去,是許多家長面臨的難題。在主流的教育系統之外,民間組織為孩子提供一個又一個庇護之所,有實踐社區融合的慧靈,有強調培養自主性的利智自主生活學院,南京有彩虹橋,大理有海靈……各機構側重點不同,目標一致,都希望盡可能讓特需孩子過上有尊嚴的生活。很難客觀評價各家機構的優劣,因為連權威的評判標準我們都還沒有,但這些機構切實提供了種種可能性。源起是其中的一種。

    如薈不認為源起的方法一定是正確的,也承認曾經走過彎路。重要的不是孩子在哪裏,無論在哪裏家長都會擔心——在普通學校念書,周圍都是能力比孩子強的同學,家長怕孩子被欺負;在特殊學校念書,家長擔心學習質素;在機構裏和其他譜系孩子待著,家長不願意孩子和比自己還差的同學玩;在家裏,家長擔心孩子一輩子沒法融入社會……重要的是,無論做出何種選擇,「 家長也得成長,得尊重孩子,接受有這樣的孩子是他們命運的一部份 」。



    不存在的孩子

    像每個家長一樣,在珂珂出生前,蕓知對孩子有許多玫瑰色的幻想。譜系障礙把蕓知的泡泡戳破了,一般孩子的家長會在泡泡裏活很久。

    隔壁家的小孩只要不考第一,媽媽就會責罵他。小孩偶爾深夜會發出可怖的吼叫:「我真的不要讀了!」孩子媽媽會重復那句所有孩子都聽過的話:「我是為了你以後好!」

    春節家裏聚會,表姐家的孩子一年沒見瘦了一大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珂珂手裏的iPad。表姐喝住孩子,讓他趕緊寫作業去,為考重點高中做準備。此情此景令蕓知心中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幸虧我孩子是這樣的。」

    蕓知和珂珂偶爾會成為別人的羨慕物件。 小學階段,珂珂回回成績倒數第一。一次期末考試結束後,蕓知拖著小行李箱在門口等珂珂,直接帶他去迪士尼玩。同學都眼饞得不得了:都考得這麽差,還能出去玩?

    班級裏倒數第二的學生家長和蕓知完全兩個狀態。老師天天在群裏戳那位家長,家長壓力大,孩子也是。孩子一到考試必發燒。孩子媽媽曾和蕓知說:「你家孩子考個0分回來你好像都無所謂。」

    蕓知是無所謂,有一次珂珂真的考了0分回來,蕓知還表揚了他——能一道題都沒蒙對也不容易。兩個人出去吃了一頓火鍋慶祝。在蕓知眼裏,珂珂只要堅持到一學期結束把書讀完就是成功。

    蕓知十分能理解家長試圖把自閉癥孩子從「殼」裏救出來的想法, 她也曾「瘋」過 。帶孩子去做中醫推拿,孩子疼得每次都哭。去普陀山一步一磕頭拜過,很痛,但「回來發現孩子還是那樣」。 或早或晚,「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以後,你也就接受了」。

    又一次,蕓知坐在一邊,對面坐了一排人,初中的校長、政教處主任、年級組長、班主任都來了。蕓知不希望珂珂再受到傷害,再一次提出在家上網課的想法。


    校長明確表示願意收下孩子,並說校方已經做了安排,開學初期每天會有老師接送珂珂進教室。班主任也保證,第一個月會親內建珂珂,幫助他熟悉環境。之後,班主任特別選了一天讓蕓知帶珂珂來學校參觀,見了各科的任課老師,還給珂珂安排好座位。

    初中開學一個星期,老師沒跟蕓知聯系。蕓知忐忑得很,主動問班主任珂珂有沒有闖禍。班主任老師說除了上課不願意做筆記外,孩子都挺好的,不會打擾其他同學。

    前段時間期中考試,剛考半個小時,班主任就發資訊告訴蕓知,明天的考試珂珂不用來了。有的家長認為這是歧視,蕓知卻覺得老師這麽做是在照顧珂珂,「孩子什麽都不會,在考場上也挺難受的」。

    蕓知不會暢想遙遠的未來,走一步看一步,「我跟他一起努力,以後達到什麽結果,真的要靠一點運氣了」。

    蕓知和珂珂|受訪者提供

    在小陳的社交賬號下面,經常有家長留言,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能像小陳一樣有獨立工作和生活的能力。小陳到現在還有刻板行為,二十多歲還尿過褲子,仍不擅長穿衣服,為了不遲到會穿著第二天的衣服睡覺。

    他有過被身體困住的感覺,但被困的他——在「殼」裏的孩子——是有自閉癥的他,而不是許多家長希望得到的正常孩子,那個正常的孩子不存在。

    小陳的作品(他不喜歡衣服被水濺濕弄臟,在幼稚園工作時,他會穿著雨衣和雨靴洗餐具)丨受訪者提供

    線上上、線下的自閉癥社群裏,小陳都自認為屬於能力較差的人。比他功能高的障礙者多的是,像「雨人」一樣的天才也有,可他們的生活狀態卻沒有他好。 和分數不代表一切一樣,對障礙者而言,功能不代表一切。 「就算孩子這輩子只有5歲的能力,5歲的孩子也能做很多事情,並不是能力很差,他就一定什麽事情都做不了。你拿適合5歲孩子的方法去支持他、輔助他,他也能正常生活。」

    小陳的伴侶也是自閉癥譜系障礙者,兩人約會的方式是在一起玩串珠。如果將來有孩子,他和伴侶都希望能有一個自閉癥的孩子,因為他們知道自閉癥該如何生活得很好。


    小陳和他的伴侶|受訪者提供

    我也問過幾位自閉癥孩子的家長,如果再有一次機會,他們會不會生下孩子。 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不會。有人說,這樣的孩子對一個家庭來說是場災難。

    如果有重來的機會,蕓知也不會生下孩子。一路走來,珂珂還這麽小,已經受了太多的苦。她從來不指責丈夫是「渣男」,因為她知道照顧自閉癥孩子有多難。而珂珂已經算是程度較輕的孩子了。


    有的孩子大小便不能自理,沒有口語,整夜尖叫哭鬧,還伴有自殘或傷人等暴力行為。家長夜夜得不到休息,精神時刻緊繃,盡其所能照顧孩子,卻從孩子那裏得不到任何情感回應。家長沒有從外界獲得有效的幫助,反而在幹預機構的誘導下愈發焦慮絕望,傾盡家產改造孩子,孩子依舊活在「殼」裏。

    在【背離親緣】一書中,作者安德魯·所羅門 (Andrew Solomon) 采訪了有視障、聽障、唐氏症候群、精神分裂癥、自閉癥等特需孩子的家庭。不少母親表示,如果能選擇,她們不希望把這樣的孩子生下來。所羅門寫道:「哀憐女性被迫做出某項決定,並不代表我們認為她做錯了,或認為她讓自己成為歧視的共犯。反之,這是在指出她也是受害者。她們的所作所為反映了社會現實。」

    一位家長帶孩子從家鄉的小城市一級一級看到國內知名的兒童醫院,掛最貴的專家號,結果,「他能夠告訴你的東西和五線城市醫生告訴你的是一樣的」。專家只給她推薦了幾家做康復幹預的機構。

    她希望從專家那裏得到的資訊—— 自閉癥到底是怎麽回事、是怎麽產生的、有沒有好轉的希望、百分之多少的孩子能康復等,專家都說不出來。


    不是專家徒有虛名,而是我們對自閉癥譜系障礙的了解就是如此貧瘠, 以上問題都還沒有答案。

    當特殊性難以被看穿,會引起兩種極端反應,要麽是一味地貶低,要麽是過度浪漫化,說不好哪一種更糟糕。


    在苦苦掙紮的家長看來,小陳的經歷可能也是一種「浪漫化」。他是極少的幸運兒,他自己也這麽認為。可他確實提供了一種可能性。我們不敢相信更美好的世界存在,而他生活在其中。

    幸亦不幸的是,他能如此生活,仰仗的正是他的特殊。小陳直到進入電視台工作才知道自己是自閉癥。


    生活中充滿了提示。 小學同學認真地和他說:「你人挺好的,但是你腦子好像有點問題,去醫院看一看。」中學同學問他:「為什麽你可以想來就來?想不來上學就不來?」


    他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可他從沒想過為什麽,他的邏輯思維到這裏就斷掉了。

    「我以為這是一種正常的差異,」小陳說, 「人和人就是不一樣,而我剛好是不一樣的那種人。」




    作者丨 雪竹

    編輯丨 odette、黎小球

    專業稽核丨 劉辰(醫學博士 英國皇家醫學院精神科會士 北京和睦家心理中心精神科醫師)

    來源丨 本文來自果殼,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參考文獻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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