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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亦平:從【東醫寶鑒】看道教養生論對東醫學的影響

2024-05-09養生

北韓王朝時編撰的【東醫寶鑒】是一部總結「東醫學」精華的集大成之作,其中輯錄了許多道教經典中有關身心修養與藥石治病的名篇佳句,因包括宣揚透過修煉人體內的精氣神就可促進身心健康乃至於長生成仙的道教養生論,故【東醫寶鑒】也被認為是一部重要的道教醫學著作。【東醫寶鑒】開篇就以道教【黃庭經】為指導來闡述其醫學思想,首先記載了關於人體「內景」與「外形」的大致內容,其中的【身形臟腑圖】還使用了尾閭關、夾脊關和玉枕關等道教內丹術語來標註身體中的穴位、展示五臟六腑的位置以及道教運氣經過的周天迴圈路線,可見它對身體的看法基本上來自道教養生論。然後在「雜病篇」中記載了關於天地六氣、風寒暑濕燥火等自然環境對人身「內傷外感諸病」的影響。最後再論述醫療救治的方法與藥物。【東醫寶鑒】倡導「以道治心」、「以道療病」,追求「身道合一」,反映了道教在北韓半島的傳播以及對東醫學的影響。

北韓王朝時編撰的【東醫寶鑒】,既是「東醫學」精華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一部「使民易知」的簡單易懂、便於查閱的實用醫書,其中輯錄了許多道教經典中有關身心修養與藥石治病的名篇佳句,因包括宣揚透過修煉人體內的精氣神就可促進身心健康乃至於長生成仙的道教養生論,故【東醫寶鑒】也被認為是一部重要的道教醫學著作,由此可見在古代北韓醫學即「東醫學」中,道與醫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目前,從醫學角度對【東醫寶鑒】進行研究已有眾多成果,但從道教角度來進行研究尚有不足。本文以【東醫寶鑒】為例,來探討道教養生論對東醫學所產生的影響,以求教於方家。

(一)

千百年來,道教積極地從「道」的角度去尋找生命超越之途,力圖從理論上和實踐上去尋求長生成仙的可能性,因而特別註重探討如下一些問題:人的生命是如何形成的?人為何生而有異?人的生命是否能夠永存?個體的生命如何超越現實的痛苦和生死的局限而契合於生生不息的大道?從葛洪的【抱樸子】到陶弘景的【登真隱訣】,從【黃庭經】到【悟真篇】,道士們發明了種種道術,希望能夠無限地延長人的生命以奪天地造化之功,由此而形成的以「身道合一」為鮮明特點的道教養生論,其社會影響廣泛而持久。北韓王朝時編撰的【東醫寶鑒】所輯錄的中朝歷代醫書中有三分之二、約80多種來自中國,其中包括一些道教經典,如【參同契】、【肘後方】、【抱樸子】、【黃庭經】、【千金方】、【真誥】、【養性延命錄】、【養性論】、【胎息經】、【活人書】、【清靜經】、【悟真篇】、【翠虛篇】、【還丹論】、【白玉蟾語錄】、【橐籥歌】、【洞神真經】、【金丹問答】、【易真論】、【仙經】等。[1]這些道教經典以宣揚透過修煉人體內的精氣神而促進身心健康乃至於長生成仙為特色,【東醫寶鑒】卻將它們作為醫學書收入,並以四氣調神、以道療病、虛心合道等為標題來加以介紹,由此可見在古代北韓醫學即「東醫學」中,道與醫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

【東醫寶鑒】的編撰者許浚(1546-1615),字清源,號龜巖,北韓京畿道陽川人。許浚自幼勤奮努力,於北韓宣祖(1567-1608年在位)時考入內醫院,跟隨名醫柳義泰學習,後以擅長內科醫術成為皇室禦醫。宣祖二十五年(1592)壬辰倭亂[2]時,許浚以禦醫身份扈從王側,因護駕有功,戰後受封楊平郡,官至崇祿大夫。北韓宣祖二十九年(1596),許浚上奏,希望能夠根據「中朝方書」編纂一部通俗易懂的醫書,以普及醫學知識,提高全民的防病意識,得到了宣祖的支持。宣祖命許浚與儒醫鄭碏、禦醫楊禮壽、金應鐸、李命源、鄭禮男等一同設編輯局,參照北韓【醫方類聚】、【鄉藥整合方】來整理醫書,著手編撰【東醫寶鑒】。然而工作開始不久,第二次朝日戰爭又稱丁酉之亂(1597)爆發,「值丁酉之亂,諸醫星散,事遂寢」,但許浚在戰亂時仍然堅持編寫工作。1608年宣祖逝世,光海君(1608-1623年在位)即位,許浚因沒治好宣祖的病而被流放。1610年,許浚終於完成了【東醫寶鑒】的編撰工作,三年後(1613)花了16年時間編成的【東醫寶鑒】才得以付印刊行。另外,許浚還用北韓語(又稱「諺解」)撰寫了多種醫學著作,如【疫神方】、【新纂瘟方】、【諺解救急方】、【諺解痘瘡集要】、【諺解胎產集要】、【脈訣整合】、【纂圖方論脈訣整合】等。1615年8月許浚去世,享年70歲,被追封為輔國崇祿大夫。【東醫寶鑒序】中記述了該書的編纂源起:

宣宗大王,以理身之法,推濟眾之仁,留心醫學,軫念民瘼,嘗於丙申年間,召太醫臣許浚,教曰:近見中朝方書,皆是抄集庸瑣,不足觀爾……浚退,與儒醫鄭碏、太醫楊禮壽、金應鐸、李命源、鄭禮男等設局撰集。[3]

儒醫鄭碏(1533-1603)的兄長鄭磏(1506-1549),字士潔,號北窗,是道教內丹的實際修煉者,著有【北窗秘訣】,又稱【龍虎秘訣】,也被收入【東醫寶鑒】中。鄭碏曾跟隨年長其27歲的鄭磏學習道教內丹修煉理論。據北韓史學家李肯翊(1736-1806)編【燃藜室記述】記載,鄭碏「字君敬,號古玉,少公二十七年,碏亦異人也,從兄得修煉之學,獨居三十六年,不近女色,嗜酒能詩,又深於醫方,多神效,年七十亦微病坐化」。鄭碏曾作詩【寄呈松江】送給文臣詩人鄭澈(1531-1589),說明自己的丹道思想來自於全真道北宗丹陽真人:

鐘呂千秋朝帝鄉,金丹正脈接丹陽。分梨十化真詮在,倘得殘年肘後方。[4]

該詩註明「右乞丹陽馬真人集」,由此推測北宗的一些道書可能已傳入北韓半島,鄭碏讀後頗有啟發,在詩中既說到「金丹正脈」來自鐘呂,又指出丹陽真人的傳承。丹陽真人本名馬鈺(1123-1183),號丹陽,入道前是山東寧海(今山東牟平)的大富豪。據【重陽分梨十化集】中記載,王重陽為了度化馬丹陽出家修道,乃每十日索一梨,二分後送給馬丹陽夫婦,自兩塊至五十塊,每分送皆作詩詞或歌頌隱其微旨,丹陽悉皆酬和,最後馬丹陽「遂達天地陰陽奇偶之數,明性命禍福生死之機」[5],由是摒俗累,改衣冠,焚誓狀,與妻子孫不二(1119-1182)一起成為接續王重陽北宗傳承的「北七真」。鄭碏的丹道思想受北宗的影響,但其師父樸枝華卻接受了南宗丹道的傳統。

樸枝華(1513-1592)「既是從徐敬德和鄭磏那裏得到仙家秘傳的人物,又是鄭磏死後將仙術傳授給鄭碏的人物」[6]。樸枝華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學者,「儒道釋三教著功俱深,於禮書最精博,其文章詩與文皆高絕」[7],為了擺脫庶族出身的身份而傾向於道教,向徐敬德學習。「樸先生受易花潭,始修煉入金剛,七年而返」[8],研習仙術,煉造丹藥。「樸枝華學通金丹秘要,中歲喪偶,不復娶,斷欲三十六年,以老壽終,人稱為酒仙焉。」[9]樸枝華在【次正庵見贈】詩中直接說出北韓丹道接受南宗的情況:

小子之師白玉蟾,手揮瓊管度涼炎。人間化鶴曾留語,海上攀龍口待髯。

已與家兒成敕斷,要攜鉛鼎事抽添。丹成倘欲相隨去,造物多猜不必嫌。[10]

南宗的傳播比較隱匿,其在北韓丹學史上的地位往往無法直接確認,但在樸枝華贈與弟子樸民獻(1516-1586)[11]詩的首行就提到了自己學習的仙道老師是中國南宗代表人物白玉蟾,這至少說明他涉獵過南宗內丹術,這是值得重視的一則資料。

鄭碏不僅對中醫多有研究,而且他也修習內丹,成為北韓丹學派中的一員,故17世紀出現的北韓仙傳,如【海東傳道錄】、【旬五誌】、【海東異跡】都把他列為仙家人物。許浚透過鄭碏而接觸到道教醫學和內丹術,故「【東醫寶鑒】尤其是吸收並行展了道教【黃庭經】、【養性延命錄】、【悟真篇】等道書中的生命觀和修行觀,形成了特有的道教性格」[12]。

(二)

【東醫寶鑒】正文23卷,目錄上下2卷。許浚以「修養為先,藥石次之」為編纂思路,根據宣祖提出的「內藏方書五百卷,以資考據」的要求,遵循「諸方浩繁,務擇其要」的原則,在眾多醫書和道書中輯錄出有利於身心修養與藥石治病的名篇佳句,編撰出一部「使民易知」的簡單易懂、便於查閱的實用醫書,其中充滿著道教色彩。

【東醫寶鑒】開篇就以道教【黃庭經】為指導來闡述其醫學思想,首先記載了關於人體「內景」與「外形」的大致內容,然後在「雜病篇」中說明了關於天地六氣、風寒暑濕燥火等自然環境對人身「內傷外感諸病」的影響,最後再論述醫療救治的方法與藥物。許浚在「集例」中說明采用這種編制體例的理由:

臣謹按:人身內有五臟六腑,外有筋骨肌肉血脈皮膚,以成其形,而精氣神,又為臟腑百體之主,故道家之三要,釋氏之四大,皆謂此也。【黃庭經】有內景之文,醫書亦有內外境象之圖,道家以清靜修養為本,醫門以藥餌針灸為治,是道得其精,醫得其粗也。今此書先以內景、精氣神、臟腑為內篇,次取外境、頭面、手足、筋脈、骨肉為外篇,又采五運六氣、四象三法、內傷外感諸病之證,列為雜篇,末著湯液、針灸,以盡其變。[13]

【東醫寶鑒】把身體分為「內景」與「外形」兩部份,以道教的精氣神為中心,借【悟真篇】曰:「人之一身,稟天地之秀氣而有生,托陰陽陶鑄而成形。故一身之中,以精氣神為主,神生於氣,氣生於精,故修真之士,若執己身而修之,無過煉治精氣神三物而已。」[14]將人體復雜的生命現象作為醫學的基礎,再從「道得其精,醫得其粗」出發,安排的內容篇章具有從內而外、從頭到腳來觀察人的生命現象,從人到自然,從藥物到針灸來治療人的疾病的思維傾向。據此,【東醫寶鑒】將「東醫學」分為五個部份:

內景篇:從內科的角度闡述精、氣、腎、血、津液等和五臟六腑的功能;

外形篇:從外科的角度闡述人體解剖的生理學、病理學現象;

雜病篇:除內、外科之外的各種疾病,如婦產科病、小兒科病的診療法;

湯液篇:從藥物學的角度來講述各種治療藥劑的配方;

針灸篇:針法和灸法。

從整體上看,【東醫寶鑒】相對於「外形」更註重「內景」,這種「內本外末」的思想可能與許浚受【黃庭經】影響,用「內景」來表示人體內部的景象有關。道教的【黃庭經】分為「內景經」、「外景經」和「中景經」三個部份。「內景」之義,如梁丘子在註釋【黃庭內景玉經】時曰:「內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喻即日月星辰雲霞之象,內象喻即血肉筋骨臟腑之象。心居身內,存觀一體之象色,故曰內景也。」[15]【東醫寶鑒】在「內景」中,又將構成人體生命的三個要素——精氣神,作為整個人體的「臟腑百體之主」,相對於「醫」更註重如何尋生命本真之「道」,並將這種「內本外末」和「道本醫末」的觀念貫串於治療觀與養生觀之中。

(三)

人的生命並不是一個空懸的概念,在道教看來,人的生命或是依托於精氣神、或是身心、或是形神、或是性命,種種不同的說法,都反映了生命本身就是宇宙中的一種復雜和神秘的現象,也是需要人類不斷地進行探討與研究的問題。道教養生論既是依照「天人合一」的思維方式進行的一種哲學式玄想,也具有依照人體的生理變化而進行臨床醫學治療的實用性。修道始於凈化身心,再透過形神並重或性命雙修,使身心達到自然和諧健康的狀態,追求「身道合一」也受到【東醫寶鑒】的重視。

在早期道教中,養生論經常是透過形神觀來加以探討的,具有濃厚的哲學意蘊。現存最早的一部道經【太平經】認為,人的生命是由稟道受氣、得俱形神而來的。「夫人本生混沌之氣,氣生精,精生神,神生明。本於陰陽之氣,氣轉為精,精轉為神,神轉為明。欲壽者當守氣而合神,精不去其形,念此三合以為一,久即彬彬自見,身中形漸輕,精益明,光益精,心中大安,欣然若喜,太平氣應矣。」[16]精氣神兼備就有了活潑潑的生命,成為現實的人。用精氣神來說明人的生命構成,實際上在秦漢時期就流行於醫學與哲學中,也是早期道教養生論的基本理論。如果說,人的生命是由精氣神三合於「道」而成的,那麽,人欲長生久活,就必須守氣合神,使精神不離形體。【太平經】提出「愛氣尊神重精」,長生之道的關鍵就在於保持精神的長存並使之與形體相合為一。精氣神三要素後被道教奉為構成生命的「三寶」,這顯然比僅用「氣」或用陰陽變化來說明人的生命的構成要來得深刻。這一思想也為【東醫寶鑒】所吸收。

【東醫寶鑒】中還參照【素問】、【靈樞經】等中醫書,從形氣之始、胎孕之始、四大成形、人氣盛衰、年老無子、壽夭之異、形氣定壽異等來探討人的生命過程,但其中講述精氣神的內容則來自於道教的影響,例如,在「身形」的「丹田有三」條中參照了【悟真篇】薛式註:「【悟真篇註】曰:人之一身,稟天地之秀氣而有生,托陰陽陶鑄而成形,故一身之中,以精氣神為主,神生於氣,氣生於精,故修真之士,若執己身而修之,無過治精氣神三物已。」[17]道教認為,精、氣、神三要素能夠相互轉化、相互滋生,但它們各自卻不能獨立存在,因此,如何保持精、氣、神三要素之間的動態平衡就成為養生修道的關鍵,這也為【東醫寶鑒】所認可。

身體原本只是指人的肉體與生命,然而在道教中,卻成為觀察一切問題的立足點,既反映了道教對人的生命現象的認識水平,也反映了道教對前人思想的繼承與發展。如果追根溯源,「人」字在甲骨文中寫為「」,是側站立的人的身體形狀。由此表明,人的本義是指「人的軀體」。人又可分為有形與無形兩部份,有形的部份是「身」。「身」字是人的軀體之象形,它包括形體四肢、面部五官、五臟六腑、頭部大腦等人體器官,從生理學上說,是人體之總稱,百骸之總括。依道教的看法,與宇宙萬物皆由陰陽之氣相交而成一樣,人身也是由父精母血的陰陽交感而形成的,「夫人稟天地而生,故內有五臟六腑,精氣骨髓筋脈,外有四肢九竅,皮毛爪齒,咽喉唇舌,肛門脬囊,以此總而成軀」[18]。

人的無形的部份則是指與身相對的「心」。【說文解字】中說:「,人心土藏在身之中。」[19]「土」在五行中處於中央的位置,以此比喻「心」是位於身體中央的思維器官。孟子所說的「心之官則思」就代表了古人對「心」的一種普遍看法。這樣,「心」作為人體的思維器官,既屬於人的身體,又具有知、情、意等精神意義,「心主神明」成為古人長期信奉的觀念。這種將「心」即心臟而非大腦作為思維器官的看法,反映了先秦時期人們對「心」的認識水平。然而,「在道教中,‘心’有著更為復雜的含義,它不僅是思維器官,而且也是人的思維活動的總括,同時還具有道德意義。‘心’既是眾妙之門,又是眾惡之本;既是引發人的情感欲望、導致憂苦產生的根源,又是為善去惡以求得道成仙的門徑」[20]。從這種對「心」的理解出發,道教養生論就不是一種思維遊戲,而是一種關涉到人如何修道才能使生命更好地成長的問題。【東醫寶鑒】沿此思路而認為,病之源未必不因「心」而生,由此將「療人之心」置於「療人之疾」之上:「古之神聖之醫,能療人之心,預使不致於有疾。今之醫者,惟知療人之疾,而不知療人之心,是猶舍本逐末,不窮其源,而攻其流,欲求疾愈,不亦愚乎?雖一時僥幸而安之,此則世俗之庸醫,不足取也。」[21]醫術的最高境界是「療人之心」,幫助人恢復「心地自然清凈」:

欲治其疾,先治其心,必正其心,乃資於道。使病者盡去心中疑慮、思想,一切妄念,一切不平,一切人我,悔悟平生所為過惡。便當放下身心,以我之天而合所事之天,久之遂凝於神,則自然心君泰寧,性地和平。知世間萬事皆是空虛,終日營為皆是妄想,知我身皆是虛幻,禍福皆是無有,生死皆是一夢。慨然領悟,頓然解釋,則心地自然清凈,疾病自然安痊。能如是,則藥未到口,病已忘矣。此真人以道治心、療病之大法也。[22]

「虛心合道」的基本原則就是少思寡欲,去除雜念妄想以「治其心」,與道相合以「正其心」,以無病長壽合於「道」作為醫療的目的。

道教所信仰的「道」,從某種意義說,也是從人身中體驗出來的,由此,「身」作為生命存在的表征也就具有了多重含義:既指血肉之軀的身體,也指意識感情的身體,還指具有社會身份的身體,甚至還「以身喻國」,用人的身體結構來比喻國家的君臣民關系,以說明國家的政治秩序。【東醫寶鑒】在【內景篇】不僅有一節借用葛洪語錄說明「人身猶一國」的道理,而且以明代名醫龔廷賢(1522-1619)撰於萬歷十五年(1587)【萬病回春】中的人體側面像為藍本,繪制出【身形臟腑圖】。該圖描畫了一個似乎正在進行修煉的人,深呼吸的嘴巴,炯炯有神的眼睛,省略掉手與足的側身,以頭和頸椎為中心,以精、氣、腎、血、津液為聯系,生動清晰地展示出身體各器官的位置:

這幅北韓王朝留傳至今的唯一的【身形臟腑圖】,借用了唐代道士孫思邈的身體觀:「夫二儀之內,陰陽之中,唯人最貴。人者,稟受天地中和之氣,法律禮樂,莫不由人。人始生,先成其精,精成而腦髓生。頭圓法天,足方象地,眼目應日月,五臟法五星,六腑法六律,以心為中極。」[23]【東醫寶鑒】又從天人同構的角度,將人的身體與天地陰陽、四時五行的變化相比附,對宇宙大人身、人身小天地的思想作了介紹:

孫真人曰:天地之內,以人為貴。頭圓象天,足方象地。天有四時,人有四肢;天有五行,人有五臟;天有六極,人有六腑;天有八風,人有八節;天有九星,人有九竅;天有十二時,人有十二經脈;天有二十四氣,人有二十四俞;天有三百六十五度,人有三百六十五骨節;天有日月,人有眼目;天有晝夜,人有寤寐;天有雷電,人有喜怒;天有雨露,人有涕泣;天有陰陽,人有寒熱;地有泉水,人有血脈;地有草木,人有毛發;地有金石,人有牙齒。皆稟四大五常,假合成形。[24]

頭象征著天,足象征著地,頸椎連線天與地,宇宙的執行與人體的變化由此統一起來,血氣從下丹田出發,沿著尾閭關、夾脊關和玉枕關,到達泥丸宮,形成了上下周流執行的周天迴圈路線。【東醫寶鑒】還采用了「丹田有三」、「背有三關」等道教內丹修煉中的專用語來加以說明:

[丹田有三]仙經曰:腦為髓海上丹田,心為絳宮中丹田,臍下三寸為下丹田。下丹田藏精之府也,中丹田藏神之府也,上丹田藏氣之府也。[25]

[背有三關]仙經曰背後有三關,腦後曰玉枕關,夾脊曰轆轤關,皆精氣升降往來之道路也。[26]

【東醫寶鑒】取【仙經】之說,將三丹田視為人體中精、氣、神聚集的三個部位,背部的「三關」理解為人體精氣升降通路上的關竅,這與道教內丹修煉中的周天功法有密切關系。只是【東醫寶鑒】有關精、氣、神所歸屬的「丹田」與道教內丹學有所不同,這就是「上丹田一氣,中丹田一神,下丹田一精」,並特別強調了「臍」的部位,這相當於下丹田,又可能與內丹修煉中的胎息法相關。「鄭磏是北韓內丹思想的實際先鋒,所以,許浚接觸到內丹思想的可能性很大。」[27]【身形臟腑圖】使用尾閭關、夾脊關和玉枕關等道教內丹術語來標註身體中的穴位、展示五臟六腑的位置以及道教運氣經過的周天迴圈路線,表達了北韓王朝時人們對身體的看法基本上來自於道教養生論,但卻沒有標註道教內丹修煉中的三丹田等部位,這一現象是否反映了【東醫寶鑒】主要是站在醫學角度來吸收道教內丹學?

道教根據氣在體內的迴圈運動,不僅將「三丹田」玄想為修煉之關竅,認為「三元掌人性命,且上元主泥丸腦宮,為上丹田;中元主心府絳宮,則為中丹田;下元主氣海,屬腎宮,為下丹田。此之三元,上主於神,中主於氣,下主於精,故乃掌人之性命也」[28],而且還探索心、腦與意識活動的關系。道教認為,腦為髓海,位於人的頭頂中。「頭有九宮,上應九天,中間一宮,謂之泥丸,又曰黃庭,又名昆侖,又名天谷,其名頗多,乃元神所住之宮。其空如谷,而神居之,故謂之谷神。神存則生,神去則死。日則接於物,夜則棲於夢,神不能安其居也。」[29]道教把大腦分為九個活動區域,每一部份主司人體的相應器官,中間一宮即為元神所居的泥丸宮。泥丸宮在頭頂正中,為「百會穴」,是任督兩脈的交會處,起還精補腦之功,因此「腦」為修身的關鍵部位。道教將腦視為「一身之靈也,百神之命窟」[30]。這裏的「神」既指人的意識,即大腦的記憶與思維功能,同時也被視為意識人格化的象征,故經常與心、意、性通用。道教不僅對腦的意識活動作了介紹,而且認為腦健康是身心健康的重要保證。腦為髓之海,「髓海有余,則輕勁多力;自過其度,髓海不足,則腦轉耳鳴,脛酸眩冒,目無所見,懈怠安臥」[31]。故【黃庭經】中說「腦神精根字泥丸」,明確地把泥丸稱之為主神明的腦神。道教既註重對「腦」的認識與開發,也重視「心」的修煉和「神」的發揮,這構成了道教養生論的重要內容。【東醫寶鑒】也遵循道教思路,把「腦」部位標明為泥丸宮,特別參照【黃庭經】中寫到「泥丸百節皆有神」,「腦神精根字泥丸」,「一面之神宗泥丸,泥丸九腦皆有房」,用「泥丸」來指稱腦的形象或腦神,並遵循【素問遺篇·本病論】的看法,將腦神所在的「泥丸宮」宗教化:「心為君主之官,神明出焉,神失守位,即神遊上丹田,在帝太一帝君泥丸宮下。」[32]

(四)

道教認為,人如果洞察了宇宙天地間的陰陽變化之道,就可以透過反觀自身的形體構造來掌握生死變化的規律,因此,道教不僅從哲學上來說明生命現象,更從醫學的角度來探明身心各自的特點及其相互關系,特別是用「氣」的運動將身體內部各個器官連成一個富有生命力的整體。「夫天主陽,食人以五氣。地主陰,食人以五味。氣味相感,結為五臟。五臟之氣,散入四肢、十六部、三百六十關節,引為筋脈、津液、血髓,蘊成六腑、三焦、十二經,通為九竅,故五臟者,為人形之主。」[33]五臟之氣在人的身體中占有重要地位,為人形之主。一臟損則病生,五臟損則神滅。【東醫寶鑒】也認為,人的身體是否健康主要是由五臟之氣來決定的。五臟之氣清則身體健康,五臟之氣濁則百病叢生,由此輯錄了【靈樞經】的觀點,以表達應當重視「氣」在養生與療病中的作用:

【靈樞經】曰:黃帝問:氣之盛衰?岐伯對曰:人生十歲,五臟始定,血氣始通,真氣在下,故好走;二十歲,血氣始盛,肌肉方長,故好趨;三十歲,五臟大定,肌肉堅固,血脈盛滿,故好步;四十歲,五臟六腑,十二經脈皆大盛以平定,疏理始疏,榮華頹落,發鬢斑白,氣血平盛而不搖,故好坐;五十歲,肝氣始衰,肺葉始薄,膽汁始減,故目視不明;六十歲,心氣始衰,善憂悲,血氣解墮,故好臥;七十歲,脾氣虛,故皮膚枯;八十歲,肺氣衰,魄離,故言善誤;九十歲,腎氣焦,四臟經脈空虛;百歲,五臟皆虛,神氣乃去,形骸獨居而終矣。[34]

氣的盛衰決定了身體的健康和壽命的長短,故【東醫寶鑒】十分重視透過意念來調節「氣」在身體內部的迴圈運動,透過煉氣行氣使之作用於四肢經絡、五臟六腑,透過疏通血氣來增強身體的自我調節功能,並將「氣」的修行貫穿於養生術,尤其是醫療術之中。

受道教內丹修煉的影響,【東醫寶鑒】重視五臟中的心與脾:「心形如未敷蓮花,中有九空,以導引天真之氣,神之宇也。心重十二兩,中有七孔三毛,盛精汁三合,主藏神。」[35]它不僅將心中的竅、毛作為區分上智、中智、下智、愚人、下愚人的標誌,而且強調將心作為五臟的主宰:「心居肺下、肝上,五藏系通於心,心通五藏系。心之系,與五藏之系相連,故五藏有病先幹於心。」[36]心為脾之母,脾是心之子,脾居心下,心脾一氣相通。【東醫寶鑒】將脾臟作為五臟的中樞:「脾形象馬蹄,內包胃脘,象土形也。經絡之氣交歸於中,以營運真靈之氣,意之舍也(【內經·註】)。脾形扁似馬蹄,又如刀鐮。脾重二斤三兩,扁廣三寸,長五寸,有散膏半斤,主裹血,溫五藏,主藏意(【難經】)。脾者俾也,在胃下俾助胃氣,主化水谷也。胃主愛納,脾主消磨。」[37]脾臟的模樣似馬蹄,如刀鐮:「在天為太陽,在地為太陰,在人為中黃祖氣。道家以脾為黃庭,黃者中央之色,庭者四方之中也。脾居一身之中央,故曰黃庭。」脾居於身體中央,道教稱「黃庭」,經絡之氣交於中,營運真靈之氣,又為治心病之要穴。【東醫寶鑒】倡導以內煉精氣神為主的各種自我身心鍛煉的功法,透過調息、調心、調身來達到疏通人體內經絡,改善血循,調和血氣,來達到治療疾病的目的。

【東醫寶鑒】在參照中醫的陰陽五行平衡的治療觀以及「治未病」思想時,也遵循了道教的「以道治心」思想:「是以至人消未起之患,治未病之疾,醫於無事之前,不追於既逝之後。」[38]身體的保養與治療都應以奉「先治其心」為原則,透過寡欲、內視、靜坐,以去除心中疑慮妄想,達到忘我、無我狀態,然後再配合藥物的調養和治療,這種「以道治心」、「以道療病」的思想對古代北韓東醫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東醫寶鑒】因對指導臨床醫學具重要的參考價值,成為北韓王朝時期最負盛名的「東醫學」的代表作,如許浚在「集例」中借用明朝醫家王節齋言:「東垣北醫也,羅謙甫傳其法以聞於江浙。丹溪南醫也,劉宗厚世其學以鳴於陜西雲,則醫有南北之名尚矣。中國僻在東方,醫藥之道不絕如線,則中國之醫亦可謂之‘東醫’也。」[39]據說【東醫寶鑒】也得到當時北韓國王光海君的高度認可。【東醫寶鑒】作為東亞道教中重要的醫學著作,18世紀時就在東亞世界引起了關註,後來又轉譯成多國文字出版,受到了廣泛的好評,2009年7月31日成為世界上第一部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記憶遺產(Memory of the World)名錄的古代東醫學著作。今天,人民的生活水平大大提高後,更加關註如何保重身體和幸福生活的問題。【東醫寶鑒】中所記載的道教養生論,不僅幫助我們了解道教在古代東亞世界的傳播與影響,而且對現代養生學也有著一定的啟示。

註釋:

[1][北韓]許浚編著,郭靄春等校點:【東醫寶鑒】,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5年。

[2]壬辰倭亂(1592-1598)又稱萬歷韓戰,是日本太閣豐臣秀吉(1536-1598)於1592年出兵侵略北韓而引發的戰爭。最後,中朝軍隊聯合作戰,打敗了企圖稱霸東亞的日軍。

[3][13][14][17][21][22][24][25][26][32][34][35][36][37][38][39][北韓]許浚編著,郭靄春等校點:【東醫寶鑒】,第1、1、5、5、6、6、3、5、5、4、3、96、96、99、5、6頁。

[4]【古玉先生詩集】卷2。

[5]【重陽分梨十化集序】,【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5冊,第790頁。

[6][韓]安東浚著:【論南韓煉丹詩的審美趣味】,陳鼓應主編:【道家文化研究】第24輯,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第99頁。

[7][8][9][北韓]洪萬宗輯:【海東異跡】,【南韓文獻說話全集】第6冊,太學社影印,1991年,第443、444、370頁。

[10]【守庵遺稿】卷1,南韓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南韓文集叢刊】第2冊,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120頁。

[11]樸民獻,字元夫、頤正、希正,號正庵、琴侗,鹹陽人,曾與許曄(1517-1580)等人一起為其師編成【花潭集】一書。

[12][韓]金洛必:【〈東醫寶鑒〉之道教的性格】,【科學與哲學】1991年第2期,第49-69頁。

[15]【黃庭內景玉經註】卷上,【道藏】第6冊第516頁。

[16]王明編:【太平經合校】附錄,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739頁。

[18][33]【黃庭內景五臟六腑補瀉圖】,【道藏】第6冊第687、686頁。

[19][漢]許慎撰:【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17頁。

[20]孫亦平:【論道教身心觀的文化特質及現代意義】,【杭州師院學報】2006年第3期。

[23][唐]孫思邈撰:【備急千金方】卷1【論治病略例第三】,【道藏】第26冊第27頁。

[27][韓]丁彰炫:【〈東醫寶鑒〉和道家思想的關聯性】,【和諧世界 以道相通:國際道德經論壇文集】(上卷),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354頁。

[28]【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註】,【道藏】第17冊第185頁。

[29]【修真十書·雜著指玄篇】,【道藏】第4冊第618頁。

[30]【道樞】卷9,【道藏】第20冊第656頁。

[31]【黃帝素問·靈樞集註】卷11,【道藏】第21冊第421頁。

來源:【宗教學研究】2015年第3期